第20章 不知道 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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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内烟雾缭绕,桌上杯盘狼藉。

    上楼时听到隐在墙后的热闹喧哗,开了门才知道原来是自家的。

    方琼和袁高鹏在家招待亲戚,正餐已经吃饱,大家就着扒拉不出几片叶子的汤锅推杯换盏。

    人全是袁高鹏老家的,袁木脱鞋时抬头扫了扫,一张面孔也不认识。

    对上了袁茶的目光,她跑过来她给他留了菜。

    “谢谢。”

    袁木弯腰摆好鞋,一声不吭回了自己房间放东西。

    袁茶的眼睛追了他几秒,回头进厨房端菜添饭。

    不一会儿,她抬着一碗白饭和一碟空盘冲出来,问方琼盘里的菜哪儿去了。

    方琼和人聊在兴头上,笑得前仰后合,袁茶唤了两道她才应:“怎么了怎么了?”

    “我舀出来的菜呢?”袁茶把空盘推去她眼下,腔调委屈。

    “那是你舀的菜呀?”方琼指锅,“后来不够叔叔伯伯们吃,我倒进去了呀,你放碗柜里干什么?”

    “都没了!那哥哥吃什么?”袁茶高声问。

    引得人人看她:“你哥哥回来了?在哪儿呢?”

    袁茶转头,不知袁木在房间门口站了多久。

    他走来接过袁茶手上的碗盘,不怎么理会其他人好奇的眼神,低声:“我去钱进家吃粉吧。”

    袁高鹏在旁边掏内袋里的钱包,:“点加蛋加肉的,包回来家里吃。”

    袁木:“不用,叔叔,我还有钱。”

    有声音:“哎呦,怎么还在喊叔叔?”

    袁木垂了垂眼睫,隐藏情绪。

    方琼把钱包拿来自己手里,抽出一张红艳艳的,起身和袁木一起走去门边,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回来顺便带一袋洗衣粉。”

    又:“他给你你就接着。”

    “妈,你食指咋了?”袁木盯着她手上的创可贴。

    方琼屈起拇指按了按:“刚才用刀给猪蹄分肉的时候划到了,没事。”

    “厨房等我回来收拾吧,你那手别碰水了。”

    “嗯你去吧。

    吃完了再回来,家里闹。”

    方琼把钱塞到他手心,转身挂上笑脸往酒局去。

    绑鞋带的时候袁木整个人蹲在阴影处,他看向面前亮得发慌的客厅,忽然想,其实那里坐着的才是完整的,常规的,可以得到认同的一家三口。

    “一包老龙凤。”

    店里光线柔和,老板在看书,闻声撩眼皮瞧客人一眼,又把视线埋下去。

    “自己抽还是帮老汉买?”

    “老汉死了,自己抽。”

    老板从这话里听出他的情绪不对劲,却还是铁面:“你应该晓得我规矩。”

    袁木:“上个月成年了。”

    老板理也不理:“带身份证来吧。”

    “云哥。”

    袁木想自己现在很需要那包烟,也没力气再跑两条街另寻他路,但他停了很久,憋出一句,“明天给你看。”

    陆倚云不是本地人,不过他很早就驻扎在这条街。

    听是外省人,来重庆读大学,毕业后创业失败,不知道怎么的,大学生混成了卖部店主。

    倒也是最不差钱的店主,八岁以下的儿童不卖商品,十八岁以下的青少年不卖烟酒。

    袁木的时候有为就近吃不到零食而苦闷过,云哥这么做图哪样,得什么?长大了也参不透他的所图所得,只隐约明白这个人很稀有,是濒危物种,与这条街格格不入,袁木一辈子碰不上几个。

    陆倚云看了他两眼,倾身从玻璃柜里夹出一包龙凤呈祥丢他面前。

    袁木把一百钞票递给他。

    陆倚云像拨橘瓣白丝一般地翻页,指腹从页首摸到页尾,细致优雅。

    他:“没空给你找零,明天把零票和身份证一起拿过来。”

    吸到第八根,袁木听到钱进和裘榆着话走进楼道。

    “你学习吧,我在实验也能考大学,不是非要进一中。

    那你是为了找你和袁儿耍吧,我这不是糟蹋完我妈的钱还得糟蹋你们吗。”

    钱进,“唉,我再想想。

    而且转学得我妈点头哈腰去求人,难啊。”

    裘榆:“找我外公,不用求。”

    语气冷漠,“我就随口提,不要故意营造我在求你而你在想方设法婉拒我的氛围。”

    钱进哈哈大笑,笑完又几分惆怅:“裘榆,你是不是已经想好以后要干什么了?”

    谈及未来,连钱进也变稳重。

    “没。”

    “但一定有方向了,不然你绝对不会往一中走。”

    “有吧,想出去看看。”

    他们的脚步越来越近,谈话声越来越清晰。

    “在实验不也能出去吗?费那劲儿。”

    “实验能让我去北京吗。”

    “你想去北京?”好友不知不觉立了志,惊讶之余钱进接着自省,“真好,有目标真好。

    我的以后,连影儿都没呢。

    到底干什么啊?感觉我做啥啥不行,他妈的,好鸡儿难。”

    “我家到了。”

    裘榆。

    钱进继续扶着栏杆往上走:“他妈的,我还要再爬三楼,更鸡儿难。”

    裘榆把钥匙插孔,转动开门,钱进在头顶喊:“他妈的,哪来这么浓的烟味。”

    天台的门挂了锁,袁木只能坐顶楼的最后一级台阶上抽烟。

    听了钱进的大嗓子,他在黑暗里无声笑了笑,把烟头拧灭。

    与此同时,裘榆在门前退了两步,抬了抬头。

    楼道归于平静,思绪乱飘。

    理不出头尾,袁木再次摁响火机。

    施力摁就能得到清脆的回应,闪动的火光。

    烟含在唇舌间,凑向那簇火。

    施力吸就能得到短暂而苦涩的疼痛,致幻致愉的尼古丁。

    所有不会辜负人的行为和事物,都值得沉迷。

    吞烟时心不在焉,岔了气,袁木捂着脖子剧烈咳嗽。

    咳也不专心,他想,辣不是味道,而是痛觉,凭什么苦不是?尝到苦也蛮痛的。

    可能把脑子咳散了,直起腰时袁木看见裘榆拄着手电筒站他眼前,手中那束光像把银剑。

    “你吃饭了没?”

    裘榆对他话的嗓音轻轻柔柔,和光柱里涌动的灰尘一样难着痕迹。

    然后他们饿着肚子坐在天台的木桌上抽烟,这次是同一张木桌,不似以前各据两方。

    两个人后仰着身子,垂直看天,烟雾喷向夜空。

    “你是不是更爱抽玉溪。”

    袁木问。

    “我不挑。”

    “我突然想起一个作家,他天堂有天使,天使也偷偷抽烟。”

    “嗯。”

    “你知道天堂为什么禁止吸烟吗?”

    “为什么。”

    “天使的翅膀会掉毛,吸烟有消防隐患。”

    “然后呢。”

    “然后天堂也有天使长,天使长巡视的时候会有天使把烟头悄悄弹掉。”

    “然后呢。”

    “然后这就是我们看到的流星。”

    其实裘榆知道。

    这是去“蜘蛛”给季二蟹代班时,袁木在水果店里竖他脸前的那本书。

    裘榆回来时去书店找到了,并回家一页一页地翻完了。

    这一截他有印象,是纳博科夫写给薇拉的情书。

    袁木怎么回事啊,这是不是可以算是给他的情话?

    裘榆莫名笑起来,风鼓动他的衣衫。

    “笑什么?”袁木依然在望天。

    笑我好幼稚,裘榆想。

    “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

    “因为现在好想看到流星,方便我许愿。”

    “许什么愿?”

    希望我一年后因外力顺利死掉。

    “听出来会不灵。”

    眼前,墨蓝色夜空蓦然划出一条红亮的弧线,火星落下溅在袁木眼尾。

    裘榆:“能。

    我就许愿你的愿望可以实现。”

    烫和凉是两个极端,但在刚才那个刹那袁木才发现,神经也会把这两种触觉混淆。

    不过痛是统一的,痛得逼出他的泪意。

    裘榆两手空空,袁木低头看自己的指间,也跟着把烟头撇掉。

    “和你抽烟好浪费。”

    袁木。

    一根就吸过一口。

    “你为什么抽烟?”裘榆,“今天。”

    袁木思考良久,心奇怪地回归平静,反问:“你是不是也不太想回家?”

    “回家怕被她拷问,一中的老师如何,同学如何,环境怎么样,你有没有好好听课,听得懂吗,学习起来是不是适应,会有进步吗。”

    “她问你就答呗。”

    “她会无穷无尽地问。”

    袁木:“那你也只用回答她一年。”

    他转头看他,“你知道吧,一年后你是自由的。”

    裘榆接住了袁木的目光,有些失神。

    裘榆觉得这一生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他这样看自己,平和,沉静,蓄满力量和冀望。

    袁木凝视他,竟然笑了:“别看我,看天。”

    我问你,你认得出哪片云属于哪片天空吗,它们都不话的时候。

    裘榆:“认不出。

    没有哪片云会永远属于哪片天空。”

    袁木皱了皱眉,点头。

    “是吧,也没有哪个人会永远属于哪片土地。”

    他,“比如你,你就不可能属于这里。”

    裘榆想和之前一样问,你呢。

    袁木先他一步发话。

    他伸臂搭在鼻梁上,今天月亮好跋扈,亮得人头晕。

    裘榆真去看月亮。

    很久很久以后裘榆才想清楚,那个晚上袁木捂的是眼睛,捂住诀别的神气和无名的泪意。

    他预见他和他这一段的结局,擅自把他为他造的流星当成一场告别仪式。

    他不该去看月亮。

    作者有话:

    “天堂应该挺无聊的,到处是天使翅膀抖落的绒毛,所以禁止吸烟。

    不过有时天使们偷偷抽烟,把烟藏在袖子里,天使长巡视的时候,它们就悄悄把烟头弹掉,这就是你看到的流星啦。”

    ——纳博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