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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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学道每个周一下午第四节 自习课都会给同学们听半个时的新闻,这周轮到第三组上交录音,但袁木早上出门忘记拿磁带。他吃完饭擦擦嘴就要回家一趟,裘榆接过袁木手里正收拾着的垃圾袋,和他一起下楼消消食。

    路上裘榆把车钥匙给袁木,俩人冲大陡那串粉红挂件一顿发表意见。

    到了车棚,裘榆问:“要不我送你,你那腿行吗。”

    袁木摆手让他回:“得了吧,我骑前面这腿还能抬低点。”

    裘榆给他把车推出来:“那晚上回家你载我。”

    袁木爽快:“也不是不行。”他回了一下头递他一包创可贴,扬了扬下巴意指裘榆的鼻梁,“你记得自己换。”

    裘榆懒洋洋地走近:“你先给我把这次换了。”

    袁木当他懒病发作,撕下一张捏手里,剩下的叫他自己放好。单腿撑地不好挪动,袁木弄开创可贴,等人凑过来。

    不用袁木开口,裘榆自觉贴过去,弯腰撑着膝盖配合他坐着的高度。袁木被裘榆盯得不自在,手上一边弄一边觑他一眼。

    裘榆见他看自己了,适时:“一到这个距离就想亲嘴。”

    袁木没搭理他。

    裘榆继续:“你早上什么来着。”

    处理好了,袁木没立即离开,捧着他的脸揉一把:“你背后六十度仰角学校安监控了。”

    “那是防偷车的,能防接吻吗?”

    “防你脑子不清醒。”

    裘榆想,一天里有一百次想亲你,只匀出一次让你知道,这还叫不清醒。他垂着眼皮低了低头,觉得忍着不去亲袁木,像忍住不去挠伤口的痒处——

    后颈忽地攀来一只手,袁木伸颈吻他,刻意吻准嘴角那团淤红,一触即离:“走了。”

    ......非常厉害的那种伤口。

    如果是袁木独自回家,为了不经过水果店,到街口他通常绕路。所以他到了家才知道,今天水果店没开门。

    推门看见鞋架上有袁高鹏常穿的皮鞋,袁木心里奇怪,他每个月一贯只有四五天的假期,这次该回厂了怎么还没动身。

    袁木算悄悄来悄悄去,卧室书堆里找到磁带就准备出门,但撞了见袁高鹏从房间出来,端着一盆血水,脸色凝重地抬往卫生间。

    他看到袁木,一顿,神情大骇:“袁木——”

    面对那盆血糊糊的东西,袁木头脑发懵:“......怎么回事?”

    他想也没想径直冲去袁高鹏和方琼的房间,袁高鹏什么也不出,只会喊:“袁木!”

    门不开,里面被人用东西抵住了。

    他听见方琼的声音:“别进来。”

    “妈!”

    “别进来。”方琼好像连话的力气也没有,虚弱地多讲一句,“上你的学去。”

    袁茶原本在午休,听到动静寻出来,怯怯的:“哥,怎么了?”

    袁木默不作声地捣门,露着狠劲,誓要把这扇门破开进去看方琼。

    袁茶赶紧找去卫生间:“爸——”

    袁高鹏起身挡在她身前低喝:“看什么!回你的房间去!”

    袁茶不明不白,只知道是方琼有事,奔去和袁木一起开门。她出不了力,一着急慌张就出哭腔,胡乱拍门:“怎么了呀!妈妈门为什么不开?妈妈开门啊让我进去看看!妈妈——你怎么了......”

    袁高鹏在清洗盆里的秽物,门被大力踹开在他背上,又嘭地弹抵到袁木的鞋尖。袁木的目光似刀剑,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恨、和攻击性。

    “为什么不带她去医院?”

    与此同时,地板传来“咔哒”两声,是另一个房间内顶门的扫把被人撤掉了。袁木转头,看见袁茶得以拧门而入,扑跪在床边,终于哭出声,把恐与慌全宣泄给妈妈听:“呜呜呜妈妈你怎么了呀......”

    耳朵里旋起类似虫鸣的噪音,淹没袁木,也淹没袁茶的恸哭,眼前这一幕成无声默剧。他的喉结滚了滚,皱着眉,拳头慢慢松开,食指无意识地动,轻轻去碰刚才不慎被门把手剜去一块肉的中指关节。

    袁高鹏换了一盆温水,绕过门口中央的袁木,衣角也没碰到一片,抬去方琼床前。

    袁木弯了弯脖子,摊开手背,看那个失去表皮保护的地方,血被揩尽又密密地冒出,反复如此。他放来嘴里吮了吮。

    快到上课时间,袁茶被他爸拎着书包送出门。袁高鹏轻手轻脚进门关门,转身时看了看沙发上的袁木,定了一会儿,犹豫着:“你......你也准备一下回学校吧,别迟到了。”

    袁木埋着头全神贯注弄自己的手指。

    袁高鹏叹了一口气,然后去看方琼的情况。

    房子静默很久,袁高鹏掩门走来客厅。他思来想去,认为应该解释。袁高鹏坐在袁木旁边,隔得远,空出两个人的位置,:“你妈妈肚子里的那个,是我们共同商量决定了不要的。你和茶都这么大了,我们的经济负担......”

    “为什么不带她去医院?”

    袁高鹏:“在家吃药,也是我和你妈妈商量......”

    “去医院做流产的钱没有吗?”袁木寻常和他聊天的语气。

    袁高鹏一时半刻找不到话接。

    “买避孕套的钱有没有?”袁木,“会用吗。不会的话我教你。”

    “袁木。”方琼叫他的名字,从狭的门缝里飘出来。

    袁木看向那道门,不开时拼了命想进,开了却又少了迫切,不是非进不可了。

    他甩了甩手,走过去,立在门边。

    方琼身上的被子一层又一层,嘴唇苍白,十分憔悴,头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被汗浸过的几缕沾来脸上,遮了一半五官。

    “别这样话,去上你的学。”方琼。

    袁木没动。他从来没想过把妈妈比喻成花,但怎么脑海里的形容词是枯萎。

    一直想问的问出口:“妈,你现在还痛不痛?痛的话,我们去医院。”

    想伸手帮妈妈拨开眼边的发丝,但最终没有。

    路灯的光分不来楼道,裘榆拿钥匙在门上划半天没找到锁眼,准备爬到四楼拉灯照亮,许益清从里面给他开了。

    在发生这事之前,裘榆从来想不到许益清还会抽烟。他一边解鞋带,一边再观察锁眼的高度,:“少抽点吧,对你眼睛那块儿的愈合不好。”

    许益清指间的烟摁在随时抬着的一次性水杯里,她:“嗯,我知道。你最近别学太晚,早点睡。”

    裘榆:“裘禧呢?”

    “现在该睡着了。”

    裘榆把钥匙丢鞋柜上,有意无意地:“既然门换了,就别把新锁的钥匙给他了。”

    许益清转头看他,指了指鼻子,问:“消毒之后才贴的吗?”

    “没。”

    她拢了拢睡衣,起身拿酒精棉签,招呼裘榆:“来擦一擦。”

    近了,她身上的烟草味更熏人。裘榆看着许益清眼周的皱纹,平淡地提议:“和他离婚吧。”

    许益清偏头去拿新的创可贴,裘榆把包里的递上去:“用这个。”

    “有什么不一样?”许益清奇道。

    “这个舒服点。”裘榆。

    鼻梁上时不时传来由按压引起的酸痛感,裘榆分神想,袁木居然比妈妈还温柔。

    “好了。”许益清收拾垃圾,“去睡吧。还是要先吃点东西?”

    裘榆挠了挠眉毛,碰到疤时住手:“你别想着为了维持这个家表面的和谐忍他,该离就离。我和裘禧巴不得。”

    “不要想不该你想的事。不吃东西是吧?那就去睡觉。要看会儿书也行,去自己房间安静一点。”

    “为什么不该我想。他再踏进这个家一步,我和他任有一个要住医院。”

    “他进医院你进牢?”

    “随便。”

    许益清又点一根烟:“你是他生的,以后不要这种话,也不要做那种事。再来一次,你让那天那么些邻居咋个看你?”

    “我是你生的。”裘榆默了几秒又,“随他们,我不在乎。”

    “你看,太幼稚了。很多事情你都不懂,脑壳太简单了。”

    “事情本来就这么简单。是你们想得太复杂了。”裘榆问,“你是不是确定不离了?”

    “我为什么要离?”许益清质问他,“你他在外面花天酒地了,出轨了,证据呢?有没得?”

    录像在手机里,手机在书包里,至此裘榆却不忍拿出来。他看着许益清,想什么,半天哽在嗓子眼不上不下。

    “反正我亲眼看到了。”他。

    许益清:“那你就把它忘记。”

    裘榆领略到一种残酷,分不清是许益清对他,还是裘盛世对许益清。巨大且无名的悲哀和荒唐感令他失语,然后在对峙中败退。

    强势几句过后,许益清也颓软,:“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心放到高考上,好好学习,到时候天大地大,你不用再忍他,他也烦不到你。”

    “不是我。”裘榆被她的论调激起情绪,“离婚是你和他离,是你要远离他,你总想我总想我,关我什么事!是你不要忍他!你叫我忘记,你那眼睛,我这脖子,裘禧挨的那一脚,这些总忘不掉吧?”

    “裘榆,离婚不是我和他离,不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是我的家庭和他的家庭,甚至你的家庭,禧妹的家庭......你以为容易,离了以后你和禧妹从此就是没有爸爸妈妈的人了你晓不晓得!”

    许益清走到他面前,红着眼睛:“你叫妈妈离婚,离了然后喃?然后怎么办?”

    “然后找一个真正对你好的。”裘榆顺着出所想。

    “你以为......”许益清笑,笑完他,笑自己,“你以为好找?你出去看,你爸爸算好的了,还知道留着点钱养这个家。费心费力找,再找来另一个裘盛世,甚至不如裘盛世。”

    “这个世上真心没几颗,你妈我也没那么好运气遇到。”

    许益清挥了挥烟雾,去阳台散味了。

    袁木双臂搭在窗沿,埋头借月光观察自己中指上的破口,不见血丝。白日里总吮,伤口干干净净,隐约泛白了。

    剜下肉都死死闭着的门,被袁茶几句话轻易敲开了。袁木历来擅长放过自己,一件事发生便发生,能躲过便躲,躲不过便承受,他从不试图死究原因,也不执着追求结果。所以袁木很长时间没被什么事纠缠过了,他由衷希望这是最后一件。

    把烟灰弹在窗框外的水泥墙面,思及这处偶尔也会有人路过,袁木又用手指细细抹净。

    对面三楼阳台在此时晃出一个人影,按响火机,冥冥夜色里又多一个红色火点。

    裘榆一到阳台就看见窗边的袁木了。

    下午时候,临上课的几分钟,裘榆提前为袁木接了热水放他桌上,想着喝可以,捂手也合适。等他很久,第三节 课下才出现。问他怎么了,他只摇头。裘榆知道有事,问不出也不着急,他肯待他身边就坏不到哪儿去。

    两个人都没想过会在凌三四点相遇,在意外中两个人默契地只是站着,沉默,趁暗体会当夜彼此存在的意义。

    裘榆弹了弹烟灰,先动了。他朝袁木晃一晃手里的烟,高举起来,背对他在空中划字,点点火光连成亮红色的线。

    袁木一眼看出,裘榆在夜幕上写了个英文单词——

    “h-i.”

    袁木捻熄烟头,拿起桌上的手电,朝裘榆闪三下,也开始自顾自乱划。

    他不求裘榆认得出。

    G......N。

    袁木写完后把手电转向,光柱直指裘榆的胸膛。裘榆的烟早燃尽了,他按了按火机,也三下。袁木撑着下巴看他一会儿,挥了挥臂,让他回房睡觉。

    袁木看裘榆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便开始数他回房的步数。楼下有流浪狗群架,嚎得凄惨。脚边书包传来一阵震动,袁木心有所感,蹲身掏出正亮屏提示“一条新信息”的手机。

    「你也晚安。」

    当夜的不安宁,由微弱的火与光消释掉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