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山襄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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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儿第三次从床上醒过来的时候, 眼前人终于是她想看到的人。

    她的脑袋还有些晕, 好像不久之前, 她们还在江面上架。后来白泽哥哥从天而降,大家都停了下来。不过,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她怎么会在这里?

    "印儿?"千晛蹙紧的眉心在看到床上的人迷迷糊糊睁开眼的一刹那,瞬间舒展开来。她按着解灵的吩咐,用手背去贴印儿的额头, 心里长吁了一口气, "你总算醒了。"

    "千晛姐姐,"印儿觉得身子有些酸痛,似乎在床上躺了很长的功夫似的,"我怎么会在这儿啊,我们不是在船上的吗"

    千晛扶着她起来,她便下意识地搂住对方的脖子, 脑袋晕乎乎地靠着人的肩膀,完全没有半点见外的意思,显示出人在脆弱时本应有的十足十的依赖。

    印儿因为发烧脑袋里全是浆糊, 千晛却把这份眷恋体会得十足十, 对方有些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脖颈间, 沙哑的有些撒娇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里,使得她推开这人也不是,不推开也不是。

    千晛僵着一只手在空中, 没去拥抱她:"是你救的那个采药的姑娘带我们回来的, 她叫解灵, 是胥家的姐。"

    胥家,江南胥家。

    印儿闭着眼睛想了片刻,她好像有印象。胥家,一直是江南地区的名门望族,祖上曾三代为相,轮到现今的胥家老爷子时,却从了商。不过,既是胥家的姐,怎得会姓解,难不成是妻族的姑娘。

    千晛见印儿不话,以为她又睡着了,赶紧轻轻摇了摇对方:"印儿,不要睡觉,解灵姑娘你醒了,她便端药过来,待你喝完药,便能痊愈。"

    其实这话是解灵的,千晛按着原句,一字不差地搬过来,否则,这个时候,除了呆呆地站着和呆呆地坐着,她都不知道该跟印儿什么。

    听到喝药这几个字眼,印儿瞬间清醒地从千晛肩头爬起来,眼里含泪:"我不想喝。"

    千晛松了一口气,站到床边上去,认真地摇头:"不可以,不吃药不能好。"

    印儿也摇头:"可以的,白泽哥哥不是来了吗?他帮一帮我。"

    她仰起头,眼睛里像藏了只胆怯的鹿,她不想喝药,是因为人间的药真的太苦太难喝了。而且,人间的药真的会随时把人弄死的。印儿想起她以前在皇宫中看见过的悲伤场面。

    "白泽似乎跟四季女神有事相谈,还未回来。"千晛想起那叫花肆的姑娘,那位上神似乎有话跟她,不过被白泽拉走了。

    印儿闻言,不满意地哦了一声,耍起脾气来,把头闷进被子里,声音嗡嗡地:"那我也不吃药,我真不吃药,你看我现在都好了。"

    "千姑娘,印姑娘是不是醒了?"半敞着的门扉突然被人轻轻推开,绾着少女双重髻和穿着碧青色烟纱裙的姑娘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心地走进来。

    "怎么,还没醒?"解灵睁着一双天真烂漫的眸子,看着床上的人,有些疑惑,"方才听见二位话了,估摸药效的时辰,也该是这个时候醒。"

    "印儿。"千晛抱歉地看了解灵一眼,心里一转,想了个哄人的好法子,"不吃药,身体便不能好,身体不能好,这江南的美食和美人可与你印儿没有半分干系。"

    印儿闻声,偷偷从被子里露出一对灵动的眼睛来。千晛姐姐什么时候学会这样子骗人了。

    千晛也觉得奇怪,印儿怎么就忽然间这么难缠。

    两人对望了良久,印儿缴械投降,得颇有些壮烈:"那好吧,喝就喝。"

    比起面无表情这个东西,她认识的人里或许只有西雾能跟千晛姐姐一决高下了吧。

    解灵不知道刚刚沉默的片刻中,空气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看着她的救命恩人大义凛然的模样,不觉掩唇笑起来:"印姑娘是否和我家公子一样,不喜这药中的苦涩?"

    "其实没有多苦的,公子以往也是讨厌的,不过现在可好多了。"

    "你骗人。"印儿裹着被子哼唧。

    "真不骗你,"解灵继续耐心劝人,"你试一试,便知道了。"

    千晛见解灵走过来,便闻见了浓烈的苦味。

    这味道,的确不太好闻,不过,不像人间其他的物样,她似乎并不反感这种味道。这有些奇怪。

    她接过解灵手中的药,淡淡地道:"我来吧,再和她下去,这药便凉了。"

    印儿挑眉,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千晛姐姐做的东西难吃就算了,现在还这么不温柔,她都正着反着想避开这药了,千晛姐姐怎么就是看不出来。

    "你方才你要喝的,"千晛坐到印儿边上去,用瓷匙心地舀了舀药汤,抬头盯着印儿的眼睛,"不能言而无信。"

    不能言而无信。

    一时间,印儿脑子里蹦出许多画面。

    于是,略有些不情愿地乖乖地张口:"那你喂我,我就不嫌它苦了。"她这话时,偷偷瞥了眼千晛的嘴角,见它翘起来,便像白鹭抓到水中鱼时一般,心情也翘起来。

    解灵姑娘在一旁站着,歪着自己的脑袋想,这明明是两个一般大的姐姐,怎么瞧着跟大人哄孩似的。

    千姑娘瞧着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可还很耐心地吹勺里的药汤,怕把人烫到呢。

    如此认真,印儿觉得再苦,也都一一不落地一口咽下,直到喝了一半,实在受不住,偏着头怎么也不愿再喝。

    解灵真是第一次瞧见这样怕喝药的人,赶紧拿了杯清茶递过去给人漱口:"好了好了,印姑娘,这半碗药也差不多了,待会儿歇片刻,必能痊愈。"

    千晛大抵也没想到印儿反应这么大,只能端着剩下的半杯药汤站在边上,看着印儿难受地漱口。

    她好像见过很多次这般的场景。

    她的脑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那时候会怎样解决的呢?千晛盯着委委屈屈的印儿,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深棕色的药汤,拿起汤匙舀起一口喂进自己唇中,紫苏有些辛辣,薄荷有些凉,黄连有些苦。

    她尝起来的话,并没有那么难喝。

    "千晛姐姐?"印儿瞧着她刚才碰过的汤匙落入别人口中,分外惊讶,这个别人不是旁人。

    千晛回过神来,同样为刚刚自己的举动感到讶异,不过看到面色已经不再通红的印儿,还是正色开口道,"你看,喝了药是不是好多了。"

    得装作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印儿摇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刚刚的药难喝死了:"我下次不生病了。"

    千晛失笑,这哪是不会生病就不会生病的。

    不过,能不生病就最好了,省得吃她做的难吃的食物。

    解灵卷着自己垂在胸前的长发,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又在思考空气中隐藏的沉默的秘密。

    "啊,对了!"印儿率先破沉默,"那个,后来发生了什么?因为白泽来了,水神就放我们走了?"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啊,水神好像喊白泽哥哥"师叔"来着。

    解灵嘟着嘴摆手:"没有没有,是后来掉进水里那个哥哥跟水神,下次送她一只凤凰,水神才收手的。"

    送凤凰。

    可真想得出来。

    虽然他白泽是挺厉害的,但送凤凰这种事,还是想都不要想了。人家好歹是百鸟之王呢。

    果然白泽哥哥惯会坑蒙拐骗。

    印儿念及白泽,又看到千晛,既然来都来了,这次得把话问清楚了些才能教他离开:"那他现在与那个叫花肆的四季女神于何处?"

    解灵摇头,那两个都是地位崇高的神仙,她哪里摸得清踪迹,不过她还是笑起来道:"印姑娘不必担心,晚饭的时候他们便会回来了。"

    "为何?"印儿诧异,回到这胥家作何。

    解灵皱着眉头,长长叹气:"这来话可就长了。"

    "这得从我们家公子身上起。"解灵一直抓着腰间的玉,神色忧愁地开口道。

    "何事要从我身上起啊?"远处院子里传来少年公子清朗明润的声音,言语里夹着笑意与责怪,"解灵,今日你要去北坡为我摘槐花,我从祖母那处回来,叫管家去大堂里瞧,可没瞧见什么槐花。"

    解灵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全部张开来,跳起来往外跑:"反正水神又不会真的伤害人,再了,我帮伯言哥哥带回来的可是贵人,你怎么能因为没有槐花而责怪我呢。"

    "解灵,我是担心你。"少年公子拉长尾音叹气。

    "千晛姐姐!"印儿从床上爬下来,江南真是个好地方,启明星跟失灵了似的,一个劲儿地亮。

    印儿高兴地跑出去想见见启明星为谁而亮,可真难得,听语气,好像用不着她们怎么担心。

    千晛拧着眉头盯着印儿,穿鞋难道是件很困难的事?唉,启明星虽然亮了,却没看见萤火虫。

    "伯言哥哥,这是印儿姑娘,天仙一般的人物。"解灵声音清亮地介绍着,"里面还有一位神仙般的人物呢。"

    胥伯言点头,双手作揖:"江南胥家,恭迎印儿姑娘。家父还未归来,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印儿呆呆地愣在原地,结结巴巴地开口:"不必,胥公子太客气了。"

    "千晛姐姐。"她回头,声喊人。

    千晛慢悠悠走出去,看到轮椅上的少年公子,也微微怔住。

    如画的少年郎,双目秀美却不可见物,背脊挺直却不良于行。

    活生生地,被禁锢在冰冰冷冷的轮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