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于飞(二)
大运河从江南稻花飘香处向天边太嘉山奔去, 河岸两旁, 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在路旁投下一地阴凉。
印儿惬意地坐在古木之上, 观赏水患过后江南的大好风光。
水神引水开渠贯通四江,火神驻堤修坝兴建水利,使得江面上运漕商旅, 来往不绝。码头上的人卸货、装货、抛锚、航行,在或许会流淌千年的黄金水道上孤单又自在地生活。运河沿岸的城池,诸如洛阳、郑州、大殷、大雁,似乎因为水运而愈发繁荣。船老大风姿飒爽地立于船头,传承千年开船习俗, 高喊"哦嗬嗬哦嗬--嗬", 以求"朝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近处, 四季女神大展神通,还江南千里良田。放眼望去, 一片一片的皆是绿油油的稻田。赤着脚的男娃在稻田边上的水沟里踩泥巴,梳着羊角辫的女娃弯腰欣喜地拾起路边的紫色野花。
这样子才像富饶的江南嘛。
印儿收回目光,躺在树上悠闲地晃着腿。她采了一片硕大的荷叶遮在自己的脸上,算舒服地睡个午觉。待天边铺满云霞时,再借着暮色回胥府。
哦,她为什么不现在回去?那自然是有原因的。
这话得从那叫旱魃的该死的女妖起。
在大家都以为杀死冰夷, 天下太平, 欢喜而归之际, 这只潜伏在旱地深处的女妖突然出手, 直冲可怜的胥公子而去,且这位女妖别的不要,直捣心脏。为什么?因为这胥公子原来是北斗第四星,文曲星下凡。那旱魃女妖不过其他诸神,只好挑软柿子下手。
幸亏火神和解灵反应快,才一道将那旱魃女妖收服。但略微不幸的是,原本就深受旱魃之火的胥公子,旧疾复发了。
没错,当年胥家的那场大火,便是这旱魃女妖逃命过程中于江南所为,本是要烧火神庙的,阴差阳错使得胥公子在黑暗中,在轮椅上度过十年春秋。
惨是真挺惨的。
对于凡人来,一辈子能有多少个十年?又有多少个风华正茂的十年?
印儿想着大家初到胥府时,白泽的话。
用凤凰火去熬制仙灵芝。
凤凰现世了,便差她怀里的仙灵芝。
其实对她而言,真挺纠结的。一边是救命恩人西雾,一边是胥伯言。她肯定是不能很豪爽地给就给的。
解灵和胥伯言知道这件事后,一概摇头不用她的仙灵芝。胥伯言怕她有心理负担,还对她开玩笑,他早死也是挺好的,反正迟早也是回到天上。
解灵姑娘也摆手拒绝,没关系,她还是可以做胥伯言的眼睛,给他念书,帮他写字,哪怕坐在轮椅之上,只要心灵不是盲目的,同样可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为大殷效力。
这两人如此心意相通,甚至连那般疼爱胥伯言的胥炎生都未向她提及一字"仙灵芝"的事,而是客客气气地请她们于江南游玩。
印儿心里便更不好受了。
感受过光明的人怎么会喜欢一直沉浸在黑暗里呢。只不过不想让她为难罢了。
于是,一大早的,趁解灵起床熬药时,她便偷偷地将那仙灵芝塞进了药罐子里。塞完之后,她就跑出来躲在了这棵树上。
她实在不想听胥炎生拽着她长吁短叹救命恩人,那场景看起来实在是尴尬得过分。
没必要,真没必要。
这样想着,印儿倒真睡着了。
蓝天下的风轻飘飘地吹着,晕开满池塘的莲花香。几只百灵鸟在枝头唱着清越的歌,听见熟睡的人平缓的呼吸声,又轻轻扇着翅膀离开,怕惊扰一席清梦。
千晛撑着伞行至江岸边,仰头看时,那人遮在脸上的荷叶正好掉落。
千晛伸手接住那片干枯的莲叶,无奈地摇头。
哪里都睡得着,也不怕掉下来。
千晛收起油纸伞,安静地靠着树干坐着。
青石板的路尽头,传来袅袅钟声,不知道她何时会醒。
她偏头,澄澈清亮的眸子接住远方湖光山色,也接住天上悠悠漏下的点点光晕。
山水相毗,天地相吻。不知道她有没有做个好梦。
印儿可没觉得自己做了美梦。
先是洪水,又是冰夷,一地一地的死人,好不容易以为清醒了,结果发现还在梦里。
她拼命地跑啊,跨过一座又一座大山,结果山的那头还是山。仿佛没有穷尽似的,她累昏了,不想跑了,却见大山消失于一片白茫茫大雾之中。
大雾之中,是一间古朴安静的草屋,她想进去讨口水喝,却在听到里面的声音时停住了脚步。
"千晛姐姐,我抄完这一卷经文可以吃饭吗?"
"不可以。"
"那两卷呢?"
"不可以。"
"三卷呢,四卷呢?"那声音很熟悉,却又不太熟悉,甜甜的,腻腻的,像她又不像她,"千晛姐姐,祖师爷了,经文可以不抄,饭一定要吃。"
印儿绷着脸一下子笑出声来,吃饭的时候倒像她。
她起身掸去一身风尘,算进去瞧瞧屋里的人,结果刚一迈腿,却踩下了悬崖。
"啊--!"
印儿猛地睁开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心惊肉跳地连法术都忘记使,直接从树上掉下来:"啊!"
千晛听到声音,忙不迭的起身。
倒不会那么傻的张开双臂等印儿掉落到她怀中,千晛踏着油纸伞伞尖,于空中接住掉下来的人。
印儿心脏差点跳到嗓子口,没看清来人,以为是哪个闲散路人,反手就要推开,一转头看见是千晛,又紧紧搂住对方的脖子,一用劲,差点拖着人跟着自己摔进岸边的大运河。
千晛是算做好事呢。
没想到脖子都快被人掐红了。白皙秀颀的脖颈处印着五根红红的手指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印儿一巴掌拍的。
印儿从千晛怀里下来,还没完全站稳,瞧见千晛脖子上的巴掌印,又心疼地抱上去:"啊,千晛姐姐,是你啊,对不住对不住,我以为是别人呢。"她轻轻吹着红色的印迹,"不疼不疼,一会儿就没事了,哎,我刚刚做噩梦了,没注意,下手这么狠,千晛姐姐,我真不是故意的。"
脖颈处的风轻轻的,凉凉的,吹在被掐痛的印痕处,倒莫名其妙地让人耳根子发红。
千晛臊地要推开印儿:"我没事,不疼的。"
印儿却将千晛搂紧了点,仿佛在平息刚刚的噩梦:"不疼就好,不疼就好。"
千晛被人抱着,感受到对方惊魂未定,将本来要推开对方的姿势换成安抚的动作,轻轻拍在对方的背上:"我没事,真没事,印儿,梦是假的,你别这么害怕。"
印儿嗅着对方的发香,像是一碗安魂汤,让她慢悠悠地回到现实来,她感受着江边吹来的晚风,暮色下的蝉鸣,终于彻底回魂,松开抱住对方的手,长长地吁了口气。她看着眼前的人,皱着眉噗嗤一声笑出来:"千晛姐姐,我刚刚真的害怕死了,幸好是梦。"
她挑着眉尖,扁着嘴,红着脸,看起来真挺害怕的。
千晛拾起油纸伞,望了望天色,与她一同朝胥府方向走去:"平时这么胆大的印儿,原来做梦也会害怕啊?"她取笑道。
印儿笑嘻嘻地一边走,一边轻轻地给对方揉着脖子:"唉,那不是,做梦可累了,尤其是你知道这是梦,还醒不过来的时候。"
翻山越岭之后,还是山。
"那叫鬼压床。"千晛笑着提醒。
印儿咦了一声,一身寒气,她还没正儿八经地跟鬼过交道呢。起鬼,便想到冥界,印儿拧着眉头悄声道:"千晛姐姐,问你个事儿。"
白泽带敖澈回昆仑疗伤了。问不到他。
千晛看着印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以为是要提胥伯言的事,便道:"跟白泽的一样,胥公子今日早喝完那药汤,眼睛竟然看得见了。解灵扶着他走了几步,他起初不太适应,但慢慢习惯后,便不成问题。"
她想了想又道:"胥大人很感激你,派人满城找你,没找着,便叫我来了。"
印儿皱着鼻子啊了一声,原来不是主动来找她的。千晛弯着唇角笑开来,印儿便知道千晛在骗她,闷闷不乐地抢过对方手里的油纸伞,哼道:"千晛姐姐,你越来越学坏了,不仅会取笑我,还会拿我开玩笑了,明明是早就在树下等我嘛。"
她转着手里的油纸伞,眼睛里亮晶晶的:"什么时候来的,午时?未时?等了我好半天吧!"
千晛伸出食指贴在印儿的左脸颊,轻轻叫她平视前路,不要老是偏着脑袋跟自己讲话。青石板的路雨后路滑,容易摔跤的。
印儿嗤了一声,将手里的油纸伞转得更欢,心里咕嘟着,一定是等了我好半天,可脸皮薄儿,不愿意承认,才不是什么胥大人叫她来的。
"诶,不对。"印儿回过神,挠着脑袋道,"我刚刚不是要问胥伯言这事的。"
千晛诧异地望了她一眼,示意她开口。
"是这样的,"印儿难得地严肃,"我以前听白泽过,与神界雪珩仙子的仙灵芝并列的是冥界第六殿卞城王手头的鬼角菩提?"
千晛看着印儿跃跃欲试的眼神:"你要去鬼城酆都?"
印儿心里纠结:"我想去。不知道这次过后,启明珠会给我们指哪一处地方,而且你看,我们现在未看见萤火,那就明我们的任务没有完成或者还差一点点。"
启明珠在江南亮了三次,可现在怎么看,都只有解灵和胥伯言这一对。
印儿见千晛未话,以为她多心,慌忙道:"我不是要中途走掉,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找红尘露的。"
从大雁城到江南,从白泽到西王母,印儿知道寻找红尘露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而且绝不是像白泽的那样简单的按图索骥的一件事。这中间有许多事,白泽不,她便无从知晓。
"你什么时候去酆都呢?我陪你去。"千晛望着她的眼睛道。
那叫西雾的未曾谋面的人,对印儿来,真的是很重要的人。
"不必这么左右为难。"千晛笑起来,生,印儿所欲也,义,亦印儿所欲也,可二者不可得兼:"试想一下最坏的结果,能否承受?我,重回天牢,你,跟着我一起回天牢。我其实不害怕,只将人间现下的光阴当作偷来的悠闲岁月,如此,是我赚了。"
印儿皱着眉头听这一番话,忍不住扔掉油纸伞,放肆地捧起对方的脸颊,跟对方好好话:"不,千晛姐姐,踏上这条路,我便不想让最坏的结果发生。红尘露我要,鬼角菩提我也要。"
"先找红尘露,再取鬼角菩提。"
印儿的手劲儿是真挺大的。
千晛拍下对方的手,叫这人将伞捡起来:"可你的那位恩人?"
"没事啦,"印儿鼓着腮帮子,"你看,我现在都没找着她,我没仔细跟你讲过这人吧。六界之内,能降服她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真的,她特别厉害,厉害到我无法想象。雷神桓元子降灾于雪山之巅,她挑挑手指头,便让雷神的坐骑夔,俯首认错。"
印儿挠着脑袋:"没准等我找着她,她自己都已经上天下地好多遍,治好自己的头疾了。到时候,我又得欠她好久的恩情了。"
千晛听着,心里直摇头。
雷神可是八大上位神之一,夔原本是魔界圣兽。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让之俯首认错,又是不知来路的人,千晛忽然觉得没那么简单。
世间会有什么样的病让如此厉害的人头痛难忍?
她觉得没有。
而,封印,却十分有可能。
是谁封印的呢?为什么要在这样厉害的人体内下封印。
千晛看着专注话的印儿,没忍心断她。
她在心里悠悠长叹一口气,算了,还是不告诉她,或许事情就是印儿得这样简单。
毕竟太过复杂之事,于三千年修为的狐狸而言,无解。
可是……她起了疑虑,便放不下心。
"不了,"千晛忽然改变了想法,坚决地道,"江南的事情一完,便启程去酆都,取鬼角菩提。"
印儿被吓得怔住。
千晛凝视着她的眸子,扬起唇角笑起来:"听我的,就这样。不定在酆都正好能碰上你那位恩人呢。"
"可是……"
"没有可是。"
"但是……"
"也没有但是,"千晛回头催促她别愣在原地,走快一点,"要下雨了。"
印儿慌忙撑起伞跟上去。
油纸伞的伞面是纯净的蓝色,没有刻印花鸟鱼虫。
雨滴顺着伞骨滴答滴答地落在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古朴的店门外一盏盏大红灯笼照亮着清波荡漾的夜河。
"千晛姐姐。"
油纸伞实在是太了,挤不下两个回家的人。
千晛比印儿高了那么一些,她接过伞,自然地将印儿往怀里搂了些:"靠近点,雨下大了。"
啪嗒--啪嗒--啪嗒。
印儿突然间就忘了刚刚想和千晛争执什么,她紧紧挽着对方的手臂,一张口,不好意思地了声"谢谢"。
回胥府的路有些长,但或许更长一点也没关系。
千晛把伞往印儿一侧倾着,没来由得问道:"你刚刚梦到什么了,怎么那么害怕?"
印儿道:"其实也不是害怕,就是没有希望。死了好多好多人,只剩我一个活人。我跨过一座一座的山,山后面还是山,好不容易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一前进,又一脚踩空,跌下万丈深渊。"
千晛蹙着眉尖笑:"应该及时停下来。"
印儿摇着脑袋,心翼翼地躲着雨水,声音一高一低:"不能停,万一像梦里一样,山的尽头,是你呢。"
千晛握着伞柄的手微微一顿。
雨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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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