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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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楼有明月楼的规矩, 可规矩究竟为何, 仙童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出个所以然来, 只叫她规矩点。这……了就像白一样。

    不过,等天安到了明月楼, 就大致顿悟了何为规矩。

    明月楼外,左边种着与右边相同高矮的柳树,柳树上长着同样多的枝条,枝条上结着同样多的叶子, 微风一吹, 连柳条偏移的方向都是一样的。至于盛开在树下的野花,左边开八朵, 右边就不能只开六朵。

    总之,远远望去,规矩得不像话。

    仙童解释:能在这抽枝开花的都是全须弥山最有勇气的生物, 要知道, 这儿的灵气哪怕充足到十日成精, 我也不敢冒险一试的。

    天安听完, 心中顿时无限感慨:她不该一时冲动来这里。

    仙童见人面如死灰,叹息道:"天安姑娘, 未经允许,我是不能擅自进入明月楼的, 待会儿您清醒一点, 便自己进去。我瞧这天色也不早了, 您收拾好后就赶紧睡, 不必等麒麟大人,她是守夜人,没有定律,来去如风的。"

    天安听见仙童这般,立即拉住对方焦急地问道:"等等,那请问,我要是没按着麒麟大人心中的规矩行事会如何?"

    "这个嘛,"仙童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盯着天安有些激动地道,"我只听过麒麟大人发火,还没见过呢。要不你去挑战一下须弥山的万物之尊。"

    你这种凑热闹不嫌事大的究竟是怎么留在须弥山的。天安十分嫌弃地瞅了一眼仙童。仙童咧着嘴一乐呵,转身就徒留天安一人空望楼,抱着包袱不敢进。

    唉。天安望着西沉的太阳,略感忧愁。

    当夜晚的凉风吹灭了听风眠里最后一盏烛火时,聒噪了一天的须弥山便彻底沉寂下来。猫头鹰栖息在树梢,睁着敏慧的圆眼,观察着夜色中的须弥山。等到一抹红影从它眼前划过时,它便"咕咕咕"地欢呼起来。

    红衣少女闻声,驻足回头,冲它比了个手势,它便立即重新安静下来。

    明月楼里,此时漆黑一片。

    她向来不喜外人碰她的东西,因此明月楼里除了她外,便没有别人。

    今日若非始祖始唤她,她是不会允许外人进来的。始祖没要求她做过什么事,既是开口,便是有求。虽不解其意,但照做便是。

    只不过,她允许有例外,却不允许有例外的例外。

    念及此,便想起那人现下应是睡了。

    千晛沉着眉目,穿过漆黑的长廊往明月楼里走。

    夜色深沉,不知道无意间踩中了什么无声无息的玩意,只听那玩意吃痛地轻轻哼了一声。

    千晛立马将脚收回来。

    明月楼忽然间就亮起几盏稀松的灯火。

    "怎么睡在这里?"

    千晛顺着被自己不心踩了一脚的手掌,慢慢朝上望去。只见那叫天安的姑娘半人半狐地靠着长廊的柱子睡得正酣。

    亮起来的灯火非但没吵醒她,反而使她惬意地翻了个身,脸埋到包袱里,只露出一对圆圆的狐狸耳朵和一条雪白的狐尾,睡得更香了。

    "……"千晛听着细微平稳的呼吸声,拧着眉心往明月楼里走。倏忽片刻,明月楼里又重新黯淡了下来。

    翌日清,叶尖上的露珠正在风中摇摇欲坠,睡在长廊上的人捂着鼻子,了个喷嚏,浑身一激灵,便利利索索地醒了。

    "这谁的被子啊?"天安揉着眼睛看着甩在自己身上的厚厚的一件纯白被褥,怪不得昨夜她觉得自己喘不了气,原来是被这玩意压住了。

    "她回来过?"天安转头望了眼明月楼,瞬间清醒过来。明月楼里是没人的,倘若不是鬼,那一定就是她了。

    "麒麟大人?"她冲着敞开的屋门唤了几声,然而无人应答。转头再看身上压着的这一床被褥,天安只得揉着睡疼的后颈叹气,所以那个人的意思是叫她以后都睡在这走廊里?

    如果这样,她也太惨了吧,还不如睡在北苑呢!

    "天安姑娘,您醒了?"

    天安正一脸苦恼,便听见有人喊她。她立即循着声音望去,话的竟然是一只猫头鹰:"你……难道不应该在睡觉?"

    "你早点醒,我就能早点睡。"猫头鹰大哥瞪着一双硕大的眼睛,挂在树上,"麒麟大人让您醒了进屋去洗漱,洗漱完毕后去神殿找创世神。"

    天安抱着一床被褥赶忙站起来:"找创世神做什么?"

    然而刚刚话的那只猫头鹰已经缩进树洞里,呼呼大睡了。

    "……"天安此刻终于再次理解了昨日仙童的万物之尊是什么意思,别人的话它们是听不进去的。

    没有办法,天安只能按着猫头鹰的话去做。她抱着被褥,挎着包袱,前脚刚踏进明月楼,又赶紧缩了回来,身姿挺拔地站在门外。

    不知道沉默间思索了什么,只见天安很认真地从裙摆上撕下一块布条,然后蹲在在门口擦拭自己沾满灰尘的靴子。

    直到擦得白净如新了,她才重新踏入明月楼。

    明月楼里是真的干净整洁,放眼望去,你几乎找不到任何一粒灰尘,亦不能找到任何一处没有次序的地方。因此,那封突兀地摆在紫檀木桌上的书信,天安一眼便瞧见了。

    --尊者亲启。

    "君自远方来,吾心久悦之。"

    "然晛独居久矣,恐难适应外人,故请君细阅以下规矩,牢记于心,晛自当不胜感激。"

    "第一条,非经允许,不得擅自踏入晛的房间。"

    "第二条,非经允许,不得大声喧哗。"

    "第三条,非经允许,不得白日酣睡。"

    "第四条,非经允许,不得随意丢弃废物。"

    "第五条,非经允许,不得晚归。"

    …………

    天安握着厚厚的一沓书信,喜悦了一排字,沉默了三百零三条"非经允许"。直到看到落款"千晛书"三字,她才捂着胸口觉得自己开始拥有呼吸。

    在须弥山的生活实在是太艰难了。她咬牙切齿地捏着某火麒麟通宵亲笔撰写的书信,沉默无言地走进她的屋子,抱着被褥躺倒在床上,脑子里回想起了一句话:不得白日酣睡。

    不睡就不睡吧,她要去找创世神,找完创世神了她要去找她的新朋友!那个冷冷清清的明月楼啊,除了睡一觉,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她昨夜坐在长廊上,等到月上未央天,都没等到"守夜人"回来。

    创世神在神殿已等候天安多时,见姑娘一脸气鼓鼓地走进来,心中略知一二,于是捧腹大笑,弄得杵在神殿内的天安一阵莫名其妙。

    直到站在一旁一脸冷漠的千晛唤了一声"始祖",创世神才慢腾腾地止住笑容,一脸慈祥地看着天安。

    认识肯定是认识的,外公,她的时候,创世神还抱过她呢。

    "天安拜见创世神。"姑娘恭恭敬敬地给老人家行完拜见礼,又侧身作揖道,"火麒麟有礼。"

    大抵是记了上回那次"尊者有礼"的仇,虽算下来是同辈,千晛也未给天安回礼,只是淡漠地"嗯"了一声。

    人生缘分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一来二去三不理的过程。

    天安自是不介意,抬头望着创世神:"不知始祖今日唤天安来有何要事?"

    创世神见天安神色严肃,便也严肃起来:"始祖瞧着天安不太喜欢须弥山?"

    天安一愣,立马摇头:"没有不喜欢。"

    左不过没起初那么心潮澎湃罢了。她虽着想离开,来须弥山只是为了玩,可她也只是嘴上这么而已,既然答应了外公来须弥山历炼,便要历炼得真正有本事才行。净琉璃里每个人都重视历炼,辫子去了冥界,发誓不历炼成功,绝不回净琉璃。她自然也是一样的。

    创世神闻言大笑,他便猜到姑娘会这么。药师佛跟他交了个底,天安这个女娃,若她嘴里的是模棱两可的答案,她心里便不是这么想的。若要她帮忙办事,得要她给个准信,她若开口,便是赌了半条命,也给您帮事办成了。

    "所以始祖究竟找天安所为何事?"天安实在搞不懂创世神笑什么。

    同样搞不懂的自然还有千晛,想来创世神何曾这样开怀大笑过,就好像天安不是药师佛的外孙女,是他创世神的外孙女一样。

    "今日想邀天安去赏一赏莲花。"创世神忽然道。

    "为何?"

    "青莲?"

    千晛和天安几乎同时开口。

    "对,便是青莲子。"创世神从神座上走下,觑了一眼突然有些开心的天安,"去吗?"

    "去!"天安立即笑起来,她好久没见过那人了。

    千晛却在此刻沉下了眉头:"我也去。"

    "你留下。"创世神回头望着千晛,很认真地道。

    千晛皱眉,盯着创世神盯了片刻,最终气馁,沉默无言地站到一边去。

    "始祖,为何如此,"站在神殿之内,天安自是不敢任性妄为嬉皮笑脸的,可见创世神忽地这般对千晛,她心里还是不舒服,"始祖,三个人也可以一起去的,为什么不带麒麟大人。"

    "千千真想去?"创世神笑起来,"若真想去,便一道去吧。"

    天安看着眼神冷冽的千晛,希冀对方点个头,然而对方只是皱着眉看了她一眼,便遁形于神殿之内。

    天安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什么,为何会这样啊。

    "千千从跟在我身边的第一天起,便是这般没脾气。"创世神无奈叹气,领着不停朝后望的天安朝三千莲湖走去。

    她会不会是因为我刚来,创世神就这样喜欢我,才像刚刚那样不开心的?

    天安沉默寡言地跟了创世神一路,就像外公若更偏爱其他弟子,她也会很生气的。

    "天安,怎么了?"创世神携天安飞至湖心亭亭上,天安踉踉跄跄站了半天,才踩稳在亭子上。

    "没事……"天安赶紧摇头,抬眸望着在春日,却盛开了满湖的莲花,不由得心头大悦,"真好看。"

    碧波荡漾的湖水里,一群群鲤鱼轻轻碰着莲花的茎干,莲花便一朵挨着一朵地随着涟漪完全盛放开来,直至开到远方天际。空气里便氤氲着莲花的清香。

    "青莲子呢?"天安问道。

    "青莲子下凡游玩去了。"创世神答道。

    天安自觉不对,皱着眉头兀自笑起来:"始祖,无功不受禄啊,您是不是有事找我帮忙?"

    "我能有什么事?"创世神望着满湖的莲花,乐道,"什么事是我不能做成的?"

    天安"咦"了一声,学着创世神的样子望着满湖莲花,他们站得很高,远远瞧去,还能看见远处其他的仙门弟子:"始祖,您有事直吧,我一定帮你。"

    "当真?"创世神忽然道。

    可真是老狐狸,天安叹气:"您老的忙,我自然是要帮的,不过,我倒真不知道,有什么事是我这个辈儿能帮的,我就堪堪三百年,你琢磨着吩咐吧。"

    "你办得到,"创世神极为认真地看着天安,"只有你办得到。"

    天安心头一颤,忽觉任务艰难,鼓着腮帮子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始祖,你且先。"

    "这是不帮了?"创世神道。

    怎么这么难拗呢。天安无奈:"始祖,凡天安能做到的,一定帮。凡天安可能做到的,竭尽全力帮到无能为力时止。"

    她倒真好奇,有什么事这么难为创世神。

    创世神听着天安的保证,满意地笑起来。

    天安听着创世神低头对她的任务,吓得差点从湖心亭上摔下去:"始祖,这怎么帮啊?这太难了点吧,这不比要我命轻松啊?您神通广大,别这么难为天安了。"

    "凡天安可能做到,竭尽全力。"创世神老怀大慰地瞥了眼摇摇晃晃的天安,"丫头,始祖相信你。"

    我都不相信我自己。

    天安看着眨眼间便消失在湖心亭上的创世神,欲哭无泪。那位老人家居然叫她每天给麒麟大人讲个笑话,让麒麟大人笑起来?

    这究竟是在难为千晛还是在难为她天安呢。

    另一处,神殿之内,几乎是在创世神落座的片刻,千晛便现身于神座旁。

    "始祖,您这是在害她。"千晛眉心紧锁,面色颇为不悦,"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她,分别连微风都抵抗不了。"

    同样是入须弥山历练,便应当得到同样的待遇。

    稍有特殊,便会被妄加揣测。

    而陷入众纷纭的泥沼,强健有力的羽翼也插翅难逃。

    "她不一样。"创世神冷静地开口道。

    "为何不一样?"千晛拧眉道。

    创世神偏头看着千晛,没有话,起身欲往神殿外走。

    "为何不一样,因为她是净琉璃的人?"

    一把虚空之剑横亘在创世神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创世神望着寒光凛凛的剑身,摇头失笑:"千千,你是这须弥山最有规矩,也是最没规矩的人。"

    "始祖,是您先坏了历炼的规矩的。"千晛收回长剑,冷着眉眼朝神殿之外走。

    创世神望着少女离开的背影,于神殿之内静默良久,最后揉着眉心,长长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