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我心(五)

A+A-

    天安是在抄到第三百遍, 手腕酸痛得过分, 手脚冻得不行时才慢腾腾地将墨笔搁下, 站起来跑跑跳跳,活动筋骨。

    幸亏有赤狐护体, 否则她现在都已经被冻成冰雕了。不知道六姐姐是从哪儿找的墨汁,居然这么禁冻。

    天安将手缩在袖子里,仰着头看了眼冒着寒光的冰锥,又低下头看着弥散着墨香的砚台, 呲着牙摇头。

    她应该早就能看出来的, 六姐姐那不爱话,又背地里阴人的脾气, 和麒麟大人一模一样。

    麒麟大人啊,千晛啊。

    天安一想起这人,便头疼得厉害。

    又欠她, 又惧她, 两种感情合在一起, 天安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法反抗对方了。

    到底是为什么变成了眼下这副样子啊。

    唉!

    天安耷拉着眼皮叹息了好一会儿, 才又重新执起笔来,要怪就怪千晛此人, 好好的监督者不做,非要进云涯扮什么千六。

    千六。

    天安一提笔就在纸上写了这人的名字。

    所以麒麟大人为什么要扮成六姐姐来到她的身边呢?麒麟大人不是……不喜欢她吗?为什么要在云涯仙境里屡次三番地帮她, 最后甚至舍命相护。

    天安忍不住闭上眼, 又想起昨夜之景, 那么多的吸血花藤蔓将那人贯穿, 留下满身的血窟窿,而那人,平时看起来威风凛凛,褪去衣衫也不过是一个与她差不多高矮的少女罢了,鲜血淋漓的,谁不痛啊。

    谁都痛的。

    而这痛是为了她天安挨的。

    不知道血窟窿缝合后,还会不会痛。不知道那人现在干什么,还在怪她吗?怪完她后,会念着在云涯的情分,原谅她吗?

    天安的脑子里全是疑问句,最后咕嘟咕嘟地像冒泡泡一样破灭后,她就长长地"唉"了一声,撂下笔墨趴在桌子上,毫不意外地糊了一脸的墨水。

    就她这么稀里糊涂天天犯错的,原谅干什么!

    天安"噌"地一下爬起来,挑了根漂亮的冰柱,对着它照着自己那半张被墨水弄脏的脸,好像在昨夜,她看见没带面纱的麒麟大人,左脸也是这样密密麻麻的黑色印迹。

    难怪带着面纱呢,可净琉璃初见的时候,不是没有吗?究竟是怎么回事?

    天安皱着眉想了半天,仿佛静止般,最后却突然炸毛,揉着自己的头发:"想什么想!怎么动不动就想!你疯了吗!抄完了吗!想不想出去了!"

    语罢,用手背蹭了一把眼泪,一脸烦躁地砸向冰柱。

    冰柱纹丝未晃,只有那沾了滚烫眼泪的地方微微润湿,竟裂开一条细纹,晃出一道耀眼白光来。

    天安捂着眼睛退了半步,等松开手时,眼前白光已经消失。四下空空荡荡的,冰冰冷冷的,与之前并无异样。天安见此,心中顿时更加难受起来。

    想也不是你的,想也没有用。人家连朋友都不会愿意跟你做了。

    这么想着,天安就忍不住蹲下来,抱着膝盖"哇哇哇""啊啊啊"地,像是得了失心疯般,哭了起来。

    时光倒转一次吧,她一定好好留在须弥山,乖乖听话,跟着创世神学习道法。

    "谁啊谁啊,别吵了,安静一点。"忽然之间,明亮静谧的冰雪世界里突然窜出女人倦懒的声音。

    天安狐狸耳朵一动,瞬间吸着鼻子,抹干眼泪,一屁股坐到地上,望着头顶的一根根冰柱:"什么人,出来,别装神弄鬼!"

    "咦,千晛姐姐回来啦!"地底忽然又传出声音,只是这次的声音变了个调,像是在撒娇。

    千晛姐姐?

    天安吓得赶紧站起来,朝着声音的来源,刚刚被她砸了一拳的冰柱慢慢走去。

    她不敢走得太近,而是警惕地在冰柱三米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可站了好一会儿,冰柱下面仍是没有声音传出。

    她听错了?

    天安皱着眉要走近一看,可她刚一抬脚,便听到冰柱之下传来声音:"咦,这件衣衫你竟然留着的吗?"

    天安没有听到第三人回答,只听到讲话的女人又笑起来:"不用不好意思嘛,我又不会笑话你。"

    "好啦好啦,陪我出去逛逛,这件事其实我早就知道的。"

    跟谁在话?原来不是跟她话啊。

    天安听到冰柱底下传来一阵关门声,便猜测是话的女子离开,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耐不住好奇,蹑手蹑脚地走至冰柱旁。

    原本冰柱除了比较亮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可这一次却与以往都不同。

    天安紧紧贴着冰柱,发现冰柱之下竟然有一方圆形天地。由于角度问题,她歪着脖子也只能看到一点东西,下面似乎有一面泛着寒光的六角铜镜。

    她了个寒颤,抱着柱子往上爬了些,想要看得更多一点。可万年玄冰贴着她的肌肤,实在是教她有些受不住,她哆哆嗦嗦地探着脖子,坚持着将下面的圆形天地扫了一圈,才颤着牙齿从柱子上跳下来。

    刚刚明明听到下面有人声与关门声的,怎么一看,却只看到了一面六角铜镜和叠在床上的一件衣衫。

    天安将手放在嘴边,跺着脚,轻轻哈着气。

    那件叠起来的衣衫……怎么看起来那么眼熟呢?天安眨着眼睛不断回忆,那件月白色的银纹蝉纱丝衣似乎有些像自己昨夜裹在千晛身上的那件,可是与之不同的是,冰柱底下那件衣服似乎是补起来的,而且补衣衫的人不擅女红,她隔这么远,都可以看到露在外面的针脚。

    千晛姐姐,她的衣服,这么巧?

    天安皱着眉,身上还没暖和,便又转身爬上冰柱,可这一次,冰柱之下是厚厚的冰层,没有什么六角铜镜,也没有什么缝缝补补的银纹蝉纱丝衣。

    "这是见鬼了?"天安跳下来,望着周边的冰柱,一咬牙,从最近的开始,又一根接着一根的跳上去,等她吭哧吭哧地将玄冰洞内的九十九根冰柱爬完,身上已经是冰热交加了,"怎么回事,刚刚我没看错啊,怎么不见了。"

    "耳朵不行也就罢了,怎么眼睛也不行了。"天安累得躺在铺在地上的书册上,疲倦地看着头顶一如往常的山洞,"我真看错了?"

    "天安姑娘,你是不是不太清楚时辰,到眼下为止,已经过了半天了,你才抄三百卷。"神出鬼没的白泽忽地出现在玄冰洞内,笑着俯视躺在书册上的天安。

    "白泽大人!"天安吓得"咚"地一声,从书册上滚下去,她揉着脑袋从地上坐起,却见白泽已经移动了玄冰洞顶,"谢谢大人提醒,我马上抄。"

    天安赶紧端坐到书桌边,仰头见白泽要离开,慌忙开口:"白泽大人,等等,天安想问您一件事!"

    白泽仍旧是笑眯眯的一张白脸,教人瞬间沐如春风:"天安姑娘有何事相问?"

    "难道是问我为何来这里?"白泽仰头,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扇子,摇头晃脑地道,"因为这玄冰洞是本大人的地盘,本大人碰巧路过。"

    "因为太冷了,所以我一般不住这儿,蹭神殿睡。"白泽合上扇子,严肃地道。

    "……"天安扯着嘴角,尴尬地笑了一声,"白泽大人,我是想问你,麒麟大人在做什么?"

    "她啊,"白泽握拳咳了一声,装作自己没有被天安忽视,"她应该在根据你们这十九人的天赋,给你们安排搭档。"

    "啊?什么搭档,而且怎么是十九人,既算了我在内,应当是二十人吧。"天安着急地看着白泽,"难道,没算我?我……你让始祖罚我在这洞里多冷上几日都行,不要不算我。"

    白泽想起以往从玄冰洞里出来的仙童,都是一个个连仙基都差点冻损,偏她天安,狐狸不像狐狸,跟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还热得躺在书上。这样一副模样,在玄冰洞呆再久又有什么用呢,只怕千晛知晓,恨玄冰洞的冰不够凉。

    "算了你的,"白泽叹了一声,有些可惜,"是那霍雁书选择离开云涯了。"

    "为什么?"天安瞪着一双漂亮的圆眼睛,"不是……好不容易才留下来的吗,虽然没了冰狐心晶,可是对于赤水来,留在须弥山,不是很好吗?"

    白泽挑着眉梢,觉得天安的反应有趣:"她欺你弃你,你不恨她?"

    天安摇头,在乎的人才恨呢,于她而言,霍雁书已经跟她陌生得毫无瓜葛了:"那我不问了,与我没什么关系,就是有些惊讶罢了。"

    "唉,"这下倒轮到白泽笑着叹气了,"也对,人各有命,逃得过命,逃不过命。"

    什么命不命的。

    天安皱着眉看着白泽:"所以,白泽大人,麒麟大人缘何要安排搭档呢?"

    叫你之前闹着要离开,活该没听到我在听风眠传信。白泽睨了天安一眼:"明日开始,你们十九人便会在修文阁里同始祖请来的各路神仙神兽神人学习六界之道了。"

    "明日开始?可我……我不是还在这玄冰洞里吗?怎么就开始了?如果这样,我的功课岂不是落下了,我的搭档岂不是落单了。"天安委屈地看着剩余的两千七百册书,她刚刚是疯了吗,浪费什么时间,为什么不赶紧抄完,"恭送白泽大人!"

    "……"白泽看着天安忽然拿起笔埋头苦干起来,把嘴里的话又咽了下去,十九个人,两两搭档,以现在的情形看看,落单的怎么也不会是别人吧。至于功课会不会落下这回事,嗯,与他无关。

    白泽看了一眼奋笔疾书的天安,揣着怀里刚刚从冰柱下取走的东西,轻轻拍了拍胸膛,还好,虚惊一场,没让天安亲眼窥见未来。

    谁能想到他怀里的这方不起眼的六角铜镜名叫轮回镜,是能借一滴泪水,窥见未来的八大灵器之一呢。

    不过,白泽疑惑地离开玄冰洞,预备趁千晛不在,偷偷溜进明月楼,去看那被撕成碎片的银纹蝉纱丝衣还在不在地上。

    若是不在的话……白泽平静的眸子忽然亮起来,他便懂始祖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难为天安,又一边想方设法地令之留下了。

    原来千晛也会动情啊,有意思。

    另一处,须弥山三千莲池,已是初秋。

    像是知道了有人要来,一朵莲花挨着一朵莲花竟然悄然绽放,仅片刻,空气里便氤氲着阵阵清香。竹林山的清泉泠泠作响,天上的明月高悬如玉盘,将通幽曲径照得亮亮堂堂。

    "回来了?"千晛从竹林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白日刚做好安排的神仙册子。

    须弥山历练的第三个阶段,修习道法,请的便是各路的神仙,除却几个固定的教导先生,譬如创世神、天帝、西王母、南极仙翁,其它的神仙都是按留下来的弟子潜力选择的。

    三片莲池闻言,顿时碧波荡漾,一圈圈涟漪推着一片片莲叶,顿时在月光下铺出一条水路。

    千晛面容沉寂地凝视着远处,看着湖心亭沉进水中,湖面"咕嘟咕嘟"地冒出水泡来。

    难得地,千晛竟然摇头叹了口气:"肆,别闹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空气里有姑娘开心地笑了一声,平静的湖心"哗"的一下溅起水花。

    "嗯,麒麟大人,我回来了。"

    皎洁的月光下,一个面容白嫩乖巧的少女从湖面下钻了出来,只见她的墨色长发随意地散在光洁如玉的肩膀与手臂上,含着雾气的双眸盛着浩荡清辉,恍若清之际在光下闪闪发亮的露珠。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这须弥山三千莲池的守护者,原佛前的一株青莲子,花肆。

    "受伤了?"千晛像是早就习惯了她的这般闹腾,平静地问着自己此次前来的目的。

    "受了一点伤,那疯魔和尚却有些厉害,不过不算什么大事,在这湖底里躺几天便好了。"花肆盯着千晛,高兴地炫耀,"我这次可是沿路救了许多人,还拆了溪源仙境的假和尚庙,让世人看清楚了那群人的真面目。"

    "嗯,做得很好。"千晛望着少女肩上深邃的刀伤,目光沉下去,她抬手招了招月亮的清辉,教之往水中少女的肩上吻去。

    花肆愣了一下,肩上的疼痛便已消失。

    "麒麟大人!"花肆激动地喊道,她最喜欢的便是千晛这般云淡风轻却无所不能的模样,好像什么事都能解决一样,永远不会被什么困住。

    "辛苦你了。"千晛看着花肆的刀伤合拢得纤尘不染,才满意地点头,"好好休息吧。"

    "麒麟大人,等等,"花肆眨着漂亮的杏眼,忽地又委屈地叫住千晛,"听您入云涯,被吸血花藤蔓伤了?"

    千晛现在最不愿提起的便是这茬。

    她侧头望了一眼欲朝她游过来的花肆,抬手挥了挥袖子,将一片水路合拢:"时辰不早了,好好休息吧,我先去守夜。"

    花肆被一片莲花包围,听着人离去的脚步声,将头埋进水里,难受地叹气。

    以往有心事,总是愿意同她讲一些的,现下却是连受伤这么大的事,都不愿同她。

    难道是因为还不习惯她忽然化成了人形?

    她从水中仰起头,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子。她望着夜空中的圆月,望着从月亮下飞去听风眠的红衣少女,抬手摸了摸原本受伤的肩膀,唉,都怪她天资愚笨,若能早化成人形为其分忧就好了。

    夜空下的听风眠,留下来的人已经沉睡。

    千晛路过敖泧的窗子,隔空灭了四下最后一盏烛火。

    敖泧趴在桌前,睡得正熟。

    她的手下,压着白日在无涯阁誊抄的一份须弥山各处的规矩,预备等天安出来,赠予她,免得她随时可能会被赶出须弥山。

    而天安正蹲在玄冰洞,两眼发黑,手腕发酸地誊抄明月楼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