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似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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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安姑娘, 白泽大人那句话可是专门对你的。"司召将桌上的笔墨收起, 擦干净桌子, 抬头望了一眼走得稀稀拉拉的修文阁,笑道, "司召也要先行一步,若是有事,便去无涯阁找我,明日再见。"

    "谢谢司召大哥提醒, "天安冲他挥手, "明日再见。"

    待司召一走,昭瑶也抱着一沓雪白的墨纸跟了出去。敖歆见状, 嘁了一声,冲敖泧摆摆手:"先走了,明儿见。"

    "明天见。"敖泧跟敖歆的关系似乎缓和了许多, 现在话倒也是彼此客客气气。

    天安抱着手看着一圈人, 感叹人算不如天算, 谁能想到最后留下来的她们这批人呢, 二十个不算多,却也不算少, 而最后真正能名扬六界的,就更是少之又少。

    天安突然间便体会到了压力, 这一次留下来, 不应该当作儿戏。

    搭档, 师父。

    司召……和谁呢?

    千晛姐姐可以吗?

    对啊, 怎么不可以。刚刚白泽不是麒麟大人也是来讲学的神兽吗?意思就是也可以成为她们之中某个人的师父。

    天安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天地君亲师,师父,是一个不一样的存在。

    可是自己适合被千晛姐姐教导吗?千晛姐姐又会愿意教导她吗?

    "天安,你在想什么呢,不回听风眠吗?"敖泧捧着昨日誊抄的须弥山规矩与方才记录的部分仙山历史,伸手拍了拍坐在位子上发呆的天安,"给,若是不清楚,便再问问我,司召大哥也一定乐意帮你的,或者去无涯阁看看书也行。"

    天安看着这须弥山的规矩文字,不自觉地哭丧起脸来,趴在敖泧肩头哭爹喊娘:"天啊,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你知道我在须玄冰洞里抄了多少遍嘛,三千遍啊三千遍,我真是爱明月楼爱得深沉。"

    以往天安都会刻意与她保持距离的,云涯一行后,天安对她亲近了很多,不过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的,敖泧还有些适应不过来,因此她也没伸手安慰对方,只是杵在原地,道出心里话:"所以,天安,你那日为什么为了六姑娘非走不可,现在却又不走了呢?"

    天安闻言,摆摆手,笑得尴尬:"别提了,伤心事。"

    敖泧"啊"了一声,正欲开口追问,便听花肆突然凑过来拍着天安的肩,挑着眉梢笑起来:"什么六姑娘啊?你心上人啊,你为了她放弃须弥山历练,不心坏了明月楼的规矩才被罚抄的?"

    "什么心上人不心上人,你年纪还懂这个。"天安轻轻拍开花肆的手,忍不住红着脸警告,"不要乱开玩笑,我不是辫子,我和你不熟,你现在是须弥山的人了。"

    "……"敖泧看着天安像苹果一样红的脸,眨了眨眼,支支吾吾地道,"天安,你原来真的喜欢六姐姐啊?"

    "你怎么也!"天安鼓着腮帮子瞪了一眼敖泧,看着在一旁笑起来的花肆,"敖泧,趁你跟她还不熟,我给你提个醒,她蔫坏的,别被她带偏了。"

    完,天安便咳了一声,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红着脖子红着脸朝修文阁外走:"我收拾好了,要去无涯阁补补今日学的东西,你们不去的话,就先回听风眠吧。"

    什么心上人嘛,她在净河里见过那么多人间七情六欲,也没瞧见过两个女子叫对方心上人啊。喜欢是喜欢,但救命之恩互相陪伴的喜欢也不能等同于男欢女爱的喜欢吧。

    天安抱着一沓书册,一边想着事一边抬脚走出修文阁,等跨出门槛,回头瞧见两人还没跟上来,便觉两人实在是太磨蹭了。

    她预备再等两人三十个数,一抬头便瞧见了站在远处第七根彩绘柱前,正在与创世神聊着什么的千晛。

    修文阁内,花肆在天安跑出去后,才猛地反应过来:"敖泧姑娘,你刚刚的是六,姑娘?她的心上人居然是个女子吗?"

    "不是的不是的,"敖泧感觉到花肆和天安的关系非同一般,见花肆这般惊讶,甚至有些担心,赶紧挥手解释,"只是她的救命恩人,救了她的命,又偷偷离开,天安心里,可能有些愧疚。"

    "这样啊,"花肆吁了口气,歪着脑袋点了点头,"也是,她比我还上个几十年,我都没体会过什么叫喜欢,她一天到晚呆在净琉璃,能懂什么。"

    "静……琉璃?"敖泧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静琉璃?"

    "你不知道吗?"花肆看着震惊得摇头的敖泧,立即捂住自己的嘴,她刚刚是不是漏了什么?

    "不许出去!"

    两人沉默之际,花肆突然用右手捂住敖泧的嘴,用左手勾起对方的手指,气势汹汹地威胁道:"敖泧姑娘,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出去谁是狗!"

    "……"敖泧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闻着对方凑近时,身上沾着的干净莲花香,有些发懵将人轻轻推开,"我,我不会出去的。"

    "你别勾着我的手了。"敖泧紧张得将手从对方掌心抽出来,抬起鹿一般的圆眼睛,信誓旦旦地,"你放心,我真的不会。"

    花肆见人这般举动,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太热情太亲昵了,赶紧缩回手站远了些,一脸羞赧地开口:"不好意思啊,谢谢你保密。"

    敖泧笑着摇头,轻声道:"没事的,你也要去无涯阁吗?"

    "天安这是要去何处啊?"

    天安出来时,创世神与千晛的交谈已至尾声,因此天安瞧见千晛时,千晛和创世神也正好瞧见了她。

    "回始祖,去无涯阁。"天安在千晛面前的样子,大抵是一生之中最为不敢造次的时候,"敖泧帮我记了些,我想去无涯阁里好好看一看。"

    创世神瞧着记得满满当当、工工整整的字,赞许地点了点头:"敖泧这姑娘,不错的。天安啊,你既然选择了留下来,便好好学,听到没有?"

    "从现在起,始祖可不会把你当作药师佛的孙女对待,要是各样试练不合格,那始祖也只能按着规矩办事了。"

    创世神这话时,瞟了一眼千晛,见对方面无表情,原本想开玩笑的心思瞬间敛了下去,换成十分严肃认真地吩咐天安。

    天安其实多多少少感觉到了创世神对她的不同,此番见创世神得这般开门见山,她自然也是明白的:"天安谨遵始祖教诲。"

    "知道了就好,那始祖便先走一步,你们俩,有话便将它开,别因为个人恩怨误了之后的事情。"创世神叹了一声,摆摆手,还未待两人回应,转头便消失在十二根石柱的尽头。

    山风携着瀑布的水汽和翠竹的幽香,穿过十二根油漆彩画的石柱,吹着沉默以对的二人的裙角。

    两人隔了一臂之距,天安自是体会到其中的冷漠疏离。千晛抬着下颌,平视前方,似乎并不愿意垂眸看她。

    天安仰着头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忍不住出声,破了两人间的静谧:"对不起,六姐姐,我那天不是故意不遵守明月楼的规矩的,我听见你在发火,才想进去看看的。我是准备敲门的,没想到流出来的药水让我滑倒了,我“咚“地一下就摔进去了。"

    "但不是与我无关,"天安怕千晛误会自己在推脱,赶忙着急地道,"还是怪我,我那个时候没有进明月楼就好了,我不想着离开须弥山就好了,我……"天安想起自己看到的景象,越想越觉得难受,"要是我的灵力强大一些,没有让你摔进吸血花谷就好了。"

    吸血花谷,千晛闻言,终于皱起眉头。

    天安见状,以为自己错了什么,紧张得攥着手中的书册,她其实不想在这种氛围下再下去,可是她怕现在不完,以后千晛姐姐见着她,更是不会有耐心与她话:"千晛姐姐……那个,明月楼的规矩,我都抄完了,我记得住每一条,我都可以背下来,我以后不会因为这个惹你生气了。"

    天安将手中的书册越攥越紧,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希望着千晛能和她一句话,或者一句"够了"让她知道对方不耐烦了也行,于是她便笔直笔直地站着,眼睛平视前方,声音发着颤却意外洪亮地一条接一条背起来。

    虽然期盼着对方开口,可是当千晛一动,天安又紧张得结结巴巴起来:"第七十六条……"

    "第一百零八条……"

    "第二百零九条……"

    山风静悄悄地吹着,天安的目光跟着千晛,看着她抱着手走到石柱旁,靠着石柱听着水声,嘴里便背得越来越快,连气都带不带喘的,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地蹦,最后都不知道对方听清楚没有,自己背错了没有,等狂吸了一口气,张口时,已是第三百零三条。

    "咳--咳--"天安偏过头,气没喘匀,被自己呛得一阵猛咳,满眶眼泪:"千晛姐姐,我,咳,咳咳,我背完了。"

    "错了。"千晛看着从云霞从天边蔓延过来,听她咳完,才开口淡淡地道。

    "错了?"天安一下忘了千晛居然在对她话,震惊地道,"错了?我抄了那么多遍呀。第三百零三条,未经允许,以上皆可作废。"

    "未经允许,皆可作废?未经允许,皆可作废?"天安嘴里念叨了两遍,才猛地明白过来,一脸着急地看着千晛,"不是的,最后一条是,是……"

    天安懊恼地叹气,她以为都是未经允许来着,抄也抄得是未经允许。

    "若经允许,以上皆可作废。"千晛走到天安身前,看着对方苍白的脸色,淡淡地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还是功亏一篑?"

    "千晛姐姐,我再去玄冰洞坐三天,不,两天……"天安捏着衣裙,听着千晛话,眉头紧皱,眼眶忍不住发红,"我再多抄三千遍,我肯定记得住。"

    "天安。"千晛看着对方发红的眼眶,蹙着眉尖开口。

    "是我错了,我总是这样不长记性,以前是,现在也是,我不是犯这个错惹你不开心,就是犯那个错惹你生气,须弥山这么多人,这么久,从来没有人像我这般讨厌,别人都能好好遵守,怎么我就做不到。"

    天安低着头,正憋着眼泪,等着千晛笑一声,然后离开,却见千晛忽然伸出手,轻声地问她:"吃糖吗?"

    吃糖吗?

    天安看着躺在千晛手掌上用红色糖纸包裹着的方块,眨了下眼睛,一滴眼泪便从眼眶掉下来。

    她赶忙抬手擦眼泪,害怕极了:"千晛姐姐,我……"

    她猜不到千晛要什么,要做什么。

    千晛将红色方糖轻轻放到天安手中:"这是创世神给我的,我送给你。"

    天安攥着糖,红着眼,止住眼泪,却忍不住抽噎着:"千晛,千晛姐姐。"

    好像脑子里装满了浆糊,只会这四个字了。

    千晛退了半步,仿佛给完了那颗糖,便将在云涯的日子都抛却了:"以后不许喊我千晛姐姐,也不许喊我六姐姐了。"

    "无论因为什么,既然选择留在了须弥山,往后遇见我,按着规矩,须得唤我一声麒麟大人。"

    天安听得有些懵,她觉得千晛是在跟她划清界限,可是为什么这么突然呢?

    明明好多话都还没清楚。

    "刚刚不是要去无涯阁?既无他事,便去吧。"千晛负手而立,沉静地看着天安,俨然昔日火麒麟之姿。

    "千,麒麟大人……"天安看千晛真的要离开,攥紧手里的糖,着急地喊住对方。

    千晛背对着她,鲜艳红衣在风中猎猎作响:"有什么事吗,天安姑娘?"

    天安姑娘?

    天安藏在心里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她想问为什么就这样,突然间就把过往一切都算了,可后来觉得也实在没有问得必要了,事情都过去了:"麒麟大人,您的伤好些了吗?"

    "没什么大碍,多谢天安姑娘关心。"千晛侧身,礼貌地颔首,便转过身,踏着不急不缓的步子消失在石柱尽头。

    起初我进云涯,是因为创世神故意将一个实力弱却身怀强大法器的你立于众人跟前,让原本应能与众人结交的你,成了众矢之的。旁人欺你、妒你、害你,我想,错不在你。

    于是我以五百年灵力入局,作你的一件法器,尽全力帮你争取留下来的机会。

    我做到了,可你却为了一个虚幻的我要离开,我很生气。

    我想,若你真的走,便是我看错了你。

    我当真看错了你。但其实你走与不走,与我并无什么影响。我生气与难受过后,便会当无事发生。须弥山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你也不过是偶于明月楼伴我几日的旁人。

    谁知创世神要你留下,竟然煞费苦心。

    我其实知道不是你的错,可却忍不住迁怒于你。

    你虽是天赋异禀的奇才,却不会因此成为我火麒麟的例外。

    我听你背完了明月楼的规矩,看见了你的眼泪,然后有一瞬间,千六回来了,我便不知道该怎么办,千六是假的,那不是真正的我。

    无话可的我只能突然决定将往事一笔勾销。包括很多的陪伴与很少的厌恶。

    我不爱吃糖,也不会表示歉意,始祖用糖向我表示歉意,我便借花献尊者。

    这些话不知道怎么出来才显得像我,所以便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