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崔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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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岭雪山以西, 驻守在酆都城外数十千米的古殷军队严阵以待, 但都还不知道公主失踪一事。

    花将军召集手下的十名统领于营帐中议事, 孟娘低着头站在旁边,被问一句, 才开口回答一句。

    帐篷内的气氛很忧愁,尤其是花将军,又生气又担心地,脸上堆起的褶子仿佛叫他一瞬间老了十岁。十名统领战战兢兢地分立两边, 见公主未在, 将军又气愤担忧至此,都大致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

    "将军, 您……您还是先别动怒,想想法子眼下该如何是好吧。"其中一个胆大的统领觉得不能再浪费时间,忍不住开口道。

    "能有什么办法?她自己不听话要去送死, 我还管她的死活干什么!"花将军气得有些口不择言, 但见众人都不吭声, 他又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 一脸烦躁与担心,"真是个不省心的丫头。"

    "将军, 何不往好处想,"仍是刚才开口的那名统领, "您看, 西凉现在还没风声传来, 是不是明公主此时应当是安全的。"

    "那丫头鬼点子多, 抓住她是挺难的,"花将军接话,"但我就怕她冲动,冲动,你知道吗?不是她的事,她看不过眼,也要插手去管一下。"

    "这不……公主路见不平,仗义执言嘛。"统领低头笑笑。

    "两国交锋、战场交战,这玩意管用吗?"花将军瞪了一眼话的人,真是的,还夸上那丫头了。他阴沉着脸站起来,若计算时辰与路途,天安一定早已抵达西凉,现在还未有音讯传来,也确实明那丫头眼下无事。至于性命之忧,就算被抓也是不存在的,除非西凉觉得古殷的公主是张无用的废牌,但显然不会有人这样觉得,既然如此,在西凉放出风声前,他们都还有机会在西凉边境做准备。

    第一是公主无事,带着太后成功出逃,在边境处迎接的准备。

    第二是公主被抓,成为筹码,与他古殷的军队进行谈判的准备。

    帐篷内大大的几位统领,到底是战场老手,这两种局面他们一早就想得明白,只不过,还是要看将军怎么,算怎么做。

    "如果是第二种局面,"花将军走到铺在桌上的地图旁,指了指整个蜀地,"不割半寸山河,是底线。"

    "可是……将军,如果西凉只有这一个条件?"统领到一半,看到花将军的严肃的表情,大抵也明白了,"属下立即去安排。"

    孟娘一直站在边上,直到十名统领都散去,花将军才艰难地看了她一眼,笑着问她刚才那样是不是太决绝了点,孟娘没有话。

    花将军低下头,疲倦地将染尽风霜的脸埋在粗糙的手掌里。这双手,拿过长枪,保家卫国,也牵过姑娘的手,陪着她长大。

    西凉王宫内。

    天安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装扮成段文的雷斯·马送出了城。在从王宫到城门的一段路上,西凉的王子殿下一直在跟她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现在的她并不是她,而是下凡历劫的",又比如太后是须弥山的守护神兽,是六界中极其厉害的一个人,天安听得稀里糊涂,不知道对方这些究竟要干什么,有什么意义。直到出城时,雷斯·马才安静下来,郑重地求她保护好他的姐姐。

    天安看着手臂上全是伤痕的人,点头了句好。

    等到天安目送古殷王子离开,挑了些奇异的药草回城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虽然王宫不再是昔日的王宫,但宫阙还是当年的宫阙。金碧辉煌的宝殿笼罩在夕阳下,天安恍然觉得一切都没有变,可是当走进宫门时,蛇鸣声一起,压迫感就铺天盖地地朝她涌来。

    天安皱着眉头,看着骤然变多的鸣蛇,忽地不敢再往里走。她摸着腰间挂着的蛇笛,警惕地望着四周。

    "来人,给我从王宫开始,从里到外地搜!翻遍整个王城,都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突然之间,天安听到那日捉她们的那名将领的声音。

    不好,难道是暴露了,这么快?天安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沿着墙壁跑起来。听宫内这个阵势,只怕是才暴露没多久,这个统领还没来得及将命令传达到王宫以外,她便赶了回来。

    幸好宫中遍布的鸣蛇见她见多了,不会攻击她,否则她就被毫不保留地暴露了。

    天安身姿矫健地穿行在各条宫道之间,她一边躲一边回忆着路过的宫殿是什么地方,想着怎样才能到达老师所在的屋子,可是突然路过的整齐有力的脚步声,吓得她立马像一只乌龟般,贴着墙壁躲在树木掩盖的石头之后,不敢妄动分毫。

    直到脚步声走远,她才慢慢地探出脑袋,心翼翼地朝四周观望。见无人,她才蹑着脚沿着墙慢慢往已经被搜查过的宫殿摸去。

    真是的,除了要躲避搜查的官兵,还要躲避那些丫鬟,天安都不明白,西凉王宫都已变成这样了,怎么这些丫鬟看着还像个没事人似的。

    天安正想着,便有一个丫鬟突然间回头,朝她望了过来。天安来不及感叹,立马要翻墙遁,却见那丫鬟像什么都没看到一般,又转头跟着同行的人离开。

    天安微微有些发愣,难道……她想错了?就跟那个训蛇师段文一样,还肯留在西凉王宫的人,除了那些已经丧心病狂的官兵,其他的平民百姓其实都没有归顺,她们憎恶妖蛇,不愿助纣为虐,但是为了活命,她们也只能保持沉默。

    算了,不想了,还是先找到老师。

    天安拧着眉头,正要加速离开,一转头却被人晕了过去。

    两个时辰后,躺在安宁宫内的人皱着眉头难受地醒过来。安宁宫,原是古佳公主所住的地方,离妖蛇王所在的政清殿甚近,现在变成了古殷太后所居之地。

    "你醒了?"太后坐在床上,认真地瞧了眼终于睁开眼的人,又转头望着伺候的四个丫鬟,"帮忙去门外守着。"

    并肩站立的四个丫鬟看了眼床上的人,立即点头:"太后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守在外面的。"

    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将她们西凉的王子殿下送了出去,是她们西凉的恩人。

    "老师?"天安睁开眼睛看着身边的人,忍着后颈的疼痛,惊喜地想坐起来,可下一秒,她就发现自己是被拷在床上的,她并没有觉得手腕疼痛是因为镣铐一圈裹着棉布,"老师,这是干什么!"

    就知道一醒来就会这样。

    太后淡淡地看着她:"不干什么,怕你被人抓到,怕你又出去闯祸,所以把你栓在这儿。"

    "老师!"天安这下已经是完全清醒了,她愤怒地扯了扯手上的镣铐,试图把它挣开,"你放开我,我不要这样子。"

    "两天后,我自然会放开你。"太后蹙着眉尖盯着天安,"不要乱动了,安静一会儿。"

    饶是面前的人是太后,天安也是有些愤怒的:"老师,你究竟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们已经暴露了,这就意味着古佳公主和那名训蛇师很危险,可能没命的那种危险,你知道吗?"

    这下话,是彻底没用敬称了。

    "我知道,所以才把你栓在这儿,不想你冲动行事。"太后迎着天安的目光,依旧不卑不亢地回答。她知道,这种时候,天安早已不是那个软趴趴乖乖听她话的孩,天安心中有她自己认为的正义与责任,不想被任何人束缚。

    天安一听这话,如一盆凉水泼头,瞬间有些清醒过来:"已经……发生了什么吗?"

    "那个训蛇师,死了。"

    天安顿时愣住。

    太后皱着眉,伸手给天安擦额头上的汗,天安下意识地偏过脑袋,不想理会。太后仍是执意,一点点将对方额上的细汗擦拭干净,才开口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清楚:"你们的计划败露了。妖蛇王发现宫中的王子殿下是训蛇师,又发现你不见了,大发雷霆,他逼问训蛇师,训蛇师不愿道出你们的行踪,当场被妖蛇王掐死了。"

    "至于古佳公主,她并没有死,但被妖蛇王锁进铁笼子里关进了政清殿,妖蛇王再给古佳公主两天的时间,如若她再不开口,妖蛇王便不客气了。"

    天安不相信地盯着太后:"为什么会暴露,明明妖蛇王把驯化的事全都交给我和段文两个人来办,不过是出个城寻找药浴的药草,怎么会引起这么大的猜疑。"

    "你骗我?"

    "你觉得呢?"太后反问。

    "你漏了什么。"天安笃定地道。

    太后望着天安火气十足的眸子,扬起眉梢轻笑一声:"你在怀疑我什么?"

    以往希望这人笑,这人不笑,眼下笑起来,倒叫天安觉得束手无策:"老师,求求您,别气我了,好好话。"

    "你气我的时候还少吗?"太后当即便不笑了,"让你不要掺和这趟浑水,你非要掺和,以为自己和那名训蛇师办事多么天衣无缝吗?"

    "以为妖蛇王真的这么信任你们吗?"

    "你们要什么药材不可以找其他人采购回来,非要自己去,嗯?王宫里没有御医还是他妖蛇王真是个傻子?"

    "他只不过是想赌一下,毕竟具有驯化天赋的训蛇师是百里挑一的,可是当事情不像他想的那个样子,你以为他又会珍惜心疼这么一两个训蛇师吗?"

    "你是不是该庆幸,幸好出宫的是你,不然你就是古殷的罪人了!"

    天安被一箩筐的话砸得表情凝固在脸上,她也不动了,也不挣扎了,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似的。

    是呀,她还一直以为是自己的运气好呢,这么久都没露馅的。结果到头来,人家早就心生端倪了。

    "老师,是我太不心,害死了段文。"

    天安想起那日在刑场见到的被扒了皮的尸体,段文一定不会只是被掐死那么轻松。

    太后看着突然消沉的天安,又有些后悔刚才的口不择言,其实若非要算的话,也没那么糟糕,至少……至少雷斯·马,西凉的王子殿下逃出去了。

    "没有什么能永远顺心如意的,"太后跟着天安,也有些难过,她伸手将天安额前的头发撩上去,"熬过这两天就好,别想那么多了。"

    "为什么是两天。"天安更加拧紧了眉头,"老师,你想干什么?"

    "想救你和古佳公主出去。"太后弯着眉眼笑道。

    "我来,是为了救你的!"天安恼火,不知道为什么结果又变成了自己被老师救。

    "如果到时候,我撑得住的话,记得把我带回去。"太后笑得有些倦怠,连眼角处都起了细微的褶子。

    "老师,老师你怎么了?"天安看着太后捂着胸口摇头,着急地要坐起来,可是被铁拷拴着的她根本做不到,"老师,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天安使劲挣着手铐,却被太后按住:"别动,有官兵来了。"

    天安望着太后苍白的嘴唇,心慌如焚,究竟是怎么了,明明刚刚就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个样子了,什么叫撑得住的话,为什么撑不住啊!

    太后不理会天安,她舔了舔嘴唇,从床上坐起来,又整了整衣服,又显出一派端庄无恙的模样。

    "别出声。"

    太后低头望了眼天安,然后把手伸到床下,像是摸到了什么开关似的,床铺居然翻转过来。

    可是又不是仅仅只有翻转那么简单,天安被锢在床板上,从墙内又伸出一块与床整齐大的薄木板,将她盖了起来,整个环节短暂快速,就像一下子躺进了棺材一般。

    "来人,给我搜!"

    砰的一声,阖上的大门被踢开,领兵的统领抱着手看了眼坐在桌旁怡然自得倒茶的太后:"太后娘娘好雅致,喝个茶都要把门关上。"

    "不太喜欢见你们西凉人杵在跟前。"太后抿了口茶,望着一群官兵,淡淡道,"我这房里没人。"

    领兵的统领哼了一声,摸着下巴笑道:"听之前那训蛇师还和太后娘娘有过一腿,这回,谁知道有没有藏人呢?"

    太后当即装作被羞辱般恨了眼领兵的人。

    领兵的统领大笑:"给我搜!"

    一群官兵立即翻箱倒柜地搜查起来。

    天安听到有脚步声朝床走来,甚至她听到有官兵拿着长矛戳床底,呼啦呼啦的,要是床下此时真的有人,那那个人一定死定了。

    领兵的统领看着一个个地空手归队,立即嗤笑了一声,嘲讽道:"看来古殷的太后娘娘还是觉得命重要一点,知道不能藏人,如若藏了,恐怕您会和那些卖进妓院的女人一个下场。"

    太后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这位统领,您是西凉的肱骨之臣,我这么一个阶下囚不劳您教诲。"

    "你!"领兵的统领捏着拳头在空中挥了一下,"等你算完卦后,有你好看的。"

    太后垂下眼睫,不愿再与这般欺君蠹国之徒言语。其实凡人嘴里中伤她的那些话,她并不会觉得生气,她知道没有人做得到,她只觉得他们可悲。

    她不是博爱众生的始祖,她不渡这样的人。

    等到脚步声彻底走远,守门的丫鬟又重新把门阖上,太后才把天安放出来。这一下,连同铁铐一起解开了。

    "没事吧?"太后松了一口气,看着天安手上因为挣扎而起的一些红痕,"疼吗,我给你拿点药吧。"

    完,太后就要站起来。

    天安一下子便拽住人的手腕,仗着习武的力气大把人紧紧抱住:"刚刚骂你的人,我迟早要把他大卸八块。"

    太后愣了下,蹙着眉尖道:"究竟什么时候,我这个老师变成你想抱就抱,想亲就亲的人的啊?"

    天安顿时也愣住,环在对方背上的手微微颤抖:"那老师,我现在能抱吗?我不亲。"

    "你不是抱着的麼。"太后叹了口气,也伸出手轻轻环着对方,然后抚着对方的背,安抚着她,"没事的,不用害怕,我不会让他们抓到你的。"

    "老师……"天安觉得眼眶发酸,她刚刚还跟这人发脾气,她就是欠的,她就是……

    "老师!老师!你怎么了!"天安突然觉得肩头一阵温热,她慌忙送开太后,只见太后嘴角溢着血,面色极度苍白,"怎么这么多血啊,我去叫她们进来!"

    "不要去,除了你,谁都不能知道,我谁都不相信。"太后抓着天安的衣袖,喘着气趴在对方肩头,"这不是病,也没有中毒,不会死的。"

    "那老师,我……我该怎么帮你?"天安着急得用袖子不停地擦拭对方嘴角,她的袖子都蹭红了,可是还是擦不干净。

    太后靠在天安怀里,没力气开口,但却紧紧抓着对方的手:"不要动,就这样,安静陪我一会儿。"

    这是反噬,她在知道天安的计划败落后,提前算了一卦,算落霞剑的天命所归之人。其实算出来的卦与她猜想的是一样的。等到两日后,真正算卦之日,她便算一算孤鹜剑的天命所归之人。

    两处天命,一前一后,她希望她休养二日,能够撑得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