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幸(四)
关于皇帝得知的"将在外, 君命有所不受"这个消息, 其实并不是花将军传递出来的, 而是巫山县的县令传递出去的,应当自天安公主带军队入巫山, 剿杀蛟龙的那日起,巫山以西的所有军令都是他在代传。
在这之后王城派出的差使迟迟不能回宫报信的原因,也是因为巫山县令将其扣留。
这是提着满门的脑袋在做事,但是巫山县令没有办法。巫山到江陵府之间的关隘被重兵把守, 不许人朝西走, 不许人出巫山,违令者一律押进大牢或者就地处死, 外面的人,除了看到清江的水越来越浑浊肮脏得令人犯呕,没有人知道巫山以西正在发生什么。
鼠疫, 大面积的鼠疫。
大量的蛇群出没, 逼得大量的老鼠像疯了般从各处涌现出来, 没有人敢在夜里睡觉, 怕一睁眼,就是一被窝吱吱吱乱叫的老鼠。
天安入山前, 把所有的决断权都交给了巫山县令,那个时候, 大家都没有发现是鼠疫在传播, 只以为是轻微的伤寒。可是入山没多久, 鼠疫就开始在人群中大面积爆发起来。
鼠疫传染速度极快, 让人措手不及。巫山县令原本不敢上报,因为他知道这种事情落到当今的朝廷手中,朝廷只会选择一个办法--斩草除根。染上鼠疫治不好的人,那就烧死,老鼠出没过的房屋,那就烧毁,总之,解决鼠疫最狠最彻底的办法便是如此,反正不能让其蔓延开来。
巫山县的所有大夫都在没日没夜地救人,可是死人还是一大批的一大批的出现,被蛇咬死的,被老鼠咬死的,高烧腹泻而死的,不计其数。所有人都知道鼠疫是从酆都一带传过来的,巫山县都沦落至此,不知道酆都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直到撑了六天,连大夫都开始患上鼠疫而全身红斑、败血而死时,巫山县令无路可退,只得上报朝廷。
一时间,整个古殷都知道了巫山及其以西正在发生什么。
当是时,所有的城池全部严格防守,不允许任何人进城。
与巫山靠得最近的江陵府,更是没日没夜地举着火把修建着防御工程,这下倒不用谁下命令了,也没谁敢偷工减料了,谁都不想死。
而与鼠疫一道传来的,还有军报。
天安公主率百名铁骑军攻破巫山,杀死蛟蛇,直逼酆都,极需援军。
"有个屁的援军!"皇帝在朝堂之上将折子重重砸在地上,"朕当初都了回城御防,她偏不,眼下,鼠疫肆虐,还想要援军深入,这是要把朕古殷的肱骨之臣全都折在酆都那块坟墓里吗?"
"父皇,若军队不去,那这世上还有谁会去救那些百姓!"龙瑔站出来,盯着站在龙椅之前的人,"古殷从未有过鼠疫,因此鼠疫之初,又有谁会料到这是鼠疫,西凉攻酆都,天安破巫山,这本就是当时的她不得不做的事!如今她向朝中求援,朝廷派兵相助,亦是您该做之事!"
"酆都是古殷的酆都,不是酆都的酆都,父皇如此不管不顾,是想要天下人耻笑吗?"
"放肆!"皇帝气得将桌上的奏折悉数朝龙瑔头上砸去,"你该知道你在对谁话!"
龙瑔不卑不亢地站在原地,由着奏折砸在头上,未往后退一步:"儿臣只不过陈述事实罢了。"
"你简直!"皇帝气得胸口大喘,一旁的苏公公赶紧过来搀扶,满朝文武除了右相大人亦震惊地看着九皇子,天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龙瑔只是低头冷笑了一声。
这一笑,彻底激怒了皇帝,朝中一直都在九皇子意图篡位,其心可诛,他原本是不信的,可眼下,容不得他不信。皇帝推开扶他的太监,扬起手正准备叫禁卫军统领将人带下去,却听见外面一声惊雷,金銮殿外便淅淅沥沥地下起大雨来。
明晃晃的闪电劈在殿外的石阶上,恍若一条白龙降世,吓得皇帝一屁股坐在龙椅上,满朝文武立即噤声。
天空乌云密布,闪电纵横,金銮殿黯然失色,人心惶惶,实在是大凶之兆。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下起雨来了?"皇帝惊魂未定地坐在龙椅上,着急地喊道,"左相,左相,你快帮朕瞧瞧。"
左相在心里顺了口气,以一种大无畏的姿态站了出来,铿锵有力地答道:"回皇上,老天爷是因为刚才九皇子惹怒您的话而生气呢。"
龙瑔又冷笑了一声。
右相快听不下去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了左相大人还一味地拍马屁:"皇上,上天震怒,是因为巫山以西鼠疫肆虐横生,百姓怨声载道,国土外族入侵,朝廷醉生梦死!"
"右相大人……"右相一派的官员根本没有机会堵住胥大人的嘴,只能胆战心惊地看着皇帝,心想,不止是九皇子疯了,右相也疯了。
左相一派的官员则端着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故作害怕地看戏。鼠疫与他们隔了十万八千里,扰不了他们的高枕无忧。
皇帝大怒,但听着殿外的雷声,却只敢愤恨地望了一眼朝下众人,然后站起身忙不迭地离开龙椅:"退朝退朝!日后再议!"
朝臣如蚁溃散,唯留九皇子与右相愣在金銮殿中。
"太子殿下,您做好决定了吗?"右相负手而立,神色凄惶,沉声而问。
九皇子望着殿外越下越大的雨,笑着往外走:"右相大人,你史书日后如何评判?"
"任他愚忠之臣论春秋,行事者但求上不愧己,下不愧民。"
九皇子的身形顿了一下:"我会调兵前去。"
巫山西。
天安在进山前,分别从巫山县、江陵府、安城借一千九百名骑兵,加上她自己的百名铁骑,共计两千人。从夏末到冬初,她用了一个月才将占据巫山的蛟蛇与部分蛇群绞杀殆尽,虽一些蛇顺水逃脱不少,但好歹将通往酆都的路清扫干净。此时山中的众人并不知道巫山县与酆都城中发生了鼠疫,休息疗伤之际,他们正在为如何攻西凉而焦急。
"公主,您的伤确定没事吗?"铁骑军统领看着天安左臂上浸血的白色绷带,着急地道,"公主,要不先别入酆都了吧,您看,现在都没有西凉的军队攻进巫山,是不是表明花将军他们并未彻底失守?要不,我们等朝廷的援军来了再行商议吧。"
天安坐在地上,唇角、鼻翼、额头处皆是细的伤痕:"开什么玩笑,等到酆都彻底失守,巫山以东全部完蛋。"
她话的声音不大,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让人看起来害怕。
铁骑军统叹着气揉了一把脸,把手中的水壶递给天安:"那公主喝点水,我去安排,趁着月色今晚就开始行动。"
天安接过水壶,摇了摇,无奈地笑了下,又塞上塞子。她们的水早就不剩多少了,清江水与山中清泉恶心得难以下咽,只能靠天上的雨水,而一向多雨的巫山地区,竟然好久没下过雨了。于是,还能撑就不喝水,省得浪费。
只是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朝廷的援兵又什么时候会快马加鞭地赶过来。天安捂着脸靠在身后的石头上,她真希望这场仗能快点完,因为她之前收到孟娘的消息,老师前不久醒了。
她突然间,便觉得这难捱的日子又有了些许盼头。
夜深,天上的月亮照耀着凄凉的巫山一带。
天安带领两千名骑兵偷偷接近酆都,在她们共同的揣测中,认定的事情是花将军应该与西凉军在酆都以西的边境,玉岭以东的地带交缠,至于酆都东处的城门,应当是安然无恙的。
一行骑兵奔走了半个月,终于在第二年惊蛰之日赶到了酆都城外。不过,战况当头,根本无人记得日子已经流逝到了古殷十六年的仲春时节。
慈宁宫外的桃花是仲春时节最早盛开的。
因为那是天安十岁时专门去太嘉山挑选的撒金碧桃。撒金碧桃和别的桃花不一样,它一树可以开出多种颜色的桃花,一朵桃花又可以开出不同颜色的花瓣,熙熙攘攘,五彩缤纷地挤在一起,让清冷的慈宁宫变得有些许热闹。
太后坐在院子里,蹙着眉尖看着从南边寄来的信,信上:边关战况危急,故不能离身,盼明年荷花盛开之际,回到老师身旁,望老师照顾好自己,心度过寒冬。书信人,天安。
玉剪着桃枝,含笑看着已经醒来大半个月的太后:"太后娘娘,你不必老看那封信了,既然公主莲花开的时候回来,她一定会回来的,再,九皇子不是已经调兵南下了?一定没问题的。"
"这封信不是她写的。"太后捏着信纸,沉着眉眼,面上无半点喜色。
"怎么会?"玉僵住,"那是公主的字迹啊。"
太后仍是摇头,她不是便是不是,天安的字是她手把手一笔一划地教出来的,没有谁比她更熟悉。
"那……会不会是公主手受伤,叫人代笔的啊?"玉完,又拍着自己的嘴呸呸呸了几声,怎么能咒公主受伤呢。
太后没接话,把书信翻来覆去地又看了一眼,才妥帖地将其收了起来:"玉,巫山县眼下如何?"
"哎!太后娘娘,都怪当初那巫山县令,什么巫山有鼠疫,弄得朝廷人心惶惶,眼下一个多月过去了,什么事都没有。"
"真的吗?朝廷中并没有人前去证实。"太后问。
"肯定是真的啊,谁没事编造这个啊。"玉俏皮地吐了下舌头,"而且,等南下的军队一到,不就知道是真是假了吗?如果是假的,肯定会有音讯传来的。"
"太后娘娘你不要担心了,有花将军,公主和九皇子的亲兵赶去,一定可以大败西凉的,我们安心在宫中等着便是。"
真的这样顺利吗?
太后拧紧眉头,心中算着日子,殷都王城的莲花在夏初便开,天安归来的日子还有两个月。
等天安归来,她便可问问这封信是谁写的,不知道是哪位她不知道的好友,竟然可以模仿字体到以假乱真的程度。
江陵府。
孟娘询问着送信归来的驿使,信亲自送到了慈宁宫玉姑娘的手上了吗?驿使是,她才面色柔和地点点头,送到了就好,不知道能不能瞒过去,不知道公主会不会嫌她多管闲事。
江陵府的知州从屋里出来,见到驿使,顿时唉声叹气:"贵人,都了不要让人出城,也不要让人进城,您怎么就是不听呢?"
孟娘皱眉:"是有鼠疫,可眼下一个多月过去了,也没瞧见鼠疫蔓延过来,若真的有鼠疫,你以为一座破城就抵挡得了吗?"
"可是……贵人,无风不起浪啊。"知州着急,"我们江陵府,离巫山县最近,十六万人口,开不得半点玩笑啊。"
孟娘被噎得无话可,只能淡淡道:"那我们要这样子困守自闭到什么时候呢?难道要等到公主胜利归来那日?"
可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巫山以西没有半点音讯传来,她只听巫山县的县令曾在上报鼠疫之时,一起上报过需要援兵。
知州摇头叹气:"自然不必等那么久,等亲兵入巫山县一看便知,这城门我们能不能开。"
九皇子手下的亲兵六千余人过汉中、入巫山县时,乃是谷雨。
谷雨后七日,驿使从巫山县到殷都王城,一路跑折了八匹马,不要命地冲进太子府,摔在地上满目苍凉地禀报着巫山县的情况:巫山县被划分成了两片区域,一片活人区,一片死人区,活人区剩余三千人,死人区一万两千人。没有尸骸,遍地皆是骨灰和木炭。整个巫山县内都是火的味道。巫山县令鼠疫不能流出去,所以派军封城。巫山县令当时是跪在地上,求那些人不要出城的,因为谁都知道,鼠疫白了就是瘟疫,天底下除了神仙,谁能救瘟疫?没有人。所以总归要死的,不如死在巫山县里,干净一点,体面一点。封锁巫山县的官兵不是狗,不是要听话得唯上是从,不开城门,而是因为真的没有人救得了瘟疫,死一个县的人,总比死全天下的人好。况且,那些城池根本也不允许他们这些剩余的人进入。
虽然,在下这种决定前,他们曾经殷切地期盼有人会来救他们,但是没有人。没有人赶在七天之内来救他们,巫山县便已经近乎一座死城。
龙瑔与熹微听到这个消息时,差点从椅子上摔了下去。他们不知道究竟是等得有多绝望,鼠疫有多肆虐,才让巫山县百姓有如此壮士断腕的决心,选择共赴黄泉。巫山县如此,酆都又当如何。
又后五日,时逢立夏,殷都王城接连下了几天的暴雨。城中百姓闭门在屋,人心惶惶,他们听到集市上全是官兵,不敢出去行走半步,有人传言,皇子之间开始互争皇位了。
是日当晚,九皇子龙瑔领着一名陌生的姑娘,携剑入皇宫,直入御书房。除此之外,右相、左相、几位皇子与文武官员统统入宫。
龙瑔着一身银色盔甲,手持金色宝剑立于御书房中,厉声要求龙椅上的男人,要其派御医与调各处地方兵前往酆都。
皇帝不愿。左相与其余皇子直指九皇子执剑入殿,意图谋反。
龙瑔面不改色,只是盯着他们道:"鼠疫,并非我古殷百姓带来的,而是妖蛇一族,妖蛇控制西凉,率兵攻酆都,酆都岌岌可危。"
"酆都破,巫山便破,往东便是江陵府,顺江东下,便是江南地区。再然后,便是整个古殷,整个人间,都要为他妖族侵占!"
"休得胡言!"皇帝怒。
"父皇,古殷太惭愧了。当初是送太后换安宁,现在是满朝七十二武将,公主在外亲征。"
"你到底想什么!"皇帝拧眉。
龙瑔抬头望了皇帝一眼,又望着一旁的文臣武将:"我想,这皇帝,您还是别当了。"
"你不出兵,便由我来出兵,你管不好古殷,便由我来管古殷。"龙瑔冷笑道。
"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皇帝与左相气急败坏,高声直呼将人拿下,然而御书房外,无半点动静。
龙瑔盯着龙椅上的人,蓦地拔出手中金色宝剑,一时间,剑光冲天:"来人,给我把这些人统统抓起来!"
"逆子!逆子!"皇帝听着外面的声音,失声大喊。
"父皇,您不救天安,我要救。我忍你够久了。"
古殷十六年的立夏,太子逼宫,皇城宫变,两股势力大相厮杀。
雨水裹着血水流出皇宫,也顺着慈宁宫的屋檐狼狈落下,落了满院的桃花。
太后站在窗前,看到池塘里的睡莲竟然在无意间静悄悄地绽开了花苞。
"公主呢,公主回城了吗?"太后在屋内着急地走着,"玉,玉!你看,池塘里的莲花开了,公主回城没有?"
玉抓着对方颤抖的手,害怕地听着屋外的雨声与杀戮声:"太后娘娘,您别着急,公主,快回来了,一定快了。"
"不,她现在不能回来,城里危险。"太后松开玉的收,摇头道,"我得出宫,我得拦住她。"
"太后娘娘,皇城宫变,您不能出去啊!"玉着急地拉住对方。
"可是……天安……"太后急得不像自己了,她在这宫中等了两个月,结果酆都无恙的消息没有传来,倒传来巫山县因为鼠疫死了一万两千人。
"天安是不是回不来了?"太后喘着气往后退了一步,她听着窗外的雨声,手脚沉重,心脏抽痛,步履蹒跚地朝睡觉的屋子走去,"别跟进来,谁都别跟进来!"
她要卜卦,凶卦,回不来,她不信的。
于是她要用鎏金香炉向白泽问卦,可是白泽不言,她便更加慌了。
始祖无论如何,必须活着回到须弥山。
否则就是历劫失败,必须离开须弥山。
她不想那个人离开。
窗外电闪雷鸣,照得慈宁宫通彻明亮。
玉听着大量官兵闯进慈宁宫,着急地推开太后的屋门:"太后娘娘,不……不……"
她望着屋内的场景,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接着便捂着耳朵痛苦地尖叫起来。
古殷十六年的夏初,太后用一根漂亮的麒麟血钗自尽于深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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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疫,就是以前欧洲爆发的可怖的黑死病,后来也有叫瘟疫
梦境,与现实并不完全等同,会乱一部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