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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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创世神一走, 院子里便只剩下天安和千晛两个人。

    两个人互相把头别在一边, 似乎谁都没有先破沉寂的想法。

    夏日的午后空荡荡的, 不知名的仙鹊在枝头喑哑地叫唤着,伴随着起起伏伏的蝉鸣和忽高忽低的日色, 叫心情惆怅的人平添失落。

    终于,在漫长的沉默中,有人率先开了口,把一切午后的噪音都冲淡下去。

    "是因为姐姐上次的七月初七, 浩劫将至吗?"天安还是喊对方姐姐, 虽然语气听起来有些僵硬。

    千晛抬起眸子,眼神慌乱间有几抹惊喜, 但望向对方眼底时,面上神色又已经平静下来,她没多余的话, 只是点了点头, 喉咙干涩地了句"是"。

    "外公叫我回去, 意思是不是这场浩劫不可避免, 不偏不倚,就是今年的七月初七了?"天安也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话都有些费劲。

    "其实……没到来前,都不能一定会发生。"千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一句有些挽留意味的话, 可她看到天安目光炙热地看着她, 心里便不自觉地有些难受。刚刚始祖告诉她这件事, 既是意料之中, 又是意料之外。既是她心中所求,又是她心中所拒。

    她想要天安离开,又舍不得天安离开。

    "姐姐想要我离开吗?"天安望着避开眼神交汇的,站在屋檐下的人,忽然问道。

    千晛闻言,下意识地蹙起眉尖,握紧了双拳。

    抬头看着天安,咬着下唇,欲言又止。

    "啊,我不会离开的。"天安倒吸了一口凉气,摇着两只手给自己扇着风,僵硬地一走一跳地往屋子里走,然后在路过千晛身边时顿住脚步,拉长声音叹了一声,才严肃地开口道,"一码事归一码事,天安跟姐姐闹矛盾是一回事,走不走又是另一回事。"

    "闹矛盾是因为天安和姐姐在某些事上起了争执,这没有什么,天安喜欢你才会呕这口气。"

    "但是离开不一样,天安很多时候都告诉过姐姐,天安会一直陪着你,天安很认真的,不开玩笑。"

    她这些话时,把"我"换成了自己的名字,大胆而直接地在矛盾之外袒露着干净清晰的爱意,然后有条有紊地把道理给自闭又爱胡思乱想的人明白:"所以,姐姐,听明白了吗,天安不想和你话,不是因为在思考离开,而是因为那片白玉兰花瓣。"

    "姐姐不喜欢白玉兰。"千晛因为天安毫不保留地留下而觉得欣喜又意外,可在开口时,她还是选择了一句叫人伤心的话,没顺着天安的台阶下。

    天安听着蝉鸣,皱着眉、扯着嘴角假笑了一下,没有做声,低着头落寞地走进屋内。

    更生气了。

    她给了千晛姐姐那么好明理由,缓和矛盾的机会,对方都不愿跟她开口解释。她难道不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有自己思想有自己交朋友资格的人吗?是的,她当然可以因为千晛姐姐的不喜欢拒绝与一个人的来往,她在最开始也做到了。可事情的关键在于,西雾救过她,她并不觉得西雾是个坏人,千晛姐姐可以不让自己与西雾来往,可到了这种时候,应当出一点理由吧。

    这次不,下次也不,是不是以后她遇到觉得可以友善相处的人,只要千晛姐姐不喜欢,她都只能远离?两个人相处难道不需要相互理解吗,千晛姐姐为什么不能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她还不喜欢千晛姐姐和戈依上神来往密切呢,可她有不许两人来往吗?也没有吧!她又不是个没有感情的木头。

    千晛看着天安生气地走进屋子,眸光黯淡下来,心中不出的郁结。她并不是固执,只是简单地认为天安跟西雾沾上了关系,就真的脱离不了六界了。

    虽然她现在,确实舍不得天安离开。

    可是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她会让天安离开的。

    那个时候,她希望天安赤忱而来,欣喜而归,不要记住这六界的苦与难。

    各怀心思的两个人便这样又陷入了僵持。

    原本夜里会睡在一起,现在也变成了一人睡一边,冷冰冰的互不言语。

    七天时间,便一天接一天的从指缝间溜走。

    千晛每天都做着寻常的事,护着姻缘树到下半夜,白日看天安修炼,偶有错误与不足之处,她便会亲自指点,但哪怕是拉着对方的手,也不跟对方话。

    天安则每天忍受着千晛的教导,可能对方不觉得,但她是分明体会到了的,千晛姐姐对她的要求严苛了许多,每天的任务也繁重了许多,以往敢撒的娇,现在全部变成了汗水与泪水往脸上淌,往心里滴。

    突然间,有点像回到初至须弥山的日子。

    当然,除了每天修炼,她还会在夜里偷偷做的一件事便是听白泽给的海螺。

    白泽告诉她,一切计划都在妥善进行中,雪珩果然是很聪明的女孩,变成她的样子,每天悄悄地到白玉兰林跟西雾见面,期间就是聊聊天,自己干了什么,问对方干了什么,不远不近的,一副想了解又害怕被家里面的姐姐知道的样子,聊完半个时辰,又慌忙挥手作别。第二天,便又如约而至。

    一来二去,倒真的没被识破。

    甚至,引着对方出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雪珩问西雾为什麼在不熟络的情况下,出手保护她?西雾因为你的样子很眼熟,尤其是那双眼睛。干净澄澈的像琉璃珠子,她很喜欢。

    天安笑了一声,这有什么的,天狐的眼睛都长得漂亮。司法天神被奉为神界第一美男子,那双眼睛不就功高至伟?

    白泽却不多解释,又道那叫西雾的魔女有些奇怪,她每次跟雪珩聊天时,总是隔着一段距离。

    天安闻言,悄声问白泽,一次都没有靠近过吗?如果有靠近,西雾会头疼吗?

    白泽一次都没有,永远隔着十米远的距离,像是怕会头疼似的。

    因为害怕千晛姐姐察觉灵力波动,这样子的夜里交谈总是十分短暂。

    持续了约摸三天,第四天时,白泽告诉天安,趁下半夜千晛睡着时,一定溜要出来,西雾决定要用真面目见雪珩了!

    天安大惊,没想到会这么快,连忙问了具体的时辰,自己一定会溜出来。

    于是,整个上半夜,天安都是在忐忑中度过的,她听着外面风吹树叶的声音,裹着被子趴在窗口望了一会儿千晛,又愧疚地躺到床上叹气。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她和白泽,勾结在一起,试图挖寻被时光洪流掩埋起来的,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夜很深了。"

    月亮从西边走到东边,千晛从屋外推门进来,看到天安仍睁着眼睛,下意识地开口关心了句。

    天安立即回过神来,挑着眉望了千晛一眼,像在,是你开口先和我讲话的。

    千晛淡漠地瞥了天安一眼,便走进另一处隔间。

    天安既失落,又兴奋。失落在于第四天了,千晛姐姐还不算主动同她和解,兴奋在于她终于可以趁着千晛姐姐熟睡,偷偷溜出月老殿了。

    时至丑时八刻,黑夜暗得深沉,神殿内灵力波动消失之际,天安收起灵力,秉着呼吸,踮着脚,偷偷溜出了月老殿。

    只不过,这只是她以为的偷偷罢了。

    千晛站在轩窗旁,又气又怒地目睹这一切。

    而另一处,同样偷偷溜出碧霄宫的雪珩就没那么幸运了。几乎是在临门一脚之际,整个碧霄宫便亮堂起来。戈依站在雪珩的身后,披着一件夜里的素衣,得平静而从容:"白日已经偷偷溜出去很多次了,今夜也要出去吗?"

    "你跟踪我?"雪珩穿着一件白色的仙裙,瞧样式跟天安平日穿得有些相像。

    "只是知道你有出去罢了。"戈依道,夜里的风穿过薄素衣,凉得很。

    "你分明就是跟踪我!"

    安静的碧霄宫,便又在清凉的夜风中吵了起来。

    白泽躲在白玉兰林外的树丛中,等了许久,都没瞧见雪珩。他以为对方出了事,正准备告诉天安别过来时,天安便如约而至。

    "不行不行!咱们今日不能去赴约了!"白泽忽然从树上跳下来,像只飘荡的鬼魂似的。

    天安被吓得一激灵,差点叫出声,幸亏白泽及时捂住天安的嘴,两人才没惊动驻守两边的神兵魔将。

    "为什么不能去赴约啦?"天安被白泽掩护着,敛了周身的气息,声问道。

    "你不懂,在我们这些算命的人看来,一件事没顺利,剩下来的事都不会顺利。"白泽窥探着四方,像做了很多年的贼一样,"雪珩没有来。"

    难道是被戈依上神发现了?

    天安吓得赶紧回头望了眼,她这一路上其实也挺做贼心虚的。

    不过,雪珩没来,她不是来了麼:"那干脆我上?"

    雪珩没来岂不正好,免得让雪珩误事,不心伤了西雾。

    "不行!你出事了,我会被千晛追杀的。"白泽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直摇脑袋,"算了算了,撤,明天白天再行商议。"

    这黑漆漆的夜,风吹林动的,实在是有些可怖。

    天安有些失望,望了眼远处飘香的白玉兰林,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居然就没了,不过白泽得对,保险起见得好:"走。"

    她声道。

    两个人正准备离开,就忽然听到不远处的白玉兰林中传来斗音。不仅有斗音,空中还传来两阵细微的叫人头晕目眩的磁音。

    天安按着脑袋,抓着白泽,痛得连话都不出来,只想把眼睛闭上,就地睡去。

    白泽见状,惊觉大事不好。白玉兰林那边一定是西雾和千晛交手了,他很清楚千晛真实的灵力水平,刚刚空中跳动的磁音是摄魂咒,眼下,估计守在交界处的神兵神将都昏厥了过去。而另一道磁音,则是西雾那边传出的,同样攻击着魔将。两人的实力看起来旗鼓相当,但是两人为了避免引起两界动静,都没有大张声势。

    "千晛姐姐来了?"天安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红色灵光,一下子便知道来的是谁,她一只手死死抓着白泽,一只手抠着自己的掌心,不想让自己昏厥过去,"我们过去看看。"

    "啊,别看了,走吧走吧。"白泽着急了。

    "不行,你不过去,我就这些都是你指示的。"天安瞪了一眼白泽,头一痛,又瞬间软下来,"白泽大哥,帮帮忙,我们就看看,不插手好嘛。"

    "再,万一……万一千晛姐姐受伤了怎么办,你得帮帮她啊。"天安拽着白泽,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她,一定要去,不去会后悔的,"白泽大哥。"

    姑娘病殃殃地撒起娇来,简直没辙。

    "哎哟,天安,你这是在把你白泽大哥往死里整。"白泽嘴上着不愿,手却隔着衣服抓着天安的手腕,往对方体内源源不断地输送灵力以缓和对方的疼痛,"早知道就不这么好奇了。"

    天安皱着眉笑,事已至此,有什么好怕的呢。

    不过这只是当时的话而已,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天安或许不会选择知道这件事。

    如果不知道,她就不会觉得自己一出生就是个害人精。

    两个人缩头缩脑地潜至白玉兰林时,千晛正在与西雾对峙。

    蹲在远处树干后的天安,在白泽的掩护下,第一次看见了西雾的真正面容。

    好像有点眼熟,像在哪里见过。

    "天安,你跟她……跟她,长得好像啊。"白泽抓着天安的肩膀,忍不住声惊呼。

    不像,哪儿都不像。

    除了那双像琉璃珠子一般干净澄澈的眼睛。

    是不是曾经温柔地凝视着她,哄她,或者凄凄切切地着自己的悲伤。

    是不是在离开时,眷恋又决绝地看过她一眼,可最后还是没有回头。

    "我希望你离天安远一点,不要再纠缠她。"

    在对冲的强大灵光中,千晛警告着站在她眼前的西雾。

    西雾不明白:"我只是很奇怪她是谁,我没想伤害她。"

    "你的靠近就已经是伤害了!明白吗!"千晛显然很恼火,手中颤抖的空气竟然凝成泛着凛冽寒光的长剑,然后毫不犹豫地指着西雾的脖颈,"你不用知道她是谁,跟你没关系!"

    "这是最后一次,你再靠近她,别怪我同你动手。"千晛把剑扔在西雾脚边,转身要走,却被四周腾起的白色花瓣团团围住。

    天安慌张地要跑过去,却被白泽死死拉住。

    下一秒,白玉兰花瓣便在骤然腾起的烈火中化为灰烬。

    天安还没来得及看发生了什么,便见两人手中不知何时乍现的灵剑互相架在了对方脖子上。

    "你让她亲自来跟我,不要藏着她。"西雾道。

    "想都别想。"千晛道。

    两人手上的剑同时往里靠了一分。

    西雾并不是像外表看起来那样温软的人:"你在怕我把她抢走?"

    "你抢不走。"千晛强忍着不适,冷着声音道。

    "那你怕什么?"西雾感受到了千晛的气虚,她眯了眯眼,扔掉手中的剑,毫不畏惧地望着对方,一双眼睛凉薄得像数九寒冬:"上次见你,你尚有能力与我一战,今日见你……"

    她话还没完,便摇头。

    天地火麒麟,身上什么地方最重要,心脏最重要。一颗完整的麒麟心,可抵当世神器。

    "你走吧,别插手我的事。"

    "我答应你,不会害她便是。"

    西雾。

    "是,你不会害她,你怎么会害她呢?你只是觉得一个人有着跟你相似的眼睛而觉得好奇罢了,却不知道她曾经因为这双眼睛险些死在司法天神手底下,你怎么会害她呢。"千晛冷笑着。

    "你什么意思。"西雾听到司法天□□字下意识地皱起眉来,她好像曾经很熟悉。

    "我什么意思?"千晛摇头,觉得可笑,她目光阴鸷地盯着西雾,像是切身体会着别人的苦楚,"你连你自己生过一个女儿都不知道,你问我什么意思?"

    "你什么?"西雾像是突然被雷击中一般愣在原地。

    "你好可笑,为了爱人,不知父母、不知儿女。哦,对,你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曾经爱过谁。"

    "你好可悲啊。"

    千晛觉得自己大概了这一生中最恶毒的话。

    "千晛姐姐,你在什么啊?"

    突然又有个声音插进来。

    "我……"

    千晛听到声音,忽地愣住。她着急地转身,看见天安握着拳头笑着站在不远处。

    白泽站在树旁,懊恼地捂着脸。

    "天安。"千晛哑着嗓子,喊着对方的名字。

    听到了吗,没听到吧,没听到吧……不然干什么笑呢。

    "对不起,我今天晚上偷跑出来玩了,是白泽大哥教唆的,你得怪他,不要怪我。"

    天安抿着唇,冲千晛笑了下,泪水却控制不住地从眼眶里落下来。

    "你是来找我的?现在找到我了,带我回去吧。"天安朝千晛伸出手。

    她终于想起了那双眼睛的主人。

    确实曾经温柔地凝视着她,哄着她。可最后也确实留恋地看了她一眼,便毫不犹豫地回头走掉。

    她时候总生病,是外公陪着她,照顾她。

    她问别的狐狸都有娘亲,她的娘亲怎么不在了?

    外公,总会回来的。

    可是等到她长大了,等到她因为喜欢上了一个姑娘而欣喜又难过时,娘亲还是没有回来。

    至于爹麼,外公,不必记得他。

    她那时便想,大概对于拐走自己女儿的男人,身为父亲,总是不喜欢的。

    "千晛姐姐,不走了吗?"天安控制住自己,低下头又喊了一声。

    千晛立即跑了过去。

    天空便下起雨来。

    白玉兰林中,白泽叹着气看着依旧愣在原地的女人:"西雾姑娘,就当这事没发生吧,别去扰天安了。"

    "千晛是懂分寸的人,天安还有机会回净琉璃。"

    白泽怂着肩,淋着雨,走在满地飘零的白玉兰花瓣上,哼着颤抖走音的曲子:"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相亲竟不可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