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如参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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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也只能哭那么片刻, 因为下一秒, 满身负箭的阎王就朝她扑过来。

    千晛挡在天安前面接了一招, 可是转头就得应付同样朝她攻来的司法天神,分身乏力, 她只好提醒天安,当心一点。

    应当没关系。

    对付阎王,拥有寒魄珠护体的天安应该不成问题。

    天安也是这样认为的。

    她和菩提子从共同修炼长大,许多心经和招式都差不多, 虽然菩提子后来又学了些冥界的东西, 但是她也学了些妖界的东西。两个人,半斤八两,只要千晛姐姐能赢司法天神便好。

    可事实上, 她却低估了一界之主的威力。

    阎王盯着她,眼眶里空荡荡的,完全看不见人。但是凭着气味和声音,他每一次出手几乎都能找到天安的位置。

    "辫子!"天安喊他,看着他如傀儡一般杀人,知道对方的的确确是被伏魔台控制了,可是六界的人被伏魔台控制倒是得过去, 作为堂堂药师佛座下千万年来难结一颗的菩提子, 怎么能因为来六界走一遭就变得这般模样呢!

    天安毫不犹豫地接住阎王用骷髅权杖在背上的一棒, 忍着从胸腔升上喉咙的一口腥甜, 反手抓住孩的手腕, 箍着对方的脖子直挺挺地朝地面恶鬼留下的刀山火海中去。

    离伏魔台远一点, 离自己所处的地狱近一点,是不是能清醒一些!

    阎王赤着双脚,在落地的一瞬间,就听到"滋啦"的声音。

    脚底被烫得直冒烟,锥心的痛楚在瞬间蔓延全身。

    阎王抠着天安的臂膀哭嚷着,孩子的声音听起来让人不自觉地心软,然而天安还是不松手。

    她也没有动用冰狐,她和他承受着一模一样的苦楚。不过这样的烫灼还远远不够。

    天安拽着阎王,直接往火海深处,最烫的地方飞去--以往在净琉璃,生了恶念的尊者被外公处罚时,便是被关进一座巨大的火炉,一动不动地坐在火炉里念经。

    辫子几乎没犯过错,但她却老是犯错。

    这种时候,外公总是会罚两个人,:"等天安心静了,领悟了,菩提子你才能跟着出来。"

    这就十分折磨人了。

    她是半点都不想领悟,也不想出去。菩提子无奈,只能跟在她后面,把所有的经文念个一千零一遍,嘴皮子都磨破了,她才觉得对方陪着她实在是太可怜,于是耐着性子把那些佛家有云给领悟。

    辫子常抱怨,他这辈子最心有戚戚又不得不为之的事,就是此事。

    既是此事,不妨再回忆回忆。

    看看念了千百年遍的佛,是不是自在心中。

    天安领着人一落到火海底下,所有火舌就咆哮得朝她们包围过来,肆无忌惮地烧着她们,任凭再强大的灵力拥有者,额头上都会浮起一层虚汗。

    "外公今日再背不出来,就得又多呆九九八十一天啦。"天安看着明明在火里,却突然一下浑身发抖的阎王,立即弯着眉眼,捏着嗓子,像一百来年的狐狸那般,霸霸道道,见什么都不顺眼的样子,"哎呀,烦死了,这些佛法写得什么空空空,静静静,根本就胡八道嘛,我不看了!"

    她随意取下自己头上的发簪,厌烦地砸在地上,"啪"一声,像极了经书落地的声音:"不看啦不看啦,辫子,你就在这一直陪我吧,别出去了,修什么道成什么佛?"

    她嘟囔着,看着自己被尖指甲抓破的手臂,看着嘴唇哆嗦,眉头紧皱的阎王:"你看看呀,本来就不是谁都能成佛的,譬如观音大士积千万年功德涅槃成佛,最后却只成了个观自在菩萨。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可是地狱本来就不会空,他自然也永远成不了……"

    "狐狸!"阎王比现在的天安矮了一大截儿,可忽然一下教训起人来,倒是半点不含糊,"观音大士和地藏菩萨都是为了渡人,你不能这么的。"

    "你坐下。"

    阎王明明眼睛看不见人,却还是下意识地盘腿坐下,:"看着我的眼睛,我好好跟你讲一讲。"

    仿佛不是他在唤回过去,而是过去在自动地在唤起他每一节肢体的回忆。

    "怎么还不坐下!"阎王皱着眉嚷嚷。

    天安便听话地坐在他对面:"烦不烦呀,又讲什么,不想听了。"

    "天安。"阎王以一种"怒其不争"的口气喊出她的名字。

    天安微微愣神片刻,委屈地开口:"那你好了,我都听着。"

    她看着他的眼睛,眼珠子被人挖了,只剩下空荡荡的眼眶和翻出的红色眼皮,像个血窟窿一般,再也看不见孩撒娇调皮时的样子。身上大大的箭眼,密密麻麻的,像个筛子似的,心脏处还插着一只未拔出的铁箭。脚底又因为她,被灼伤得不像样,全是烂开来的水泡与鲜血。

    "天安,你听到了吗?"阎王突然提高声音。

    天安吓得一抖:"没,没听到。辫子再多讲几遍好不好。"

    她完,看着阎王捂着额头长叹一声,盘腿而坐,静闭双目,嘴巴里就不紧不慢地念出来。

    随着一遍又一遍的"没听到"与"再多讲几遍",孩眉心竟然溢出一道道黑气。

    "辫子!"天安惊喜地喊。

    伏魔台控制的无非是人内心最邪恶的一片地方,只要心中无恶无怨,所存俱善,就不会被轻易掌控。

    然而,仅仅是开心了片刻,天安便看见阎王眉间的黑气又倒溯回去。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挥,以为挥手就能让这些腌臜东西散去一样:"辫子,你怎么了?"

    天安着急地开口,为什么会这样。

    刚刚不是都快清醒过来了?

    "你得对,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佛,我成不了佛。"阎王忽然睁开眼,扬起血淋淋的嘴唇,一边笑,一边绝望地、幽怨地,"我刚刚,没能服自己。我念再多的经,都服不了自己。"

    阎王:"没有用的,有些人生来就成不了佛,再努力都没有用。观音大士和地藏菩萨不成佛,只是因为他们不想,不是因为他们不能。"

    怎么就偏偏想成这般了。

    笨蛋阎王!

    天安气得一下子抓住眼前人的辫子,拎着他冲他耳朵喊道:"你什么鬼话,用那念了千百遍的佛经和一颗虔诚的佛心,战胜伏魔台控制下的邪念。一身浩然气,不正是成佛路上的第一步?"

    "你连这都还没做到,当然走不到观音大士和地藏菩萨的那一步!"

    "这都不知道,你还好意思教训我,你的经书是真的白读了,佛心是白长了,劫是白渡了!"

    "……"

    头发快被扯掉了,好痛的。

    "你哭什么啊?"天安看着阎王眼里流出两行血泪,忙把他放下来,用手背一点点轻轻给他擦,"辫子,别哭别哭,没骂你,你经书没有白读,佛心没有白涨,劫没有白渡,你帮了西雾,救了被困在梦境里的人,帮北阴大帝和花妖得到解脱,你很好,特别好。"

    "你只是输了这一次,可是也没关系,外公在净琉璃看着呢,他看见你万箭穿心也不向天帝认输了,也看见你守着酆都了,你做得这般多,怎么不会功德圆满?"

    "如此功德圆满,涅槃在望,千万不要被坏人给利用啊,"天安颤抖着声音,"所以,辫子啊,清醒过来,看一看狐狸,好不好?"

    天安话音刚落,就听"轰"的一声,地面一阵巨响。

    "啊!"天安着急地立马起身,然而还没站稳,一道巨大的黑影就砸了下来。

    "心!"

    天安在刹那间被拉到黑影之外数十米,颤巍巍立在刀尖上。

    "站稳一点,狐狸。"阎王。

    "你……"天安震惊地看着虽然一脸可怖相,但眉间一片佛光的阎王,皱着眉笑起来,"辫子,你是有多怕成不了佛,你以后应该是功利佛。"

    阎王望着砸下来的伏魔台,瞥了眼天安脖颈上戴着的微微发光金佛,闭目凝神会意。

    半晌,睁开眼,咧着嘴笑笑:"是,功利佛,如所有涅槃前所历一般,我还得做一件事。"

    他完,踮起脚,动作迅速地取下天安脖子上挂着的金佛。

    "你干什么?"天安下意识地皱眉问道,"还给我。"

    那个金佛是西雾留给她的。

    "来不及了,你和千晛姑娘先离开,一定要比天帝先一步到达公主陵。"阎王完,就拽着天安腾空而起。

    当是时,如有约定,千晛从刀山火海掠过,甩出的红绳缠在天安腰上,将天安拉到自己身旁,不待对方反应,便道:"走,先去找白泽。"

    天安搂着人的脖子,回头望立在刀山火海上空的阎王与从地上爬起来的的司法天神:"千晛姐姐,辫子会不会有危险啊?"

    千晛:"应当不会,司法天神的目标是我们,见我们离开,司法天神一定会速战速决,来追我们。但要把一界之主死,哪有那么容易,司法天神不会耽误太多时间。我们只要能比他快一步就好了。"

    天安点头,得有理。

    现在争的就是时间。

    不过:"千晛姐姐,刚刚和司法天神对阵,你没受伤吧?"天安关切地问。

    千晛抿着唇温柔地摇头:"没有,不必担心。"

    "我刚刚还怕你不能应付那般的阎王。"

    "不会给您拖后腿的。"天安笑着。

    千晛失笑,稍一低头,瞥见天安脖颈上只挂着一颗启明珠,又瞬间皱起眉来:"你的金佛呢?"

    "被……被辫子拿走了。"天安,她也不知道辫子为什么要拿。

    什么?

    糟了。

    千晛一瞬间恍悟过来。

    "怎么了?"天安意识到事情不对,忙追问。

    "……那个金佛,是西雾。"千晛不得不沉眉低声。

    天安瞪大眼睛,愣了一下:"你什……"

    话还没讲完,远处的刀山火海就冲着天上炸开来。无数只厉鬼被利刃削成碎片,溅开来。

    天安没有犹豫,转头就飞回去。

    而与此同时,另一处,公主陵,也朝天炸出一朵朵耀眼火光。

    千晛握着拳头,砸在空气里,朝天安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