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江一则的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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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凛冬下夜市两旁的餐馆儿里嘈杂喧闹,热浪蒸腾涌起,孜然掩去牛羊的腥膻,只剩下分明的鲜气。

    西宁美食甚多,像这里的地貌、气候与人情一般,从色至味,尽是直接又浓烈。

    牛杂、尕面片、炸筏子、酿皮、老酸奶......赵无眠和江一则在莫家街边逛边吃,很快就撑死了自己。

    “我现在有点后悔,”当赵无眠又一次驻足在一个摊儿前,他没忍住叹了口气,“我刚才为什么要买10串羊肉串,要是我们每样少吃点儿,就能再多吃几种了。”

    江一则站在路边,勾了勾嘴角,“最多再陪你吃一样,你选好了再进店。”

    “哦,”赵无眠撇撇嘴,恋恋不舍地挥别了眼前的摊儿,向前走去。

    这天等他们吃完回去,已经是很晚,宾馆的大厅都熄灯了。

    人吃多了一时容易睡不着,赵无眠精神亢奋还话多,洗完澡就拖着江一则聊天。

    两人从过去聊到现在,虽然他俩差一级还一文一理,但关于高中还是有很多共同记忆。

    他们都参加过全省数学竞赛还拿过一等奖;他们一起主持过多次大会;他们都曾担任过学生会主席,也都常常在周一做国旗下的演讲。

    他们甚至还有不少私交。

    比如赵无眠的堂弟邵屿有个极其坑爹的妈,有次她来学校找茬儿,还是江一则通风报信才没酿成恶果。

    聊到最后,赵无眠可能是困坏了脑子,突然开始义愤填膺,江一则之前分到另个校区真是太糟糕了,不仅让他俩上了同一个大学却两年都没见上一面,还导致他这么优秀的人到现在都没有对象。

    后来的很多年里,赵无眠都还会不受控制地想起当时江一则的模样,像被迫染上了一场无法自愈的瘟疫。

    那个夜晚深如幽渊,江一则就坐在他的对面,眉眼沉静。

    他颇为耐心,听完赵无眠混乱冗长的吐嘈后才开口,脸庞平静清晰,声线浅淡随意,竟像极了一种礼貌的附和:

    “这么看,那个校区确实太耽误我了。”

    老旧宾馆里光线暗淡昏黄,暖气嗡嗡作响。

    赵无眠那时思维尚敏捷,可意识已模糊,只一双眼眸格外明晰,始终抹不去那个片刻的记忆。

    他已经不记得,江一则完后他作何反应、如何回应、又聊了多久,只感觉这一整个晚上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在,江一则只看着他,含笑不语。

    就这样,等到两人都入睡时,鸡都要鸣了。

    翌日,是这场旅行真正开始的第一天。

    一大清早,人与人的差距就分毫毕现地展露了出来。

    江一则多年来维持着六点起床的稳定作息,无论严寒酷暑,无论前一天几点才睡。

    这天他甚至醒得比往常还要早几分。

    闹钟响起时,他已经洗漱完毕,正在浏览当日最新的财经新闻。

    约半时后,江一则看完新闻,开始集中回复前一天积攒的邮件、微信以及QQ提醒,对置顶和特别关注以外的他一贯是这么处理。

    消息很多,他从上翻到下,其中一些值得回复的——主要是事务相关,他会清晰简洁地回几个字;而剩余的大部分信息,在他看来都是低效而无用的,除非是有专门维系关系的必要,否则他从不会刻意回复,只会偶尔给几个表情作为寒暄。

    今天这些他不会回复的消息里,还夹杂着一个来自他爸的寒假问候。

    江一则出于强迫症点开了,但只扫了一眼便无波无澜地点击退出。

    如果消息是他妈发来的,他可能会稍微给点儿面子,有时会回个句号。

    当然,这些都是插曲。

    江一则不回复也不是故意,主要是不愿浪费时间。

    在他的起安排中,看新闻回消息后的日程大多比较硬核,一般与专业学习相关。

    具体到今天,是刷leetcode。

    秒针嘀嗒向前,江一则开电脑开始刷题,不时还会分析分析每道题的思路和出发点。

    他的清已经开始良久,这个时区的天空却仍是一片纯粹大黑。

    时间堪堪走过七点整,赵无眠在梦中按掉了枕边喵喵叫着的手机,这会儿翻了个身,又开始与周公神交。

    江一则在刷题的间隙抬眸看了赵无眠一眼,几不可闻地牵了下嘴角,也没喊他,片刻后继续聚精会神地刷题。

    又过了半个时,前一天约定的早餐时间快到了,赵无眠的手机再次喵喵叫了起来。

    大约是有了之前一个闹铃的铺垫,这次赵无眠的反应要有诚意一点:他终于醒了。

    他裹着被子睡眼惺忪间,江一则把电脑收了起来,拿起电热壶倒了半杯烧完后凉了会儿的温水,摆到床头柜上,“起来了,要去吃早饭了。”

    赵无眠呆呆地看着江一则,又看了看那半杯温水,半晌灵魂才渐渐苏醒。

    他把自己往被子里拱了点儿,话音还带着起的困倦和沙哑,“那什么...你去吃吧,我昨天吃多了,现在不饿。”

    江一则看了他几秒,也没戳穿他这个懒蛋,只叫他记得起喝杯温水,然后便独自出了门。

    这里的宾馆餐厅装修简单陈旧,食品也很单一,人倒是已经有了几个,基本都是他们一个团的。

    江一则到了之后从头至尾看了一圈,在有限的食物里挑选了干净卫生且饱肚子的大饼油条和豆浆,一样拿了两份。

    旁边有人问:“跟你一起的那个呢?”

    “他昨晚睡太迟了,”江一则边等包边,“现在还没起来。”

    赵无眠不在,江一则是没有参与闲聊的时间和爱好的。

    他完,把食物分两份装好,转身离开了。

    餐桌前有个女生等他离去后,愤愤地了自己男朋友一下:“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

    江一则原本以为自己回去的时候,赵无眠应该还在睡,或者至少是呈卧躺状。

    但结果是赵无眠已经坐起来了,还举着手机在视频电话。

    赵无眠听到门开的声音也很惊讶,三两句结束了通话。

    电话江一则没听到什么,感觉从头至尾都是赵无眠一个人在。

    让对方不要吃太多、不要太想他、他很快就回去了......

    好像还管对方叫...白白?

    ...

    这个名字真傻。

    赵无眠挂完电话,把手机往床边一扔,看着江一则有点奇怪,“你这么快就吃完了?”

    江一则:“餐厅环境太糟糕,我包了。”

    着他拎出一份放到赵无眠面前“你也赶紧吃吧,不饿早餐也要吃。”

    五分钟后,赵无眠洗漱完毕,开始狼吞虎咽这份顺来的早餐。

    不饿其实是假的,他根本就是懒得起床。

    大饼油条香得很,赵无眠边吃边表达着对江一则由衷的赞美和感激:“你人可真是太好了,邵屿连顺路帮我拿份外卖都要叨逼叨许久!”

    江一则倒是也没有过于客气,他笑了一下,“没什么。

    不过,你这个作息,还真不大对得起你的名字。”

    “啧,”赵无眠吸了几口豆浆“我人生中最勤奋的时候就是高三,那会儿大概六点半能起床,偶尔六点。”

    “你高三六点半才起床?你几点睡?”

    “十点多吧,”赵无眠想了想“基本上晚自习回去后我就不学习了,就是有时候看看激动了可能会到十二点。”

    “......”江一则沉默三秒,“文科第一原来这么好拿吗。”

    “倒也不是吧,”赵无眠故作谦虚“主要是我天赋异禀。”

    等他俩解决完早餐又收拾好行李,时间离出发已经没多久了,他们再次成为了大巴上到的最晚的“一对儿”。

    剩下的位子只有最后排和最前排,赵无眠问江一则:“你晕车吗?”

    江一则摇摇头,赵无眠:“那我们坐第一排吧,视野好,西北路上都是风景。”

    今天他们的旅行目的地是青海湖和茶卡盐湖,车程都比较长。

    赵无眠把单反挂好,又从包里拿出了一个橘猫抱枕,垫在脖子后面。

    江一则看着他没忍住笑了:“你那么喜欢猫啊,闹铃也是猫叫。”

    “那当然,”赵无眠轻快地哼了一声,把车窗帘拉开“这段路没啥风景,你那电影还有吗?”

    “有啊,”江一则“大空头不是还没看完吗。”

    “可是那个我又看不太懂,”赵无眠撇撇嘴“显得自己智力怪低下的。”

    “没事儿,涉及专业的我讲给你听。”

    江一则话间已经把平板拿了出来“以你‘天赋异禀’的智商,肯定很好懂。”

    江一则眉眼似有若无带着笑意,向来皮厚的赵无眠不知为何脸红了一刻。

    一定是早上时间紧,早餐吃太快了。

    半晌,他轻咳一声,强行装出淡定,勉为其难道,“那...行吧,我今天就来检阅一下你的授课水平。”

    大空头其实是拍给普罗大众的电影,娱乐兼具科普,内容深入浅出并不晦涩。

    但赵无眠的学霸之魂在此刻似乎苏醒了,他开始全方位多角度地提问,铆足了劲儿要挑战江一则的授课能力。

    于是看电影反倒成了次要的。

    大西北广袤无垠,一条公路直通天际,江一则在平板上边写边讲,言语简洁,不疾不徐。

    赵无眠突然发现听江一则讲课是件十分享受的事,他对知识的理解清晰而透彻,讲解一针见血毫不含糊,连一个语气词的废话都没有。

    他的笔记也是一样。

    不同于赵无眠总是爱把笔记写成独具风格的艺术品,江一则的笔记更加极简。

    它线条流畅、逻辑明了、内容翔实却不啰嗦,再配上一手干练的好字,竟也是惊人的赏心悦目。

    就这样,两时下来,赵无眠一张照片没拍,却已经精通了次贷危机的起因经过与结果。

    “怎么样,还有什么想问的?”江一则挑挑眉,高海拔初升的日光照着他的眼眸,漆黑的瞳仁里似有星辰,温柔却也锐利。

    赵无眠把平板接过来,上面是江一则手写的流程图。

    他顺手截了个屏,煞有介事道:“把这发我,我做做功课再。”

    江一则点点头,把笔记截屏发给他,“你下次碰到我们院的,聊起金融危机就按我教你的讲,绝对没有人能看出来你是中文系的。”

    “那不行,万一你坑我呢?”赵无眠傲娇地哼了一声,“我肯定得告诉他们这是他们江主席教的,对对错错的都怪你。”

    “再了,我可是中文系系草,全校闻名,谁不认识啊。”

    手机叮咚一声,赵无眠把那张截屏加载原图存了下来,然后点击收藏。

    后来,赵无眠没有再去钻研过金融危机的知识,没有再对着这张流程图找茬儿,但他也一直没删这张图。

    大约是笔记实在太好看,他不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