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潭不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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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获得的一切,在被上天赠予时都是标着价格的。

    赵无眠快乐一整天后的代价就是,第二天成功感冒了。

    次日早他刚起床,就感觉头又晕又沉像灌了铁,嗓子难受,鼻子也不舒服。

    江一则伸手摸了下他的额头,“你应该是感冒了,伴随低烧。”

    “唉,”赵无眠话声音沙哑了些,还吸了下鼻子,嗡嗡的,“这捂捂能好吗。”

    “我觉得你还是吃点儿药吧,”江一则话间已经合上了电脑,在背包里翻出了感冒颗粒,“这么冷的天你捂也不知道要捂到猴年马月。

    好在今天没什么景点,你吃完药在车上好好睡一觉。”

    赵无眠抱着被子看着江一则,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今天他们的行程安排主要是乘车赶路,茶卡盐湖到祁连山下,约莫要从天亮开到天黑。

    路途遥远,一大清早就出发了。

    赵无眠生病体力不支,外加药效起来了,车开出去没多久他就靠着椅背半睡半醒,连途中游玩塔尔寺都显得兴致缺缺。

    江一则一路上也很安静,只是在赵无眠胃口不佳非要吃辣条的时候制止了他的愚蠢行为。

    午饭过后继续赶路。

    赵无眠抱着他的橘猫抱枕再次很快入睡,江一则坐在一旁查成绩。

    大学与高中不同,多的是比成绩更重要的事。

    从性价比考虑,江一则在课内考试上对自己的要求一直不太高,保持在年级前5%即可。

    今天上个学期的期末成绩出了,结果达到预期,不好不坏。

    查完成绩,江一则继续写代码。

    写着写着,车后面几排好像战火飞起,隐约是两对本就不睦的情侣为了窗帘拉多少和座位靠多少的世界难题产生了摩擦,一个牙尖嘴利一个冷言冷语,吵得好不热闹。

    江一则也不怎么关心,戴上耳机把声音稍微调大了点。

    又过了一会儿,赵无眠似乎睡得不怎么安稳,不知是不是做噩梦了,连着动了好几下。

    江一则摘下耳机,只听车后排的摩擦已经在其参与者的共同努力下顺利进化为大吵大闹,连导游都前去围观了。

    他皱了皱眉,把电脑放下,站起来向后排走了几步,“不好意思,请问吵架声音可以一点吗。”

    霎时间后排倏地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转过头看着他,无论是吵架的还是看热闹的。

    与赵无眠不同,在这个团里的几天江一则几乎没怎么跟其他人交流过,但他“A大经院”以及“省状元”的光辉履历已经伴随着他这张脸深入人心,成为了一个传。

    他言语沉稳客气,看起来很平静,只有眉宇间的一点褶皱显露出不悦,“我朋友今天不太舒服,他现在需要休息。”

    “好的好的,我我们会注意的。”

    女导游最先反应过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没事,麻烦了。”

    江一则完,礼貌性的一欠身,走回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这天赵无眠一直睡到三四点才算正式醒过来,主要是被开不快的大巴一会儿动一会儿停闹的。

    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颇为惬意,“现在到哪儿了?这外面还怪好看的。”

    “不知道,”江一则“但我猜已经进入祁连山了。”

    “对的,”女导游回头“这里广义上已经算是祁连山草原了。”

    车又在这种开开停停中过了一会儿,终于被前方堵得彻底歇菜。

    女导游连忙下车查看,赵无眠很困惑,“这个季节这里还能堵?”

    江一则抬眸向车窗外扫了一眼:“肯定是出事儿了。”

    没多一会儿女导游回来了,是前方发生交通摩擦,估计要处理一会儿,大家愿意的可以下车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就地拍拍照,不走远就行。

    已经睡了一天此刻精力充沛的赵无眠第一个冲了下去。

    祁连山脉连绵起伏,在强风千万年的洗礼下,既有刀削斧劈的锋利,亦存光滑圆润的曲线感,棱角分明线条极美。

    雪山与草地相接,日光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厚重云层间露出一个侧脸,暮霭沉沉,像一幅利落刚劲的水墨画。

    这儿的一切对于来自东部的人皆是神秘、不凡而未知的,也因此具有格外强烈的吸引力。

    赵无眠拍完几张后,就不舍得再浪费时间隔着屏幕感受这儿的气息了。

    他把单反关上,在草地上来回走了几圈儿,“这里可真是太美了,我都不出话来。”

    他回过头,只见江一则靠在马路边的栏杆上,眉间带笑,眼底却仍是冰冷的理性。

    赵无眠走到他旁边,跟他并肩靠着栏杆,想了想,忽然,“我最近几天总觉得,你跟这个世界像是有壁一样。”

    “什么?”江一则没想到赵无眠会把话题转到他身上,有点讶异。

    “就像是在一个戴着耳罩的人面前放再好听的乐曲他都不会有太大反应一样,”赵无眠偏过头去,那一双桃花眼是难得的未见笑意深不见底;眉间却似有一对唇,一张一合,在薄雾间娓娓道来。

    “江一则,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刚刚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好像很难有什么东西触及你的内心,令你真正快乐。”

    江一则笑了,仍然是他标志性的表情和语气,“我是个没什么艺术细胞的理科生,论发现美的眼睛跟你肯定不能比。”

    “不,”赵无眠难得严肃“你不是不能发现,你只是...无动于衷。”

    江一则没有再话。

    过了一会儿,赵无眠望着天空山峦突然笑了,好像又快乐了起来。

    他凑到江一则旁边问他,“哎,你有没有看过一本书,叫瓦尔登湖。”

    江一则实话实:“我只听过。”

    “我第一次看这本书的时候,就希望有一天能拥有一个湖边的房子,没事去住一段时间。”

    赵无眠“现在我想,在祁连山脚下盖个木屋也不错。

    这里这么美,还没什么人,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等我盖了,欢迎你来玩啊。”

    赵无眠着,大方地拍了拍江一则的肩,“不定那会儿你已经身价千万了,记得给我赞助一个即热式热水器。”

    江一则有些无奈,“你还真是喜欢做梦啊。”

    赵无眠看着他,笑得眼睛弯成了一道月牙儿。

    前方的道路堵塞似有好转的迹象,可没过一会儿竟好像又停滞了,还有人争吵不休。

    众人总归是无法赶路,干脆上前看个热闹。

    赵无眠也跟了过去,发现前方的拥堵自草场蔓延向马路,拥堵的核心是一个母亲带着个孩,和他们的一群羊。

    据围观群众,事故的起因非常经典:碰瓷。

    只是这次碰瓷的不是车,而是羊。

    这对母子是当地牧民,赶着羊归来的时候碰上了几个很有匪气的人,不仅撞死了几只羊,非羊群蹭花了他们的车还戳破了轮胎,要对方赔钱,钱不够还要拿羊抵。

    “这种事真的只能自认倒霉,”旁边一个围观大叔“这地方又没监控,就是谁狠谁是大爷。”

    路过的人都是外地游客,没什么敢出头的。

    于是那几个现代劫匪动作熟练地坑走了钱,还捎上几只羊,随后换上备胎开车走了。

    西北的路上经常能看到成群的羊,它们对于牧民来,既是食物也是银行。

    一年将尽时遭遇这样的事,母亲抱着孩子跪坐在路边流泪,她双手龟裂,面庞黝黑,连泪水都是浑浊的。

    江一则也跟着赵无眠一起站在人群里。

    他目测这些堵着的车不久就能开动了,想叫赵无眠上车,却听他,“这个世界真是太残忍了。”

    “怎么了?”江一则问。

    “你不觉得残忍吗,”赵无眠“这儿的风景这么美,可是却有那么苦的生活。”

    “这种情况其实哪个地方都有,”江一则想了想,“只是你可能以前没见过。”

    “再了,这个世界也不残忍,它只是残酷。

    就像大自然丛林法则,虎豹吃兔子,飞鸟捕游鱼。

    这些都不残忍,也不邪恶,只是残酷而已。”

    江一则完,赵无眠看着他,眼神突然有些陌生,半晌才轻声道,“不,这不一样。”

    “我们是人。”

    围观的人们堵在路上许久,有些不耐的已经开始发火让那对母子赶紧把羊撵走了。

    那个母亲迟缓地道歉,孩子脸上挂着两道泪痕,双眼空洞麻木。

    赵无眠吸了吸鼻子,走上前去,笑了笑,把兜儿里的零食塞给了那个七八岁的男孩儿,问他读没读过书,识不识字。

    那个男孩眼睛很大很大,亮得令人害怕,他声地会写自己的名字。

    赵无眠想了想,蹲下来,“哥哥教你一句话,能记住吗?”

    那个男孩儿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

    赵无眠叹了口气,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支钢笔,转身问江一则,“你带了纸吗?”

    江一则从包里找出了学校发的便利贴,赵无眠撕下一张,趴在他的背上开始写。

    写了一会儿他又突然顿住,把这张便利贴顺手塞进了江一则的口袋里,叫他重新给自己一张。

    赵无眠写第二张的时候,江一则把前一张拿了出来,只见上面是两行笔锋有力粗细均匀的行楷,字迹颇有风骨不是凡品。

    「风过疏竹,风去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过而」

    潭不留影。

    江一则看完,把这张没写完的字条折起来放进了衣服的内袋。

    赵无眠写好手上这张后问他,“你有现金吗?”

    江一则翻出钱包找了下,“凑一起大概两三百块吧。”

    “那算了。”

    赵无眠着,把重新写的那行字和那支钢笔一起递给了那个男孩儿,上面是一笔一画的簪花楷,一个连笔都没有。

    “这是哥哥送给你的,”赵无眠对着那个孩子笑了,“你要好好读书,这样有一天就能看懂了。”

    那个孩儿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又看了看自己的妈妈。

    赵无眠把左手腕上的手表摘了下来,递给那位母亲,“请问,您去过西宁吗?”

    那位母亲呆呆地看着他,也不伸手接,半晌才开口,带着浓烈的口音,“没有。

    但是,孩子爸爸在那里工。”

    赵无眠点点头,把手表直接塞到她手里,“等孩子的爸爸回来,让他把这块表拿到西宁,找一个大一点的典当行当了,给孩子交学费。”

    这天他们重新回到车上已是半时后,拥堵的道路终于畅通了。

    车上众人看赵无眠的眼神莫名有些不太一样了。

    当然,这主要不是因为他心地善良,而是因为他那块表价值几万,连钢笔都是几百上千的。

    这价格对于成年人来不算贵到不能承受,但总归不是一般人随手就能给出的玩意儿。

    后排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赵无眠浑然不觉。

    他上车后先灌了两杯热水,吃了感冒药,然后突然一拍大腿,“江一则!今天是不是出成绩来着!”

    江一则叹了口气,“您才反应过来啊。”

    “我这不是睡了一天嘛,”赵无眠撇撇嘴“你查过了?”

    “嗯。”

    赵无眠话间已经点开了校园网,三秒后啧了一声,“真是不好意思,又是全系同窗让着我的一个学期。”

    江一则:“......”

    他凑过去看了看,发现赵无眠当前学期和历史学期排名皆为第一。

    赵无眠查完成绩心情大好,“来,你的成绩单呢,给我过目一下。”

    江一则把页面调出来递给赵无眠,赵无眠边浏览边点评了起来,“你考得也还可以嘛。”

    江一则:“跟您那还是不能比。”

    “哎?”赵无眠问,“你怎么还有数学系的课啊。”

    “我修了这个专业啊。”

    江一则。

    “您上三个专业的课啊?”赵无眠震惊了,“不是你好好学数学干什么啊。”

    “很多专业学到最后都是数学好吧,”江一则“没有数学的理科全是皮毛。”

    赵无眠把手机递还给他,“那你当初竞赛拿奖,怎么不跟邵屿一样直接填数学系啊,那样高考都不用参加了。”

    江一则笑了下,“我不适合研究理论数学。

    而且我填志愿能加60分,高考我闭着眼睛都没问题。”

    赵无眠:“......”

    “哦。”

    后面的路大巴都开得比较顺畅,但是到达目的地时也已经八点了。

    今天他们住在祁连山脚下的一个镇里,该镇名叫八宝镇,出门就能看见山。

    这次赵无眠和江一则终于不再幸运,分到了一个大床房。

    房间设施一般,但是很大,最重要的是风景很好,推开窗子就是雪山。

    赵无眠和江一则简单收拾了下行李,算出去找点儿吃的。

    出门前,赵无眠趁江一则不察,悄悄撕开了包装袋的口子,吃了几口辣条。

    但很快,就被人赃并获。

    江一则看着那袋吃了一半的辣条,“我,这个怎么没一起给那个男孩儿啊。”

    “这不健康啊,”赵无眠“不好意思给。”

    “你也知道不健康啊,不健康你还吃。”

    江一则伸手把辣条一把夺过来,“感冒的人要补充营养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但我今天不是没胃口吗,你把辣条还我,这是我的快乐源泉。”

    赵无眠着就要上去抢。

    江一则把辣条卷起来算扔掉,赵无眠一个箭步冲上去抓着他的手不放,纠缠拉扯间赵无眠一下没站稳,却又不肯认输,于是连带着江一则一起摔到了床上。

    北方的室内有暖气,两个人穿得都不算很多。

    因此,格外尴尬。

    就姿势而言,赵无眠目前呈人字状趴在江一则身上。

    他俩个子相差不多,两人几乎是面对面,连对方呼吸的声音都能听得清。

    赵无眠一下愣住了,眼睛睁着不知道眨。

    半晌江一则稍微动了下被他捏着的手,“哎,你是为了包辣条要谋杀我吗。”

    赵无眠猛的一下跳了起来,眼睛不知往何处瞟,无所适从道,“我我我,我去看看那边的窗子关好了没。”

    “我去吧,”江一则也站了起来,像什么都没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