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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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备受太|祖爷宠爱的孙辈到宣府就藩时,大肆扩建城池,至今日,哪怕是军事重镇,万全都司辖下卫所军队驻在城中,这座城池仍旧还是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婚期定得急,六月十九始下的诏书,七月初二即成礼。

    这日空气中氤氲着湿热的水汽,闷热感循着衣衫缝隙往人衣衫里钻,层层叠叠的大红霞帔下,楚怀婵的肌肤起了一层薄汗。

    昨日宿在城外驿站,今日一早,时夏将她叫起作嫁妆,喜娘替她三梳时她甚至还有点瞌睡。

    等仪仗队伍行了大半日,到宣府城外时,她的心里已经没了任何波动。

    她发现自个儿既没有刚得知这消息时的那份错愕与强自镇定,也没有真正接到那道圣旨时的我命不由我的宿命感,反而只剩一潭死水。

    她悄悄将喜轿帷幔揭开一角,去看这座威名远扬的城池。

    她目光落先落在门楼的匾额上,“著耕楼”三字在日头下闪着金光,随后才一点点地下移到城门题字上,曰“昌平”,盛世昌平啊,又与她何干。

    她笑了笑,心里泛起了点苦涩。

    等感受到轿撵一步步地进月门,入瓮城,最后再进到昌平门后时,她终于意识到,她这一生,就要真正扎根在此了。

    时夏在轿外轻声提醒:“姐,入城了。”

    她回过神来,将帷幔缓缓放下,等剩最后一条缝隙时,她忽然见着了孟璟的身影。

    她迟疑了下,迅速将帷幔放下,遮住了最后一丝日光。

    时夏在轿外低声:“姐,姑爷亲自来了呢。”

    她没出声。

    时夏再次交代了一遍那些已经重复过了许多次的话:“西平侯的府邸在京师,因为五年在宣府仗时负伤,就近留在镇国公宅邸养伤,夫人也就带着阖府归还祖宅。府上有位老夫人,侯爷是长房,因为当日入京时二房老爷尚未成亲分家,侯爷国公府空置着也是浪费,就让二老爷先住着,到后面侯爷回来,两房也就一块儿住着了……”

    “行了,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她断了后边一长串交代。

    炮仗声不绝于耳,时夏也从善如流地住了嘴。轿夫落轿,她这才觉出失仪,赶紧慌里慌张地将盖头蒙上。

    喜娘扶她下轿,将红绸交予孟璟时,她忽然听到了一声极低的笑声。

    这声音太过熟悉,那点向上扬起的尾音,她每次听到,都不太舒服,总感觉他在嘲讽旁人。

    眼下……他嘲讽的,怕只有她了。

    她忽然惊觉,她所谓的心如止水,就这么在一声低笑前溃不成军。

    对于这门亲事,她虽不见得愿意,但他那样的人,想必更不愿吧。

    “拿盖头擦眼泪了?”

    “啊?”

    “要不是凤冠挡着,盖头可能早被你踩在脚下了。”

    她赶紧稀里糊涂地扯了扯,也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尴尬,总之手脚不大利索,她胡乱扯了半天,眼见着真快将这块破布整个扯下来时,脑后忽然传来一股力道,替她将喜帕理正了。

    她正要道谢,身前传来一阵灼热,他先一步开了口:“步子大点。”

    她咬了咬唇,借着盖头下的一点缝隙,顺利跨过火盆,这才低声冲他回了句:“多谢。”

    孟璟没再回她客套话,她又很认真地补了一句:“我没哭。”

    孟璟:“……哦。”

    青庐成礼后,他径直将她带回了新房。他摆手示意跟过来的人先下去,才去拿了喜秤,他动作快,也没什么多余的风花雪月的念头。盖头揭起,楚怀婵来不及敛好的诸多心绪一下暴露在光下,她赶紧低头调整了下,等再抬头时,脸上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孟璟对上这张盛装下愈显娇妍的脸,反应却不是佳人将在怀,而是下意识地嗤笑了声:“楚怀婵,你上刑场呢?”

    她哽了下,一时语塞,忿忿地想,果然是个粗莽武夫,连一句好听话都不出来,况在今日这般时节。

    “哑巴了?”她还没在心里挖苦完这莽夫,他又接着问了一句。

    楚怀婵嘴角浮起一丝假笑,几乎想将身下硌得她疼的红枣花生一把盖在他脸上。

    “没呢。”她回答得很是认真且老实。

    孟璟气笑了,盯了她一眼,本想再讥讽她几句,忽见她微微垂着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低落。他默默将喜秤往桌上一放,转身往外走。

    楚怀婵下意识地想伸手拦他,他走得慢,她手伸出去一半,几乎就要沾上他衣袂,又默默地收了回来。

    房门被带上,她扫视了屋内一圈,屋子很大,陈设无一不精致而贵重。

    镇国公府百年名门,世代镇守宣府,三代袭爵下来,到孟璟祖父武安伯,已隐隐有要没落之势。但到孟璟之父,又因赫赫战功得以封侯入主后军都督府,重振家族之势。孟璟又是嫡长子,自然是金玉堆里滚大的。

    洞房的布置是用了些巧心思的,她有些迟钝地想……其实,孟璟对她,似乎也够意思了。那等臭脾气,差点没把闻覃这等青梅竹马的旧日恋人都给生吞活剥了,却肯亲自去城门迎她。

    不管他有多少莺燕,这些明面上的体面,总归也算没亏待她。

    就算是因为皇帝赐婚而不敢怠慢,但其实,也已经足够了。

    她本就没想过贪心,已比她之前设想的情形要好上很多了。至于其他的,其实她也不多想,在宫里如何,在这里又如何,好像没什么关系。

    她目光落在合卺酒盏上,又再自然不过地移开,往窗户外边看去。

    今夜大抵会有雨,月亮躲在云层缝隙后,空气中那点闷热感更盛。

    她枯坐了许久,果然听到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点声。

    她迟疑了会,拿桌上糕点垫了垫肚子,再往梳妆镜前一坐,开始卸繁重的凤冠。

    脂粉钗环一一卸去,她看了一眼铜镜中这张略显疲惫的脸,唤人了水,草草沐浴完毕,准备歇下。

    但她刚从浴房出来,房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她怔了下。

    孟璟扫了她一眼:“……果然赶着投胎呢?”

    她这次没还嘴,而是飞速坐到镜子前,将发髻草草挽起,斜插上一支白玉木兰簪。

    虽然凌乱了些,但还是比方才那副尊容要好多了,她将中衣裹紧了些,嗫嚅了下:“以为侯爷不来了,正准备休息。”

    孟璟目光落在她那支发簪上,羊脂玉通透,木兰将绽未绽,雅致而又不失风流。

    倒是很衬她。

    “你倒挺会偷懒。”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姑娘在想什么,心里越发觉得好笑,语气里自然也带了丝轻笑。

    楚怀婵却想到了之前被他揭穿在喜轿里没盖盖头的事,脸羞红了些许,讪讪低下头去,但还是没忘记回了句:“宣府路远,若不偷懒,侯爷今日怕真的只能抬我进门了。”

    “快马加鞭两日,送亲队伍慢,也就五六日?”

    “嗯,走了六日。”

    他迟疑了下,多看了她一眼,起身到门口唤了声扶舟,她也趁着这功夫赶紧找了身外衣换上。

    她刚系好腰间绶带,他已折返回来,斜觑了她一眼:“用不着,一会都要歇息了。”

    “体面总不能失。”

    他没再接这话,将扶舟方才送过来的药递给她:“让丫鬟擦擦,止酸疼的。”

    她愣了下才接过来,轻声道了声谢。

    孟璟懒得再理她,执起酒盏,亲自为她斟了杯酒。

    酒液撞上杯壁,声音清脆,轻轻敲在她心上。

    她在走神,没来得及接过他递过来的杯子,孟璟垂眸看了她一眼,默默收回手。

    楚怀婵一抬头,见他将杯子放回桌上,迟疑了下,低声道:“侯爷若不想喝这酒,不必勉强。”

    孟璟几乎要被再度气笑:“随你。”

    她无意识地抓了下裙裾,随即站起来:“那歇息吧,我来伺候侯爷。”

    倒是很像翠微观里那日,她也是这般坐在客房简陋的榻上,面对着一个不速之客,一边强自镇定地套着话,一边紧张地在裙子上抓出褶痕来。

    孟璟将杯子重新递给她,她犹疑了下,接过来,又悄悄看了他一眼,确定他不会等她酒都到嘴边了又一把抢回去,这才端起杯子向他示意了下。

    孟璟微微躬身和她对饮,轻声道:“抿一口就好,这边的酒烈。”

    楚怀婵却没听,将这杯酒一饮而尽,被辣到喉咙里一阵又一阵的疼,她强自撑了好半晌,才将那点辣意咽了下去,差点呛出眼泪花儿。

    孟璟将她手里的杯子接过,嫌弃地看她一眼:“没那个本事,逞什么能耐?”

    她不服,仰头看他一眼,将杯子抢回来,又斟满了一杯:“这酒挺辣的,那晚确实我不对,就当给侯爷赔个罪吧。”

    她刚举起杯子,听到一声笑:“你可想好了,合卺酒可没有喝两道的。”

    她犹豫了下,他淡淡道:“不是跪了会儿么,而且也道过歉了,过两清,就别再提了。”

    她再去看他,他已出了门。

    她在原地坐了会,不料他隔了会又回来了,这次身上穿的是中衣,他见她还没上床,随口问:“还不睡等什么?”

    她没出声。

    “从驿站过来挺远的,不累么?”

    “嗯,挺累的。”

    这话完,两相无言,她先一步收拾了榻上的瓜果,上了榻。孟璟也没再接话,关窗吹灯,随后在她身侧躺下。

    她一直没出声,身子向内绷成一团。

    孟璟:“……不碰你。”

    “啊?”她身子一哆嗦。

    随即又反应过来,“哦”了声。

    窗外雨声越发大了,身侧之人的呼吸声并不平稳,孟璟嗤笑了声:“你多大了?”

    她讷讷地答:“上元那日及笄的。”

    “多大点儿人,谁稀得碰你?”孟璟将被子往她身上一搭,“还睡不睡了?”

    “哦。”她默默扯过被子,将自个儿裹成了一颗厚茧,“睡。”

    “热死你得了。”

    “要你管?”

    “楚怀婵,”孟璟再度气笑,“你这不胆子挺大的么?”

    他忽然起了点逗她的心思,翻了个身,正对着她:“这都半个月过去了,没人教过你怎么伺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