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她回到槐荣堂的时候,大夫人还没回来,她环视了一周,没见着孟珣,问时夏:“四爷还没回来?”
“回了,敛秋姑娘带着去后头净手去了。”
她将帕子扔给时夏:“拿回去烧了。”
时夏应下收好,将自个儿的帕子递给她,她接过来,将玉佩细细擦净了,又道:“再去交代一遍,别在夫人跟前多嘴。”
她踏进明间,孟珣见她进来,因惹了事,躲躲闪闪地不敢看她,闷闷地将脑袋一埋,绞着手指玩。
敛秋才刚给他好胰子,见他这样,温声笑了笑:“四爷自个儿搓搓也行。”
他却忽然忿忿地将胰子一把抹在了她袖上,敛秋愣了愣,问:“四爷今儿到底怎么了?”
楚怀婵冲他笑笑,伸手召他过来,他迟疑了下,乖乖立到了她跟前。
楚怀婵摊开手,掌心是那枚玉佩,他伸手来抓,她却将掌心一合,背至身后。
他腮帮子鼓起,迟疑了下,闷闷地恐吓她:“还我。”
但这话到底没什么气势,楚怀婵失笑,冲他道:“先去把手洗干净。”
他走到盆边,敛秋捧水给他净手,楚怀婵道:“自个儿洗。”
“哦。”他果真将手伸进铜盆里,认认真真地将泥沙都洗净了,又自个儿拿了手帕将手擦干,这才又回到她跟前,重复了一遍,“还我。”
楚怀婵将玉佩放入他手心,柔声问:“方才你三哥欺负你了?”
孟珣低头去看这枚玉佩,迟疑了会儿,低声道:“也不算吧。”
她蹲下来,将玉佩安安稳稳地佩在他腰间,又替他正了正玉穗,柔声道:“他下次再欺负你,拿你二哥压他就是,他不敢的。”
方才都还好好的,眼下孟珣一听这话,却一把开她手就往外走,楚怀婵愣了下,看向敛秋。
敛秋也正纳着闷儿,只好将知道的事情简单了下:“那玉佩是二爷赠的周岁礼,四爷宝贝得紧,匆忙回宣府时兵荒马乱的,旁的东西都七零八落不知丢哪儿了,这宝贝倒是一直带在身边。”
楚怀婵站起身,望了一眼那人的身影,发了会儿怔,难怪,那玉佩是黑青玉材质,正面浮雕蟠螭纹,背面浅浮雕如意云头纹。这等材质和纹样,配这般岁数的孩,终究是有些过于厚重了,也得是孟璟这样的人,才能送得出这般礼。
但既然平素如此珍重,那他方才的反应便有些奇怪了。
敛秋也有些犯难:“奴婢也不清楚。四爷有时候挺怕二爷的,一提便能压住他,但有时候却提也不能提,一提就发脾气,就像刚刚这样,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内里。”
楚怀婵静了一会儿,正准备出去找孟珣,一转头就见着赵氏拎着他从外头回来,在中庭里劈头盖脸一顿数落:“你看看你,又弄得一身都是泥,干什么去了?”
数落完孩,又朝后头呵斥了声:“季嬷嬷!”
在后头吃茶的婆子听她动了怒,赶紧放下手里的牌迎上来,讪讪地赔笑:“大夫人有什么吩咐?”
赵氏狠狠盯她一眼,又扫过后头跟的一众丫鬟厮:“这么多人,一个八岁大的孩子都看不住,像什么话!仔细勒紧点儿裤腰带,别一不留神将那点儿可怜家底全都输出去了,回头又到我跟前来没出息地抹眼泪珠子!”
季嬷嬷忙跪下磕了个头:“大夫人教训得是,是奴婢们托大了,请大夫人责罚。”
楚怀婵身形方微微动了动,时夏赶紧问:“姐要帮她们话?”
她摇头,走到香炉前添了些香。
“主子训斥下人,我这会子出去解释岂不是下夫人的脸面,一会儿再吧。”
时夏点点头,侧头往外看去,听赵氏呵斥道:“赶紧带回去,换身衣裳再来,成天到晚没个人样,像什么话!”
婆子们忙将孟珣生拖硬拉地拽下去了,楚怀婵这才迎出来请罪:“母亲勿要动了肝火,方才是我想着和四弟几句话,这才叫她们去后边吃茶的,也是我没看住四弟,请母亲责罚。”
赵氏脸色缓和了些许,又看了眼那群人的背影,摇了摇头:“别全往自个儿身上揽。一群瞎了眼的老东西,不光是今日才这样,也就仗着在府里伺候了几年,便开始倚老卖老偷奸耍滑。也不知二房怎么挑进来的下人,若还在京里,这等婆子如何能进家门?”
楚怀婵凝神听着这话,多看了她一眼。
赵氏这下才得了闲,仔细量了她一眼,见她发散着,发梢经了刚才一通折腾倒是干了,只是发根尚且湿着,道:“也是我疏忽,想着这子回来了,该叫你来见见,倒没料着你有安排。”
“也没有大事,母亲客气了。”
赵氏引她进屋,先净了手,叫人添了些冰块,又将自个儿帕子递给她:“擦擦汗。”
她去暖阁里拿了件氅衣出来递给敛秋:“今日得闲,趁这空当儿给我绣朵花上去,太素了,倒显得老了好几岁。”
敛秋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确实是素净,但却是江南那边织造局进贡上来的缎子,料子质地极好,如今远在宣府,侯爷也不再是皇帝跟前的红人,等闲便有铺天盖地的赏赐,也算是难得了。
赵氏知她想多,往暖阁里边看了一眼,隔着地屏,她并不能看见里边的人,却仍是轻轻叹了口气:“从前侯爷赠的,就穿过一次,侯爷夸过一句好看。”
她怔怔望了好一会儿,轻声道:“也压箱底好些年了,昨日恰巧翻了出来,搁着也是浪费,这便拿出来了。”
敛秋搬了个墩子坐在门口穿针引线,等她回过神来,这才轻声问:“夫人想绣什么?”
赵氏迟疑了会,有些拿不准主意:“百花图太花哨了些,只衬姑娘。芙蓉如何?”
楚怀婵看向眼前这位端庄的妇人,忽然明白过来孟璟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贵气与高高在上从何而来,眼前这位妇人,毕竟是宗室女出身,纵然已上了年岁,也经了落魄岁月,但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不减反增,她的独子倒也完美继承了这宗室女与百年勋贵两脉传承下来的高傲与贵气。
她忽然惊觉自个儿想得有些远了,赶紧迫自己回神,冲赵氏笑了笑:“芙蓉美人妆,当衬母亲的。”
“就你还肯宽慰我几句,旁人都道我是老婆子了。”赵氏拉过她手背拍了拍,问起闲话,“他没去过你那儿?”
楚怀婵没答话,拉她过去看敛秋的巧手,赵氏目光扫下来,见到她手上戴着的镯子,迟疑了会儿,还是道:“我赠你的镯子,你也一直不肯戴。”
楚怀婵下意识地将袖摆往下理了理,柔声道:“母亲赠的,太过贵重,想着珍藏起来,等哪日拿去市井街坊当了,也好给我那屋添几株翠竹。”
赵氏笑出声来,被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道:“起来,若要竹子,菁华门到阅微堂间倒是有一片竹林,东流亲自理的,倒还有些看头。眼下也要开始枯叶了,一会儿过去看看?”
“不必了。”楚怀婵赶紧拦住,“无事便不去扰二爷了。”
“他这几日不在,去怀仁了,倒也扰不着他。”赵氏叹了口气,“你怕他?”
楚怀婵这才明白过来孟琸今日为何敢如此放肆,面上却只是摇了摇头。要怕,除了那事,她还真没有什么怕孟璟的理由,但自从知道他的喜好之后,这点心思也就彻底淡了,到如今,她还真没什么理由避他,只是懒得见罢了。
赵氏迟疑了会儿,解释道:“是怀仁有个好友成亲,也和他一样,拖了好些年,到如今才提这终身大事,过去贺喜去了。”
她笑了笑,淡淡道:“侯爷倒是重旧日情义。”
“他这人吧……”赵氏低低叹了口气,“若在意的,便是珍之重之。”
她自然而然地接过后半句话:“若不在意,便压根儿不会看入眼里,兴许连他书房灯盏上落的一粒灰尘都比不上呢。”
赵氏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朵将要成形的芙蓉上,许久,轻声叹道:“你也是个浑不在意的。这淡泊性子凑一块儿,你俩倒是都舒坦了,只难为我这当母亲的。”
“母亲这话的,倒是我不是了,赶明儿我也给母亲戏彩衣赔个罪。”
这话惹得赵氏笑出声,边指点敛秋将花样往上绣绣,边道:“彩衣娱亲倒不必了,你若当真有逗我高兴的孝心,就常往他那儿走动走动,我便舒心了。”
楚怀婵抿了抿唇,没答话。
“你俩啊。”赵氏无奈地摇了摇头,“等他回来,我找他去,都像什么话。”
楚怀婵本想阻止她,余光瞥见季嬷嬷将孟珣送了回来,赶紧住了话头。
孟珣进来,先是规规矩矩给赵氏磕了个头,这才移到楚怀婵跟前来,认真行了个礼:“见过二嫂。”
“不必多礼。”楚怀婵唤时夏将糕点拿过来,“也不知你今日要回,只好匆忙带了些糕点过来,也不是什么稀奇物,但好在冰镇过,能消消暑,也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绿豆糕啊!”孟珣先是双眼放光,随即又压住了兴奋劲,将伸出一半的爪子收了回来,跟自个儿赌气道,“不爱吃。”
赵氏知他的喜好,没忍住笑出声,却看破不揭破,反而故意问道:“今儿念的什么书?”
“啊?母亲又问书啊?”孟珣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拿右手抠了抠后脑勺,仔细想了会,才道,“念到《昔时贤文》了,今日先生教念‘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怪没意思的。”
赵氏半解释半闲扯地同楚怀婵道:“是从太爷那一辈分出去的旁宗,有个盛名在外有些学问的举人,因丁忧困在城内,被那边家塾给聘了去,恰巧那边府里又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哥儿,便将他送过去结伴念书了。”
楚怀婵点头,转头去看孟珣,柔声问:“你知道你方才为什么抓不着蛐蛐儿么?”
“为什么?”孟珣被勾起了兴致,很认真地问。
“先生都教你念到这一句了,难道没教你念‘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
孟珣疑惑地看向她。
楚怀婵笑笑:“蛐蛐儿昼伏夜出啊,你三更天叫嬷嬷起来帮你抓,循着声儿找过去,定能抓到。”
孟珣将信将疑,转头过去和季嬷嬷交代了几句。
“读书须用意。四弟,你这火候还欠得多呢,别嫌先生讲的东西无趣。”
“正是破蒙的年纪,合该好好念书,这是件很好很好的事,你以后会明白的。”她很认真地道,“每日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在学堂里安安心心念念书的日子,等年岁稍长些,便再不会有了。”
孟珣愣了下,抬眼去看她,听她轻轻念道:“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广,多见多闻。”
他下意识地地接着背下去:“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
赵氏见他竟肯摇头晃脑地认真背书,看得欣喜,将位置让给他俩,到厨房去吩咐添些孟珣爱的吃食。
楚怀婵陪着他念了一会儿,住了声,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听着他往下念。一晃眼,好像回到了当年在江浦时,她尚且梳着双丫髻,倚在娘亲膝前轻声诵诗文,若念对了,娘亲会冲她柔柔一笑,晚间在父亲面前夸赞上她几句,父亲便会再奖励她些精致玩意儿。
但这般无忧无虑的日子,这辈子,终归是再也寻不见了。
她发了好一会儿怔,眼眶没来由地红了些许。
孟珣不解地看向她,她将绿豆糕轻轻送入他左手。
他接过来尝了口,冰镇过的糕点恰巧能消这秋老虎的厉害,瞬间眉眼笑作一团,没了方才那般故作老成的机灵模样,将手中的糕点囫囵吞了。
“慢点儿啊。”楚怀婵见他这样,也将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将糕点盒子一并往他那边推了点。
方才跑了好一阵,他确实有些饿了,又囫囵吞了好几块,等这阵儿馋劲儿缓过去了,才道:“二嫂子,你很好啊。”
他很认真地问:“二哥喜欢你么?”
原来方才她和赵氏的对话,倒还是叫他听了几句去。这半大的人,竟也无师自通地开始明白隐藏在这等字眼下的情愫与韵调。
敛秋也跟着这问话看过来,她顺势接过她手里的氅衣,往那处细致的针线活看去——芙蓉照水,不肯嫁东风。
她抿出一个淡淡的笑来,轻声对这尚未经人情间事的孩童道:“我好或者不好,都不是为了让他喜欢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