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楚怀婵眉头皱了皱,垂眸量了自个儿一眼,还是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劲,又去看孟璟,疑惑道:“这不挺好的么?很丑么?”
“我看着烦。”孟璟懒得再搭理她,转身往门外走,“酉正出门,不换就自个儿滚远点。”
楚怀婵思忖了会儿,决定为出去透透气而折腰,毕竟她来这儿近两个月,除了当日去见过一次兄长,居然再没踏出过国公府大门一步,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她刚做了决定,目光便落在了孟璟写下的那四个大字上,被这人的幼稚行径气得心下一梗,好一阵子才舒缓过来。
好个不堪入眼,都不堪入眼了,她还管他做甚?她默默地收了那一堆被她练废的上好宣纸,趴在书案上眠了整整一个下午。
这中间她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几次,虽然强行迫自己不再去思虑这事,心思却仍是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那本《宗镜录》上,这本书不像是寻常书房充数用的摆设,边角磨损得厉害,想来是孟璟时常拿出来翻翻的。
可那串念珠,九九归一,八十一颗念珠,也的确是道家之物。
但时日已久,虽她的好记性倒是不至于让她将当日翠微观里那人的身形完全忘记,但后来的烦心事一桩接一桩,她心思压根儿就没在这上面,在她的认知里,那事无非是当日为了不让陈景元顺心而使了点儿坏罢了,她早将这事忘到了脑后,更放下了当初对孟璟起过的怀疑。
可如今这么一想,他和那人一比,身形的话,她当日草草看了一眼那人的背影,是像的,至于身高,陈景元那人比她高出一头有余,再加上左膝的伤,也都是对得上的。
可如果是孟璟,那他当日到底在做什么?竟然会出动北镇抚司来追杀他?快刀杀人,陈景元这柄刀,可不是谁都用得起的。
可如果不是他……皇帝当日为何临时起意下了这道诏书,这也耐人琢磨。
她有些发懵地看了眼书房里焕然一新的陈设,佛顶珠的淡香萦绕在鼻尖,竟然令她这颗纷乱不止的心缓缓平静了下来。她迫自己压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目光无意中又落在“不堪入眼”四个大字上,瞬间被气笑,此等莽夫,翠微观那等雅地,不像是他会去的。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竟然在找一个根本立不住脚的理由给他开脱。
她发了好一阵子呆,起身去添了些檀香,她一直闻不惯檀香的味儿,一闻便脑袋发闷四肢无力,平素甚少用此香,今日却借着这股熏香的劲儿,又眯了半个时辰左右,迫自己将这事忘了个干净。
酉正时分,东流过来请她,她刚醒不久,整个人还发着懵,迷迷糊糊地跟着他穿过菁华门,径直到了东北角角门。她甫一上马车,孟璟一看见她这原封不动的装束,眉头蹙起,“下去”两个字都到嘴边了,又默默闭了嘴,转而吩咐东流:“夜里凉,让敛秋送件衣裳过来。”
楚怀婵默默低头看了眼自个儿,犹豫了瞬,对自个儿的眼光产生了一丝可以忽略不计的怀疑,抬头看他,确认了一遍:“真的很丑?”
“嗯。”
“……哦。”她默默闭了嘴,没再和他争论什么,安安静静地等着敛秋送衣服过来。
孟璟就这么目不斜视地盯着她,她本不大情愿,见他不肯罢休,撇了下嘴,不大爽快地将披风穿上。仲秋时节,傍晚时分,天尚且热着,敛秋听孟璟吩咐的是怕晚间回来晚受了凉,特地挑了件厚薄适中的披风,她甫一套上,就觉得热气径直往上蹿,不一会子便被烘红了脸。
孟璟淡淡瞟了眼她这浑身不自在的样子,眼睑半阖,随口道:“热就脱了,搁我跟前,拘什么礼?”
“……”
不是你叫我穿的么?
楚怀婵懒得搭理这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疯子,微微将领子往下褪了褪,掀起帘子去看窗外景色。
这地儿虽地处边塞,长年受战乱之苦,夜里竟也华灯满目,集市上热热闹闹人声鼎沸。
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她曾从旁人嘴里听来的那些关于身侧这人的故事。传闻里,他年少英杰,十三岁随父上阵杀敌,战功赫赫,从无败绩,更曾只身率五百铁骑深入鞑靼后方,生擒敌军大将,亲于午门献俘,得先帝亲自接见,御赐飞鱼服。
近三十四年以来,鞑靼日趋强盛,九边重镇饱受其进犯之苦,无一日安生日子可过。可那一仗之后,整整两年,宣府身为九边之首,竟然再无大型战事。
她没来由地想起那日他陪她去见兄长,他在阳河边上漫不经心起的那句去给河道衙门个招呼让修整栈桥。他这话的时候风轻云淡,仿佛压根儿没意识到,他如今既未袭爵又无差使在身,只是一个的七品都事,竟然随意使唤起了河道衙门那些官阶比他高上许多的官员,而东流也想也没想就应下了。
其实啊,在宣府这些边地百姓眼里,孟门五代,已和护佑他们一方安宁的神明无异了吧,当地官员对他们,大抵也有一丝别样的尊重。
这之后,再下一场战事,就是五年前,鞑靼铁骑长驱南下,一路势如破竹,西平侯亲回宣府挂帅上阵竟也连连败绩,敌军直逼紫荆关,京师岌岌可危,惹得龙颜大怒,御驾亲征,亲到宣府迎战。
却不料,这一战,竟然改变了朝中格局,造就了如今这般局面。
她轻轻叹了口气,放下车帘,转头看向孟璟,他双眼微阖,静静倚在马车壁上养神。他眼角微微上翘,睁眼看人时其实会无端给人一种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但这般闭目养神时,整个人都显出一种沉静和儒雅来。
她忽然有些不确定地想,那些把他成疆场修罗的传闻是真的么?
若她不认识他,若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或是个闲散家中无所事事的勋贵子弟,她也必然是相信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那双白且修长到近乎有些秀气的手上沾着无数鲜血不,更曾历过无数艰难险阻,一步步地从深渊谷底爬起来,才成了如今这般,她所看见仿佛随时都超然世外淡然处之的模样。
她手肘撑在膝上,托腮看向他,就这么看了好一阵子,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自那次后,她后来再去阅微堂,敛秋都找了托辞推拒,想是他开过口不得再去,但方才他却特地让她过来送衣服,其实……听起来,倒有几分变着法地抹过当日之事的意思。
兴许,这竟然是这莽夫难得良心发现的一点悔改之意?
她对这发现实在是有些惊奇,将早间被那串念珠扰乱的心神都一并彻底收了回来,半晌没眨过眼,就这么直楞楞地看着对面的人。
她看得实在是有些久了,孟璟懒洋洋地将眼皮掀起一条缝,百无聊赖地问:“还没看够?”
她先“啊”了声,随后才反应过来他原来并没有睡着,尴尬地收回目光,又觉得这般实在是太做贼心虚,故作镇定地重新看向他,点了点头:“没。”
孟璟哑然失笑。
他重新闭上眼,听她在那儿窸窸窣窣地摸索了半天,最后抛给他一物,他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凭触感判断出来……居然是一个铜板。
他嘴角抽了抽,听见她笑着问:“侯爷,你平时去秦楼楚馆,一个晚上多少银子啊?”
“……”
好歹算半个大家闺秀,真够不害臊的。
她见他不答,继续道:“我就看会儿,一个铜板儿估计也该够了吧。”
劲风破空而来,她赶紧往旁一躲,等动静停了,这才看向一侧,那枚铜板正正嵌在马车壁上,完全没了进去。
这要是在她身上,她下意识地倒吸了口凉气,觉着有些后怕,正想要句话讨饶,他先一步开了口:“楚怀婵,我看你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就仗着有母亲给你撑腰?”他冷笑了声,手微微握紧,“想找死还不容易么?”
得,大概又要拧断她脖子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屈服于暴力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她非常有气节地服软:“侯爷,我……”
“闭嘴。”
“哦。”
她蔫蔫儿地闭了嘴,又悄悄看了他几眼,这才讪讪收回目光。
等人声越发鼎沸之时,东流吁停了马,请他们下车。
楚怀婵两个月没出过府门,今日这新鲜地儿还是闹市,顿时跟撒了欢的马儿一样,早忘了她今日是为盯着孟璟而来的,一路女人天性爆发,见着什么都要买上一堆。她今儿是从阅微堂直接走的,压根儿没带丫鬟,后来敛秋过来替她送衣服,因着之前那一顿板子,她也没把人留下,眼下东流被迫成为那个帮她拎大袋袋外加掏钱的主儿,一脸生无可恋。
孟璟跟在后头慢悠悠地走,见这阵势,嘴角没来由地弯了弯。
扶舟刚凑过来要句什么,见他这反应,识相地闭了嘴。
孟璟见不惯他这神经兮兮的做派,没好气地道:“想什么就。”
“也没想什么。”扶舟赔笑。
“那就闭嘴。”
“……也不是,还是想多句嘴,主子待少夫人好像不错啊。”
孟璟斜觑他一眼,他会错了意,继续道:“您对四爷也没这么纵容过啊,少夫人也算是……”
他话没完,孟璟一脚踩在了他脚上,他疼得下意识地弹起来,抱着脚跳了两下,往边上挪了点儿,哆哆嗦嗦地道:“行行行,是少夫人蹬鼻子上脸不知数太把自个儿当回事了,您这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大度不同她计较……”
孟璟冲他一笑:“过来。”
扶舟怕被就地死,死活不肯从。
孟璟无言,今儿第二次差点要将那颗青金石捏碎,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我是问你他们人呢?”
“哦哦哦,”扶舟这才蹦回来,但还是离了他有一步远,心翼翼地回道,“碧宁居。”
孟璟怒气更盛:“……你让我带她去这种地儿?”
扶舟挠了挠脑袋,半为难半欠扁地道:“谁知道您要带少夫人出来啊?再了,不是您以前这种地儿方便避人耳目么?眼下我可只把那地儿的眼线料理干净了,您让我现在去给您找干净地儿我也找不出来。”
孟璟睨了楚怀婵一眼,她正在前头买糖葫芦,兴冲冲地强行塞了一串给已经没手的东流,又拿了三串过来,扶舟自个儿接过来一串,欢喜道:“谢少夫人。”
“不谢。”她笑眯眯地递给孟璟一串,“侯爷,你的。”
孟璟白她一眼:“……拿开。”
楚怀婵低头看了看,“哦”了声,一边咬了一个,将两串一块儿占为己有,还耀武扬威地冲他显摆了下:“真挺好吃的。”
孟璟有些纳闷儿地想,这人到底几岁?他要是真带她去那种地方,岂不是太罪恶了?
他犹豫了下,对东流道:“送少夫人先回去。”
楚怀婵懵了下,嘴里的糖葫芦还没吃完,腮帮子正鼓着,赶紧两下咬碎,含糊不清地道:“孟璟,你又耍我?”
得,又叫名儿了。
孟璟冲东流摆摆手,示意把这麻烦精交给他了,自个儿先一步开溜,扶舟看了一眼生无可恋只想一头撞死的东流,冲他做了个自求多福的口型,赶紧跟了上去。
东流犹豫了下,愁眉苦脸地冲楚怀婵道:“少夫人,您还是请吧。”
“请什么请,你自个儿回去。”她猛地将两串糖葫芦一块儿拍给他,两下追上孟璟,“你做什么去?做人要话算话,哪有你这样的?”
孟璟无言,一个头两个大,最后冲她挤出一个笑:“我去碧宁居,你也要去?”
楚怀婵疑惑地看向扶舟,扶舟犹疑了下,觉得自个儿这是在荼毒良家妇女大家闺秀,好半天才艰难挤出几个字:“就……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楚怀婵一头雾水。
孟璟失笑,故意逗她:“你刚才用了一个铜板问的那地方。”
她瞬间反应过来,忿忿地盯了他一眼:“你好全了再去不行吗?我又没想着拦你。”
孟璟:“???”
“我真的,好了谁拦你啊。”
“……”
她给自己了会儿气,板着脸和这煞神抗争,“母亲让我看着你,什么事都等你好全了再。”
孟璟冲她摊手,示意爱莫能助。
她挣扎了好半天,还是怕他找借口开溜出远门,咬了咬牙,忿忿道:“那我也跟你去。”
扶舟:“……”
姑奶奶,我现在去给您找干净地儿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