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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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得这句承诺,她笑意盈盈地看他,颊边梨涡绽开,似方才途经的那丛万点青莲。

    她重新捂好耳朵,冲他乖顺一笑:“那我等你啊。”

    这一笑不像她惯常那种浅浅淡淡的笑,他凝神看了会儿,应了一个“好”字。

    下一刻,她接道:“看在你今晚这么好的份上,一会儿我请你吃糖葫芦啊。”

    “……”

    他扭头就走。

    孙南义迎他进门,他迈进屋内之后,又不自觉地转身看了楚怀婵一眼。她端坐在杌子上,裙裾理得规规整整,披风往下一罩,整个人被遮得严严实实,上半身却偷了懒,脊背微微弯曲,手肘撑在膝盖弯上,双手捂着耳朵,眼神却又不自觉地暴露了她那点本性,不安分地往过道里四下探看。

    起来,他还真没怎么见过她真正循规蹈矩的模样。

    她这人,表面功夫是好的。

    私底下么,性子能折腾死个人。

    他看了扶舟一眼:“去搬把椅子过来。”

    他吩咐完这句,示意孙南义关门,随即在上首落了座。下首的几人赶紧纷纷将怀中捂了一路几近发烫的宝贝录册交给他,孟璟接过来放在一侧,也没什么客套话,径直拿过一本开始翻看起来。

    他看得慢,房间里众人也不敢催促,皆屏息凝神地等着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偶有破窗而入的风声,惊起书页翻卷,孙南义都吓得脸色煞白,时不时地偷瞟他一眼,就怕惹怒了这位久未过交道不知脾性变了多少的爷。

    毕竟,月中的时候,孟璟居然亲自跑到数百里开外的怀仁,是要见他们,这着实令他们几人都没想到。更没料到的是,孟璟至今已经闲散了四五年,现下居然还有背着上头彻查各大都司烂账的心思。

    这背后的谋算,若要深究,足够今夜在场众人为自个儿一家老的性命捏上一把冷汗了。

    孟璟翻过几页,心里头忽然起了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兴许是因为周懋青离得近,生怕随时被他在背后阴一招取了命,事情办得极为仔细。而眼下这些人,因为他给的时间本也不够充分,并不如周懋青查万全都司那般细致,但总算也没敢敷衍他,勉强能算个尽心尽力。更重要的是,山西那边两大都司的情况要比他想象得好许多。不像周懋青这般,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搅浑水。

    若照他从前的脾气,周懋青这等行事,他必得请镇朔将军印直接将他斩杀于阵前了,如今竟也肯花上些时日与他周旋。

    但兴许也不是脾气变好了,只是并无从前的大权在手罢了。

    他轻轻苦笑了下。

    他花了半个时辰草草看过一遍,将册子放到一旁,孙南义忙召人上来奉酒,艳丽舞姬鱼贯而入,脂粉香气令他蹙了蹙眉。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孙南义敏锐地发觉他这反应和他如今在外头的名声不大相符,赶紧摆手示意进来的人停下往他跟前凑的动作。

    “都出去。”孟璟只淡淡了这三个字。

    孙南义赶紧起身亲自接过酒壶,又将人全数赶了出去。

    楚怀婵正坐在门口和扶舟闲聊孟璟的伤,见这些人风风火火地来了又去,疑惑地往里头看了一眼,不想这一眼正好迎上孟璟的目光,她目光落在孙南义正在给他斟酒的手上,无声地做了个“不行”的口型,孟璟居然顺从地冲她点了点头,她心内莫名一慌,赶紧将头侧回来,继续和扶舟闲扯了几句。

    门重新关上,孟璟敛了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神色瞬间肃穆起来。

    孙南义看得心惊,替他斟酒的手微微抖了抖,酒液溅出来一滴。

    孟璟缓缓抬眼觑他一眼,淡淡道:“好歹也是一大都司的佥事,就这点出息?”

    “您在跟前,岂有不惧之理?”孙南义讪讪地笑了声,径直拿了袖摆擦酒渍。

    孟璟也没阻止他这谄媚和殷勤,这人如今虽调离了万全都司,但毕竟是从前惯常跟着他的人,他没怪罪这人失态,只是问:“这次过来,有惊动其他人吗?”

    “应当没有。”孙南义话出口,又意识到不对劲,又补了句,“我等昨日过来时误了些时辰,昌平门已闭,绕远道走的清远门,进城的时候恰巧遇见了巡关御史,被盘查了一番。”

    “薛敬仪?”

    他咂摸了会儿这人的名字,恍惚忆起他上次听闻此人还是因为楚去尘,茶痴半道被薛敬仪这个同窗给绊住,不知了些什么闲话,尔后便到他跟前发起酒疯来了。

    他至今也没能忘记那晚被那两兄妹合谋灌下的一肚子苦茶,想起来便是一阵怒气冲天,脸色不自觉地阴沉了几分,声音亦冷了下去:“他是都察院出来的,如今又是巡关御史,居然不认得你?”

    孙南义见他这反应,垂首看着桌上的空酒盏,心翼翼地道:“看反应应当不认识。您特意交代过,让军中要员不要亲自过来,这次来的人官阶都不算特别高,他不认得倒也正常。”

    孟璟没再多问,孙南义给左首边一人递了个眼色,那人站起身,恭敬道:“世子上次吩咐的事,属下已经查过。当年先皇出城迎战,都督率军殿后,先皇遇伏击,都督亲往救驾,迎圣驾回城,但不知为何……大军已平安撤至清远门下,却再度遇袭,先皇驾崩,都督战败负伤。”

    孟璟没出声,这些事他当然都知道,但他当日留在京师不在此地,否则,倒也不会出现这等事。

    孙南义叹了口气:“若是世子当日在宣府,按平常惯例,您率万全都司先锋,侯爷借调我行都司人马殿后包抄,就算不是大获全胜,起码也不会落到如此田地。”

    “是啊。”方才话那人接道,“都督一生英明,到头来竟因这事落了个惨败收场的结局,一世英名尽毁。若非都督手下所有幸存大将联名以死作保都督未曾通敌,怕是……”

    孟家早该满门抄斩了。

    这话他没完,孟璟却不会不知后半截是什么。

    不然赵氏也不会非要和他置气这么多年,毕竟,在她看来,堂堂总兵官败得这般潦倒,丢了几万将士的性命尚且不,更使得堂堂天子命陨宣府城外。新皇仁慈,不杀反赦,还念父亲舍身护主处处优待,已是好几世才能修来的福气了。她又是宗室出身,本与新皇同根,自然对新皇更多了份感激。

    但其实,皇帝对他们孟家如此宽仁,到底是因为念着五代累积下来的战功,还是因为父亲麾下大将联名力保而不敢冒大不韪,这还有待证实。

    他久不出声,话这人惊觉失言,忙要请罪,他抬手阻了:“无碍。大家都懂的事,没什么可避讳的。”

    他这话赤条条地一出口,孙南义脑门上冒出一阵冷汗,赶紧拿袖摆擦了擦,又意识到他方才用这玩意儿擦过酒渍,讪讪放下,道:“世子之前吩咐我等找段阔这个人,我等悉数查过了,我都司和行都司辖下,皆无此人。”

    孟璟睨他一眼,语气淡淡:“一个大活人,遁地了不成?”

    孙南义被这一记眼刀惹得额头汗珠不停,声音带了几分颤:“您是怀疑当年之事有诈?确实……段阔这人,当初负责死守宣府镇,敌军于清远门下围困天子,按律必得出城迎战护驾,但当日他所率领的开平卫,损伤不过三百余人。”

    “怪就怪在此处。”右首另一人接了话,“若是当真有诈,段阔和他背后那人怎会做到这么蠢?放着这么天大的把柄给人生疑么?”

    “也是。可你,他若当真清清白白,为何先帝和都督所率部下几乎全军覆没,他那点不够零头的人马却基本无虞,他自个儿更是销声匿迹了?”

    底下议论声纷纷,孟璟没出声,这些事不用他们自作聪明地来点明,他之前困在病榻上的那几年,将个中关键翻来覆去地理了千万遍,这些疑点,他自然也一清二楚。

    只是,他之前毕竟行动不便,大部分心思都花在疗伤上,也精力不济,再加上赵氏百般阻挠,他又不能真下狠手对付自个儿亲娘,只能冷处理,办起事来自然不大方便,速度也就落下了,不然也不至于拖到如今。

    他没出声阻止众人高谈阔论,其实这种争红脸的时刻,反倒更容易看透人心。

    他冷眼看着这帮千里迢迢跑过来嚼舌根的大老粗们。心里慢慢有了数,便也没了再细听他们谈话内容的心思,一时之间只觉百无聊赖,觉得哪怕东流那个不上道的也比这些人可爱些,准备一会儿回去犒赏一下那个也半点都唠不到点子上的话唠。

    这些人争论了一刻钟有余,仍旧七嘴八舌争论不休而一无所获,局面愈发混乱,有人轻轻咳了一声,大家伙正处在手足无措的境地上,此番有人出声主持局面,自然都静了下来,八.九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右首那人。

    俞信衡向孟璟拱了拱手:“世子应该很清楚,再怎么有凭有据,也不过是猜罢了,要弄清这些疑点,自然只有找到段阔这一步棋。”

    孟璟颔首,不然他也不会大老远跑到怀仁去要求这些人盘查他们辖下的人。

    “世子大可查查靖虏卫的景宁。”俞信衡接道。

    在座皆是一愣,孟璟握住酒杯把玩的那只手不自觉地用了点力,指节发白,指骨突出三分。

    孙南义在旁看着,丝毫不怀疑他下一刻就会将这难得的传世定窑杯捏碎。

    但他却只是缓缓呼出了那阵灼人肺腑的气息,尔后不甚在意地问道:“靖虏卫属右军都督府辖下,同一都督府之下调戍很正常,跨这么远调?”

    “属下也不敢确定,只是,去岁中靖远发生一役,总兵官是景宁。”俞信衡严肃道,“这位总兵官用的战术,很像昔年段阔常用的,属下当时常和他左右卫配合。”

    孟璟深深看他一眼:“有几分把握?”

    “没有七八分,也得有五六分。”

    “好。”孟璟起了身,示意到此为止,不想再听他们聒噪。

    孙南义赶紧捧着杯子上来:“世子这么急着走?也让我等敬您一杯再。”

    孟璟觑了外头一眼,楚怀婵的身形映在窗纸上,单薄而瘦弱,却在昏黄灯光中透出一丝温婉柔和之意来。

    他微微抬头示意:“今日内人随行,改日再聚,诸位见谅。”

    这煞神居然还惧内?

    商议这般重要的事,竟然会带上新婚之妻?

    况且,这人还是楚见濡的女儿。

    孙南义手一抖,差点将整杯黄酒泼在他身上,吓得一哆嗦,赶紧侧身将路让开。

    孟璟出门,楚怀婵见他出来,第一反应居然是凑上来用她那狗鼻子闻了闻,随即新奇道:“诶?你还真没喝啊?”

    孟璟嫌弃地把人拨到一边儿去,自个儿往前走,她欢快地跟上来:“那还挺听话的……”

    孟璟回头,面色不豫地盯她一眼。

    “不是,”她赔了个笑,赶紧改口,“是您挺有自制力的?”

    “那我一会儿请你吃糖葫芦啊。”

    她尾音轻轻上扬,欢快之意难掩。

    刚进屋拿了录册折返回来的扶舟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就这姑奶奶的架势,换个人能直接被这位脾气不怎么好的爷扔到阳河里去喂鱼,但他不敢在孟璟跟前乱她的不是,只得沉默着沿来路将二人送了回去。

    他们甫一上岸,东流急急忙忙地迎上来,薛敬仪现下已至门口。

    楚怀婵脱口而出了一个音节:“谁?”

    孟璟看过来,她赔了个笑:“算了,我不问了。”

    这事其实在他意料之中,他猜到这人必然是个麻烦,但没想到来得这般快。

    他眉头微锁,问:“带了多少人?”

    “孤身一人。”

    他笑了声:“倒也是个胆大的。”

    都察院出来的人,终究不敢掉以轻心,扶舟不敢再耽误,忙指挥人将蚱蜢舟拖开藏好。

    孟璟往后觑了一眼看不出异样的湖面,带着楚怀婵往前头去。

    他俩刚一进门,薛敬仪已杀了进来。

    姑娘们见有客来,蜂拥迎上去,将他环在中心,恰到好处地阻了他一刻,令他一时无暇探看这边的情况。

    楚怀婵目光越过环肥燕瘦,最终锁在此人身上。

    他着霁青色圆领长袍,长袍边缘绣着细密的暗八仙纹,繁复中自有一段简约风流。

    兴许是因为匆匆赶来,他还背着一把未及卸下的三弦琴,乌木琴头斜斜支出左肩一寸。

    南弦丝竹,旧乐入耳。

    她恍然失神。

    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蜷握成拳。

    孟璟留意到她的异样,以为她是吓着了,跟着看过去。

    他漫不经心地觑了一眼这位赫赫有名的都察院铁钉子。

    对方尚且被困住,但不过也就是一会儿功夫,早晚会过来的,可孙南义他们完全撤出还需要一阵子,不然光是都司佥事擅离职守这样的罪名扣下来,也至少是连贬三级无法转圜的后果。

    他如今能用的人并不多,折个一两人尚可,但今夜牵扯到其中的人不少,其中更有几个还算忠心的,值得一保。

    他琢磨了会儿,目光落在一旁争相作画卖诗的艺伎身上。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只狼毫已到了他手上。

    楚怀婵被这动作惊得回过神来,疑惑地看向他。

    他食指点在她前襟处的玉花扣上,将她往后一推,径直将她整个人按到了楼梯扶手之上。

    她不解地看向他。

    “这身太素,给你添朵花。”

    他话音落下,笔尖已轻轻点上了她出炉银的披风,正正落在她锁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