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离她极近, 下颌几乎要贴到她脸颊, 轻轻地替她吹了吹方才饱经蹂.躏的右耳耳垂, 那股温热的风沿着耳道径直钻入, 在她脑内四下乱窜, 在她今夜本就死水微澜的心上惊起了些许浪花。
她从已被泪水染花的缎子上移开目光, 悄悄侧头去望了一眼孟璟,这傻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耳垂看, 她几乎还能感受到耳尖尚且还有丝烫, 毕竟今夜横遭几次毒手, 她肌肤又向来细嫩, 她不用照镜子,都能知道现下是个什么样的窘况。
他迟疑了下,有些苦恼地道:“还很疼啊?要不我替你揉揉?”
这话若是寻常夫妻间起,要么就是爷们对柔弱女人的爱怜之意, 要么则是男女云雨间事的前调,可他这话得认真, 哪怕含羞佳人在前, 这傻子也并没有顺势起半分旖旎心思。
楚怀婵静默了半晌,其实吧, 他这个人, 老实, 某种意义上,倒比她还要呆上几分。
他这人吧,外表的冷淡疏离之下, 终究有一分世家大族里多年教养而成早已刻进骨子里的君子端方,几乎可以让任何一个和他相处深上几分的人都能无师自通地感知到他冷漠外在之下的真诚。
更遑论,若他仍如年少时那般鲜衣怒马光彩耀人,该是何等翩翩少年郎。
他见她久不出声,思忖了半一炷香.功夫,终于认定他今儿可能真的惹恼了这胆子时时大的呆子,踌躇了会儿,不太自在地道:“对不住啊,给你赔个不是。”
楚怀婵没料到他这反应,怔了好一会儿,又听到他接道:“我真没那个意思,我既然带你过去,不管你听没听到什么,那都是我默许了的。”
这霸王这话时仍旧板着脸,像是拉不下脸,但语气里却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柔意。
楚怀婵依旧没出声。
他实在是有些绝望,忽然有点明白过来当年他爹把那只死猫给他送过来时的心境了,这才觉得老头当年也并不全是诳他。况且,那只猫儿,虽然也许是因为脑子不大好使而一天到晚活蹦乱跳四处惹事,但其实年纪也很大了,不好哪一日便腾云去了。
他忆起来初遇这只傻猫的场景,当日大雨滂沱,他随父亲班师回京,他正和曾叔讨论那场战役若换个战术会不会胜得更容易一些,一抬头就见父亲迅疾马向城门处赶去。
城门外横陈着一只因护犊子而被顽劣的孩子们折磨至死的母猫,那只傻猫当时尚且年幼,浑身湿漉漉的,一边因为畏惧而不敢上前,一边却将母亲的尸身护在身后,死活不肯让步。而守城士兵和过往路人也不过是随意看上一眼,便默不作声地收回了目光。
他父亲马飞奔过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七八岁的孩拿铁棍戳上了那幼猫的脑袋和眼睛。
马蹄停驻在那一滩血迹之前,暴雨一至,倏然无踪。
他跟着追过去,见到他这个平素不苟言笑的严厉父亲平生头一次露出了一丝悲戚的表情,亲自下马将那不住哆嗦的幼猫抱了起来,将它带回了府。
赵氏倒也不是容不得这可怜见的东西,但毕竟害怕这些长毛的玩意儿,只好一边命人去拿了药,一边又将父亲从房里撵了出来。父亲无法,这才将那只可怜玩意儿送了过来给他。
那只傻猫那时被人伤得彻底,却也可能是因为被人伤了脑子,仍肯在他看书之时静静倚在他脚边睡上一个安稳觉。后来的那五年里,它虽时不时地闹腾一番惹得他心烦意燥时常想将它剥皮抽筋,却也给冷冷清清的阅微堂添了几分生气。偶尔,它也肯乖乖伏在他膝上,与他四目相对,将脑袋耷拉在他怀里。一人一猫,静静地消磨掉一个百无聊赖的夏日午后。
他忽然决定,回去要对那只傻猫好一些。
他兀自点了点头,尔后才发觉自个儿竟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这么远。他回过神来,楚怀婵仍旧跟块木头似的杵在他跟前,他多看了她一眼,有一瞬间觉得,兴许是因为跟前这人和那只傻猫其实倒有几分相似的呆。
身为女人,对于他那些事,到底不可能完全不介怀,更何况她又是个比旁人更心性傲气性高的。
但她这人吧,却仍旧肯尽心侍奉婆母,对他,也如她自己所言,起码尽到了浅层次的为妻之责,会为了他的伤而连续半个月睡不上一个好觉,也会在蚊虫肆虐之时,轻轻蹲在他脚边,为他点燃一炉艾草驱蚊。
他这般想着,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她眼下的青黑上,他看了好一阵子,沉声道:“别想了,我真没那意思。”
楚怀婵就这么看着他,似乎想透过他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径直看进他心里似的。
他其实很讨厌别人这般看他,与人相对时,他大多数时候是处于高位者的那一方,其实倒也很少有人敢这般看他,但楚怀婵这人始终不按套路出牌,他至今也没能琢磨出来这人和旁人不大一样的脑子到底怎么长的。
他将缎子随手一搁,忽然又意识到他还忘了什么,又重新捡起来,寻了块干净的地儿,径直往楚怀婵脸上招呼。
楚怀婵下意识地想躲,被他直接暴力镇压,径直摁住她肩往马车壁上一按,她有些恼怒地看向他,不知今晚这哪哪都不正常的傻子又要闹哪一出,他却只是轻轻擦去了她脸上方才蹭上的糖衣。
虽然拿缎子给女孩子擦脸这种事吧……实在是煞风景,但他到底下手极轻,动作也认真到了极致。
她忽然觉得,承他这份情,倒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可他立时又拿了缎子往她鼻子下方搽去,她恍然忆起,方才好像确实哭出了鼻涕泡。可在他跟前这般,这实在是太过丢脸,让他做这事,他也少不得又要将她嫌弃成什么样。她赶紧别过脸去,孟璟却径直把她脸蛋掰了回来,认真替她擦了个干净。
“真别想了。”
他将缎子缓缓放回去,沉声道:“我不开口,没人敢动你。”
这傻子还是没能想明白她方才那几滴假惺惺的眼泪到底是不是真的,但还是笨拙地给了她这么一句几乎算得上承诺的话。
他其实也没对人这么低声下气地过话,接连几次三番服软实在是令他有几分恼羞成怒了,这会儿见她泪止住了,倒也懒得再搭理她,重新坐回对面,闭上眼装睡,只想着马车赶紧到府上,这烦人精能不再在他跟前瞎晃悠。
楚怀婵迟疑了下,低低“嗯”了声,算是应下了他方才那几句话背后的好意,然后轻轻唤了他一声:“侯爷。”
孟璟这会儿正和自个儿闹着脾气,觉着自个儿很是没骨气,居然会向一个女人服软,更何况还是她这种脑子不大正常的呆子,没吭声。
“孟璟。”
他下意识地睁开了眼,就见到她举着手里仅剩的两颗糖葫芦,冲他笑了笑:“你给我好好赔个罪吧。”
“……我给你赔罪?”
他不可置信地问道,半点没意识到他方才其实已经简单赔过不是了。
“嗯啊。”她低下头去看那两颗红彤彤的山楂,没来由地笑了下,唇角弯弯,轻声道,“你毕竟拿我挡了薛敬仪,好歹也是拿我当了回挡箭牌,又弄疼了我,赔个罪不为过吧?”
她居然认识薛敬仪?
他愣了会儿,话刚要出口,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解释加辩驳,可辩驳什么呢?
他方才不是同她逢场作戏?
那难道还是情难自抑不成?
他轻嗤了声,闭了嘴。
尔后又觉出一分不对劲来,她这人在大事还算得上谨慎乖觉,可方才一听到薛敬仪的名字竟然会脱口而出地追问,方才在大堂里,她确实也好几次盯着他身后失了神。
而他身后,恰恰是薛敬仪所在。
他越想越不对劲,难道这两人以前认识,那他方才的所作所为在那铁钉子眼里成什么了?
他还自诩戏演得不错,结果在人心里压根儿就是笑料??
堂堂西平侯世子带新婚之妻夜逛青楼????
那他大概会成为第一个因为这种事被都察院参得满朝文武皆知颜面尽失的权贵了。
他几乎都能想到,他那个迂腐的老丈人一看到都察院递上的奏章,就会立刻气得胡子倒翘,边拍桌子边骂他人糟践他的宝贝女儿。
这死得可真是太壮烈了。
他脸色僵住,正要问个究竟,她却先开了口。
“我没有很在意。”她笑了笑,“但你总不能这么心安理得,总该多少意思一下吧。”
这话什么意思?
他一时之间忘了继续琢磨了她和薛敬仪的关系,反而想起她历经千山万水从娘家带来的那几个破铜板,唤扶舟拿了个银袋子进来,一脸嫌弃地递给她:“够了吗?”
“……”
算了,和这傻子总归没什么好的。
但毕竟还是算被他占了次便宜,她想了想,把银袋子接过来掂了掂,摇了摇头:“不够。”
孟璟嘴角抽了抽,反手将来时被他嵌进马车壁的那个铜板拔了出来,一并扔给她:“还要多少?自个儿账房拨去,管家婆。”
楚怀婵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又被他这称呼气得又笑又羞,好一阵子才缓过来,将糖葫芦递到他跟前,很认真地道:“就两颗了,侯爷给吃了吧,我就偶尔大度一次了。”
“想得倒挺美。”
他对上她的双眸,兴许是因为方才哭了好一会儿,这会儿双瞳尚且湿漉漉的,隐在灯盏之后,看不大真切,却又隐隐透着一股她掩在惯常那份客套礼数之后的不知名的情绪,并不显疏淡。
他毫不迟疑拒绝的难听话倒是就这么出口了,但一对上这双眼睛,瞬间又气焰全熄,讷讷地伸出手去,接过她手里的山楂串。
他低头看了眼,只觉得嗓子眼都泛酸,认真问:“赔完罪便当真不气了?”
她“嗯”了声,冲他莞尔一笑,方才未尽的泪随着她这动作又径直滑下,她赶紧手忙脚乱地拭泪,孟璟被她这又哭又笑的做派弄得莫名其妙,估摸着这人真的是被温天君下凡时给一脚踹坏了脑袋,这才无论做起什么事来都这般神神叨叨。
他闷闷地想,一会儿回去怕不是要带她去趟荣禄堂,叫她诚心给温天君上柱香,祈祷他下次下凡时别再踢这呆子脑袋了,再踢可真要踢傻了。
“唉。”他轻轻叹了口气,想要再句什么,又觉得他这张嘴若当真哄起这死丫头来,只会越哄越糟,认命地放弃了这个想法,顺从地咬了颗酸果下来。
他方才鬼使神差地尝了口,但因着被楚怀婵抓了现行,只想着赶紧将这丢人糗事处理完,压根儿没来得及品尝味道。毕竟之前被她撞破过,眼下又是被她逼着赶鸭子上架,他发觉自个儿竟然莫名平心静气下来,也就这么感受到了舌尖的一丝酸甜。
楚怀婵就这么托着腮看他,眼睛微微眯成一条缝,见他这般笨拙的样子,轻轻笑了笑。
孟璟一脸慨然赴死的表情将这两颗山楂咽下了肚,还是不明白这玩意儿到底算得上什么美味,问道:“这玩意儿真这么好吃?”
“嗯。”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单手撑着左脸颊,冲他一笑,“侯爷,其实你性子真的挺好的啊。”
孟璟愣了下,冷笑了声:“你想多了。”
他觉得似乎还不够,不能再这么纵容这呆子胡来了,再这么下去,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的,除了那只傻猫,还得再添一个呆子。再加上扶舟东流两个话唠整日在旁瞎叨叨,他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于是他补了句:“再有下次,我便把你送回京去,告诉你兄长,他这妹子我照拂不起。”
他话出口,忽然意识到漏了嘴,当初她怎么纠缠盘问他都不肯告诉他楚去尘到底同他了什么,今夜竟然鬼使神差地自个儿主动老实交代了。
这简直就是自个儿扇自个儿耳光!
他一世英名尽毁于此。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僵了神色,正琢磨着怎么补救,楚怀婵就这么看着他不大自在地使出浑身解数妄图恐吓她的样子,不自知地柔柔一笑:“侯爷,其实你待我,挺好的。”
“我不是真呆子,我知晓的。”
怎么还越补救越糟了?
他什么时候对这莫名其妙闯进来给他捣乱的女人好了?
他压下心中不知缘由的烦闷,正准备开口反驳,马车却忽然吁停,扶舟的声音传进来:“主子,有人要见您。”
楚怀婵在侧,他不便禀明来人身份,孟璟只好自个儿掀帘出去查看。
马车前头立着的人,正是将将才别过的孙南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