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薛家兄妹

A+A-

    庆安巷名字起得倒还算有三分大气, 但实则隐在闹市之中, 周边多为市井贩, 薛敬仪连着在那条暗巷和碧宁居之间来回折腾了两三日后, 总算有了些许眉目, 这日得了闲, 赶在晚饭时分回了自家院。

    他与妹子两人同住,院落并不大, 制式稍的两进院落, 但后院引活水成池, 水榭之侧的角落里堆满了成串的单色木槿, 零零散散铺满整堵墙,平添几分秋色。

    薛令仪正立在树下,踮脚去够一枝蜿蜒出墙的枝桠,一旁的仆妇见她辛苦, 忙给她搬了个杌子,她正要踩上杌子, 一转头见自家兄长归了家, 立时笑起来:“哥,你回来了。”

    他冲她笑笑, 走至她跟前, 探手将那枝木槿枝桠掰折下来。

    重瓣之花, 色作微黄,他不知怎地又想起了那晚暗巷里那朵绽放在雨夜里的睡莲,微微愣了会儿神, 薛令仪探询地看向他,他这才回过神来,轻轻折下这朵木槿递给她:“这朵重瓣,倒是难得。”

    她飞快地点了下头,“嗯”了声。

    仆妇见他俩聊着,蹲身告退,预备去备餐食,薛令仪拦住她:“周妈妈歇会儿,晚间我来下厨。”

    他们人少,又非高门大户,甚至难听点,薛家如今活得也算家道中落活得再窘迫不过,家中就她这一个粗使婆子,有时甚至捉襟见肘,好在兄妹二人待人极好,就算再难也未克扣过她该得的,甚至时不时还会多有照顾,她便从南边跟着一路北上,如今又跟到了宣府,仆妇应下这话,退了出去。

    薛敬仪这才看向他这妹子,起了几分逗她的心思:“今日又学了什么新菜式想要卖弄卖弄?”

    “哪有什么新菜式?”她侧头不去看他,目光落在院中这几株花期将尽的木槿花树上,食指点在唇畔,兀自点了点头,“就做木槿吧。”

    薛敬仪看着她的背影,缄默了好一会儿,等她回头看着他,他这才低头看向她,点了点头:“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咱们令仪妹子今日又要自夸了。”

    《诗经》里的句子平常交谈并不太用得上,她辨了好一会儿他的唇形,这才明白过来他是在拿古人的佳句取笑她,佯装动怒,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踮脚去摘木槿花给他做晚饭。

    他却阻了她,试探问:“前几日新选了把南弦,这些天一直不得闲,昨日夜里总算把音试好了,试试?”

    她立时将手里那朵好不容易得来的重瓣木槿往地上一扔,尔后兴冲冲地跑进房里拿琵琶。

    最近天气时好时坏,这会儿难得日头正好,夕阳余晖从院墙上方倾泻进来,静静在她的身上,惹得她裙角的璎珞纹都添了几分颜色。薛敬仪就这么静静看着少女欢快的背影,兀自失了神,直至她回房拿了琵琶返身出来,他仍旧神思游离而不自知。

    令仪拿手在他眼前晃了下:“哥你想什么呢?”

    他猛地回过神来,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在想,我们令仪妹子也该嫁人了。”

    她愠怒地跺了跺脚:“我不。”

    “你不便不,我这个当哥的岂不是很没面子?”

    他是这般,但还是乖乖回房取了那把三弦琴出来,那晚事起仓促,这宝贝到底淋了些雨,他连着修复了好几日,这才总算听不太出异样,今日总算可以拿出来放心弹奏一番。

    令仪到水榭中坐下,手抚上琵琶弦,冲他眨了眨眼,他颔首,随意一掀袍子,在雕栏上坐了下来。

    他未作起手式,只是随意按上琴弦,她便已会过意,乐声顿起。

    南弦明亮,琵琶刚性,声声起,鸣于耳。

    佳人伴乐哼起随意改过唱词的古曲:“恨锁满庭芳,愁笼蘸水烟……吾归处,烟雨空濛。”

    南弦无品,音准难找,但他却未花多少心思在弹奏上,而是凝神听着她随意改过的唱词。

    唱词凄婉,她平素少选这样的词,他微微愣了神。

    等到乐声停下,他忽然开了口:“令仪,咱们回家吧。”

    吾归处,烟雨空濛。

    令仪恍觉是她方才随口就来的唱词闯了祸,一时顾不得其他,赶紧摆手:“哥,我不是那意思,我挺喜欢这里的。”

    他不话,她又补道:“真的。”

    他还是不话,她急得快要落泪,飞快道:“真的,没骗你。哥你不记得你从前让我读过的史书了么?就你刚进翰林院时参与编著的先帝朝的那本。”

    她掰着手指头数数,边数边念:“宣府国门,父子守将,国泰民安。你一字字读给我听的,我那时便想着,若日后有机会,定要央你带我来这万千忠魂埋骨的地方看看。如今总算如愿了,但我还没有机会去看看长城塞呢,哥你怎么就想着赶我回去了?”

    她总是这样,乖巧得令人心疼。

    薛敬仪默默垂首,没再话,手搭上琴弦,起了支高亢的曲,弦音相和,铮铮作响,他低低吟起古战曲:“披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踏燕然。”

    令仪就这么注视着这位为她付尽一切的兄长,眼里忽然不受克制地蓄满了泪。

    她因患病而耳力不行,其实只能听到一点点微弱的弦响,但她爱唱曲,她这位兄长便也处处纵容,明知她听不到,却为她习三弦,闲暇时便与她同奏,为逗她开心偶尔还会放下姿态吟上两支古曲。

    她此刻一如既往地听不清他的唱词,可莫名也能感知到他的悲怆。

    她拨弦和歌,梨花带雨,面上却又含笑。

    女声高亢,古战曲的昂扬之意尽显。

    他侧头看她一眼,轻轻苦笑了下。

    这般好听的歌声,她自个儿却再听不到了。

    他手下力道加重,南弦铮铮,犹如山崩地裂,令人觉得琴弦下一刻便会崩断,可她并没有避开,她信他,犹胜自己。

    等琴音落,她将琵琶递给他,冲他笑笑:“哥帮我放回去吧,我去摘木槿。”

    “放着我来。”

    “也没多大事,我来就行。”

    薛敬仪轻嗤了声:“你够得着么?”

    她被他一通呛,讪讪闭了嘴。

    他递给她一方锦帕,自个儿则返身回房放琴,等她擦完泪,这才寻了个篮子回到院中。

    斜阳昏黄,归雁啼鸣。

    他立在树下挽袖,令仪凑上来替他细致理好,仰头冲他一笑:“多摘点,今日给你做点好吃的。”

    他颔首,探手去摘开得最盛的木槿。

    她在身后轻轻开了口:“哥,我又能听见一些了。”

    薛敬仪大喜,一时忘记了动作,好一会儿才转身看她:“真的?”

    她点头:“你刚唱的词那么复杂,又一年都听不上两次,不然我怎么和得上呢?”

    他大喜过望,最后却缓缓冷静下来,转身过去继续摘木槿,低声道:“你不用骗我,你若现下不想回,便不回就是了。等你哪日想回家了,和哥一声,哥便带你回长洲。”

    他本没想到能听到回答,身后却出乎意料地传来了她的声音:“宣府挺好的,京师也很好,长洲也很好。”

    “哪里都很好的,哥。”她轻轻笑出声。

    他方才够着最高的那枝枝桠,听得她当真可以答话,久未动作,直至树枝承受不住这股力,砰然折断,他才猛地回过神来,一时喜不自胜。

    她接过他手里的竹篮往厨房去,他跟过去,立在门口看她忙活,先去花叶与花萼,取水洗净沥干,调面粉与鸡蛋,放入木槿,滚油煎炸,尔后成饼,色作金黄。

    火光静静照在薛敬仪面上,烘得他生出了几分热意,他退出门来,去问仆妇情况,仆妇却只是道:“哪能呢?姐还是只能听得到一点点响动,听不清人声的。”

    但她仍心思灵巧地猜出了他方才在什么,试图宽慰他。

    他神色一点点黯下去,又听她卯足了劲唤他:“薛济时,端菜,开饭!”

    这一声气势十足,他哑然失笑,乖乖折返回去端菜,她速度快,不多时便炒了三四个菜,三人时不时闲聊几句,席间他也并未揭穿她想要安慰他的心思,时不时拣出些乐事来同她,反倒惹得她笑个不停,令他连日来的阴郁心情也消散了许多。

    饭毕,仆妇自去收拾,厅内只剩他们二人,他静了静心神,许久,才问出了那个令他困惑已久的问题:“令仪,公义重还是人心重?”

    她这位兄长素来是个有见地的,平素少问她这些事,她虽有犹疑,但还是认真思虑了会儿,老实答道:“你若问以前的我呢,我随哥读万书千史,经文史册无一不以诲人为责,自然公义与天同,无则礼教崩天地乱。”

    西斜日光被窗棂切成碎块,在地上拼接成各式并不规则的形状。

    她静静看了好一阵子,才笑道:“若问如今的我么,公义未必是真公义。”

    “怎解?”

    她轻轻叹了口气,心天地不公,她这位兄长本是辛未科的二甲第一,合该仕途顺畅,当年新皇登极不久,庶吉士考核合格后,地方多缺,他不惧苦,但却重情重义舍不得丢下她这个累赘,这才一次次错失良机。在都察院一待三年,博得一个“铁钉子”的名号,连皇帝见了也怵他三分,然而天家威严岂容臣子冒犯,明面上赞他刚正不阿,最终却也因为这份发怵,将宣府边地的苦缺拨到了他身上。

    若公义,为人他不愧于天地君亲师,更为她散尽家财百般求医,为官他亦不曾愧对百姓生民与胸中道义,然天底下,哪有绝对的公义呢?

    她想得远,面上却只冲他笑了笑:“人活天地间,公义高位者定,人心却瞒不过火眼金睛。”

    他微微闭眼,颔首应下,尔后又摇头:“然人心易变。”

    当年深入敌军扬国威的少年将军,如今也不知是否还有一分赤诚之心。

    她凝眸看他,良久,轻声接道:“人生天地间,或困于父子亲情,或困于壮志未酬,又或困于怀才不遇,无处不是桎梏,多有挣扎实属正常。”

    “人非圣人,偶尔犯错也无不可。”

    他迟疑了下,眉头紧锁。

    她笑了笑,认真道:“既在你问的人,又在你。”

    他颔首,目光落在中庭中,金色斜晖在照壁上,隔绝了大部分的光与热,却仍有余光照进来,将人笼进这光热里去。

    人要汲光热。

    他将手伸进余晖下,静静感受着手掌心一点点变热。

    周妈妈正在外头上灯,刚从脚凳上下来,便听外头有人敲门,简单询问过后来向他通传,他敛了遐思,起身往外头走。

    他刚至饭厅门口,一见那抹鹅黄,顿觉太阳穴一阵一阵地疼,似是有什么东西要从脑子里跳出来一般,不由伸手揉了揉,这才觉着舒缓了些许。

    薛令仪见他许久未动,好奇看过来:“什么人?”

    他明知她听不到,却也没回头,只是低笑了声,道:“一个蠢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