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小哭包
孟璟仰头忘了一眼天际。
夕阳隐在云层后面, 晚霞层叠, 红紫相间, 一点点地烧得愈来愈旺, 再一点点地黯下去, 溶于远山。
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再这样看过夕阳了。
那几年里, 他畏光,白日里并不肯出门, 连窗纸都比旁人所用的厚上几分, 整个阅微堂, 便是连大白日里, 都笼罩着一层黯淡阴沉。
只有晚间,他才偶尔会到中庭里坐一坐,看月出东山,再等瑶台月落。
这大半年里么, 则更是心事重重,他也再难有这样的心境, 在夕阳下好好坐上一坐。
他微微侧身, 取过她手里那枚玉兰,轻轻将她眼角的泪一一擦干。
夕阳垂下, 身侧佳人似月。
他安安静静地将她的手帕叠好, 递还给她, 这才轻声应道:“好。”
她握住这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欢快道:“择日不如撞日,快到月中了, 你既然没走,今晚去东池吧,我请你看月亮啊。”
他缓缓抬眼看她:“你怎知道我没走?也可能是半道折返了。”
“不知道,直觉。”她自个儿乐了,“又或者,薛敬仪盯你盯得正紧,我觉得你不会蠢成这样,不是谁都可以随随便便草草埋了便揭过的。起码薛敬仪没了,我哥肯定第一个告假来宣府悼念,未必不能发现点什么。”
她提起薛敬仪,他脸色顿时青了几分。
楚怀婵看得发笑,拉着他起身:“今日天气正好,去不去嘛?”
兴许是瞧着他不大高兴,她这后半句故意带了几分嗲意逗他,勾得他心间轻轻一颤,他本欲发作的怒火今日不知第几次被强行压了下去。
他顺从地跟着她起身往外走,哪知她刚走出去一步,忽地顿住了脚,握住他的手也顿时用力了几分。
“怎么了?”他疑惑地看向她。
楚怀婵脸瞬间红透,迟疑了下,两下将他往外推:“你先出去。”
他没多想,走出去两步,又觉她这反应莫名其妙,好奇地回头盯她一眼,她赶紧冲他摆手叫他快滚,他见她这副忸怩不安的样子,虽觉得奇怪,但也没什么,一头雾水地先一步往前头去了。
等见他掀开门帘进去了,楚怀婵这才放心地往后退了几步,悄悄退到院墙下,这才放心伸手去揉了揉……她忿忿地盯了眼那朵木芙蓉,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时夏这丫头的脑子真是越来越不灵光了,方才推她那一把下手也太狠了,她现在尾骨一阵一阵的疼,还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她缓了一会儿,怕孟璟等得不耐烦,强撑着面色如常地往里走,只是么……这动作实在是慢吞吞,活像是只千年老乌龟边瞌睡边慢慢往前挪似的。
孟璟立在窗下看了好一会儿,总算看出点不对劲来,他方才因看见时夏手背上的血迹,断定她掌心受了伤并且血还未止住,这才替她简单处理了下,但她手肘处的衣物也还是看得出有过擦痕,他简单想了下便明白过来什么个姿势才能蹭到此处,明白了几分,又掀帘往后头去。
哪知门帘才刚一动,这呆子立刻严阵以待,和防贼似的盯着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脑子里那根弦崩到最紧,几乎口不择言:“你想干什么?”
孟璟低笑了声,缓缓踱到她跟前,边走边笑。这意味深长的笑令她颇为心虚,迟疑着往后退了一步,孟璟忽地将她一把横抱起来,她一时间怔住,迟疑着看向他,他却只是轻声问:“摔着了?走不动的话,能坐么?”
楚怀婵哽了一下,不知他到底怎么看出的端倪,但也没再隐瞒,只是缓缓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啊。”
“……你真是呆子么?”
“你才是。”她瘪了下嘴,颇有些委屈地道,“方才坐着只觉得有点隐隐的疼,应该没大碍,现在让我坐我却未必敢坐下去了,我是真不知道啊。”
他低头看她一眼,见她这可怜兮兮的样,自个儿先乐了,朗声笑起来:“楚怀婵啊楚怀婵,你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呆子。”
她忿忿地抿唇,意图不轨的手试着往他身后探了几分,孟璟冷笑了声:“你敢?”
她泄气地把手收回来,又觉自个儿吃亏,丧气道:“孟璟,我觉得这样不公平。”
“怎么?”
“这老只有你能吓唬我,我一点还手的本事都没有,没这样的道理啊。”她犹疑了下,道,“我真是觉得我这日子过得太苦了啊。”
她这声音压得低,尾调拉得老长,有气无力的,伸出来替他帘子的手也只微微托高了些许,他拿余光瞥了一眼,觉着自个儿的发冠约莫是过不去,冷冷道:“你苦不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帘子万一砸我头上了,我得先把你扔下去。”
她闻言下意识地将门帘托高了几分,虽然他仍是微微躬身才顺利进了门,但她仍是觉着委屈,原本想着在这武夫面前为自个儿扳回一成,怎么到头来自个儿还是这般没骨气地被他威胁,她越想越气,轻轻“哼”了声,闷闷不乐地将手中的门帘摔了回去,力道没控制好,一旁高几上的橄榄尊瞬间被带下,紧跟着砰然碎裂。
原本在厅中候着的众人闻声看过来,扶舟愣了下,赶紧狗腿地跑去外边备车马,时夏则嘴巴巴地合不拢,就这么望着他俩失了神,她只得压低声音喝了声“闭眼”,这丫头竟还果真乖乖地闭眼了,她顿时又气又笑,目光扫过厅中其他人,这些人都是孟璟方才带过来的人,她虽大多没见过,但此刻各有一张诧异的脸。
孟璟却没觉得有什么,径直将她带上了马车,这才将她放了下来。他自个儿坐了侧边的长凳,将主座的榻让给她,她犹豫了下,试探着往上坐,但刚一沾上去又瞬间弹了起来,她犹豫地看了眼他,孟璟颇觉好笑,唇边勾着一抹淡淡的笑,等着看她笑话。
她忿忿地盯他一眼,咬牙坐了上去,车马疾驰,她如坐针毡,一张脸疼得煞白了几分,将唇抿成一条线死死咬住,这才生生忍住了这股难捱的阵痛。
等马车转进昭德街的时候,她总算是疼得坐不住,腾地一下站起来,又站不稳身子,只得虚虚扶着榻沿维持平衡。
孟璟看了眼她额上渗出的冷汗,往窗外看了眼,收了趣的心思,道:“趴着吧,还有一会儿呢,这才刚到昭德街口。”
“不。”她答得斩钉截铁,一想到要在他跟前撅着屁股,这还不如让她直接跳下去得了。
“随你。”孟璟不甚在意地完这话,又吩咐车夫慢点。
“……孟璟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也没我不是成心的啊。”
她顿时气结。
马车上并不能完全站直身子,她就这么看着跟前这个动不动就威胁她要拧断她脖子、要么就只会拿她当笑料取乐的傻子,忽地觉得委屈得不行,加上尾骨锥心的疼,眼泪“啪”地一声便掉了下来。
情绪一旦开了闸,她便止不住地回想起许多旧事,譬如入京前外祖送她到渡口时陪她看的石桥烟雨,譬如出京前父亲絮絮叨叨地叮嘱若那位世子爷若果真无可救药也别怕、娘家永远是退路,他若当真不拿你当回事,咱们楚家拼了老脸还是可以为你出口气的……林林总总,历历在目,她不知为何悲从中来,眼泪竟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径直往下坠,如何也止不住。
金豆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原本等着看她气急发飙的孟璟一头雾水地抬眼看向这哭就哭的泪美人儿,犹豫了下,颇为郁闷地道:“下次真哭的话记得提醒我一下,假哭我便懒得搭理你了。”
女人本就感性,况是她这种本就心思敏感的。楚怀婵心里本就难受得不行,又兼在他跟前再次丢脸,面上愈发挂不住,此刻又被他出言嘲讽是假哭,心内不知为何突然愈发难受,竟然哽咽出声。
孟璟懵了下,试探问:“诶,呆子,你这是真哭?”
楚怀婵抽抽搭搭地吸了下鼻子,别开脸不看他,甚至还冷哼了声。
孟璟琢磨了会儿,竟然做起了东流的招牌动作,浑身不自在地挠了挠后脑勺,眉间锁成一个川字,凝神看了这呆子好半天,最后认命地叹了口气,起身径直武力镇压了这人丑多怪的呆子,将她死鱼一样地扔上了榻,顺带将她翻了个面儿晒太阳。
他这般想着,果真还是干就干,将帷幔束起,西斜日光瞬间照了进来,他倚在马车壁上看了眼外边,又回头去看这呆子。
楚怀婵被他直接脸朝下扔上了榻,人本就在哭,这般姿势压得胸腔更是难受,心里边的不舒坦之意愈发强烈,之前眼看着都差不多要好了,还能和他赌气,这下竟哭得越发厉害了,抽抽搭搭不见停,见手帕已被完全浸湿,干脆直接抱了个枕头过来吸眼泪。
孟璟看了好半晌,眼角都没忍住抽了抽,开始后悔他今日抽什么风非要陪她回府。
他蹙眉看着斜晖一点点地照进来,落在她裙裾上的水云纹上,垂坠在榻边的裙角随着马车的晃动,在夕阳下惊起一圈又一圈金色涟漪。
他越看越乐,觉得再晒一刻钟,这条死鱼约摸也就煎熟了,色作金黄,味美肉鲜,大抵尝两口也还是不错的。
若路再远些,约莫还能晒成鱼干,那只死猫大概会很高兴。
楚怀婵这会儿将头完全埋进枕头里,反正那傻子看不到,她干脆放心地哭出了声。
她正越哭越伤心的时候,忽地感受到孟璟起身往她这边来了,她身子僵了下,下一刻,孟璟忽地一把拍在了她正撅着的屁股上,她顿时头皮都要炸了,脑子里“嗡嗡”地响个不停,转头气势汹汹地吼这净她寻开心的傻子:“孟璟你干嘛呢你?!”
孟璟见她发怒,反而朗声笑起来:“诶,我……呆子,你怎么这么能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