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别后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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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璟从云台上下来, 正遇皇帝召陈景元上去吩咐事情, 陈景元先冲他一笑:“孟世子果然福大命大。”

    “托陈佥事的福。”

    孟璟懒散地答完这一声, 便继续向前走了, 半点不肯和他再寒暄, 但走出去两步, 又突然回头唤住他,略微放低了姿态地道:“家父年事已高, 劳陈佥事一路多多照顾。”

    陈景元笑得意味莫名:“下官只听皇上一人之令。”

    他重音落在“下官”二字上, 嘲讽之意不言而喻。

    孟璟轻嗤了声, 不再什么, 径直往外走。

    皇帝赐轿,出宫这段路总算走得不算艰难,路过奉天殿外,他看了一眼西侧的五军都督府值房, 忽觉白云苍狗,恍如隔世。

    出得午门, 他缓慢地下轿, 东流急忙过来迎他,一眼看见他外袍上染的血迹, 顿时慌张起来:“主子, 这是……万岁爷对您用刑了?主子还能走么?伤要紧吗?我去把马车引过来, 主子原地等会儿。”

    他完就溜,孟璟被周家那混蛋子将他那点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狠狠按在地上磋磨了十来日,现下一见原本身边的这话唠, 一时之间竟觉十个东流加上也顶不过一个那位,竟然难得地不怎么生气。

    夜里雨才方停,他闻着空气中那股浓厚到令人胸闷窒息的腥味儿,后又缓缓垂首望了一眼左腿,正准备提脚往前走,忽地瞥见一侧一闪而过的人影,立即跟了过去。

    东流刚把马车驾过来,便只见着他一个比平素慢上许多的背影,赶紧出声喝止:“诶,主子您干嘛去?”

    孟璟却压根儿没管他,径直追了好一阵,直到进了一条暗巷,他才出声:“别躲了,腿疼,再跟着你追一阵,我便没命回去了。”

    那人闻言,总算是现了身。

    闻覃从角落里缓缓走出,取下幂篱,隔着远远看他一眼,眼里忽就闪了泪光:“听舅舅今日召见你了,阵势还很大,我不大放心,就想过来远远看一眼,确认一下你没事便好,没别的意思,只怪你太警惕。”

    孟璟觑了她头上的冠帽一眼,低低叹了口气:“何必呢?”

    闻覃不答。

    他问:“带人了吗?”

    闻覃愣了下,以为他刚出宫无人在侧要借人一用,点了点头。

    哪知他忽地一脚挑起地上的一根枯棍,径直向她刺过来。

    周遭暗卫应声而动,瞬间战作一团。孟璟一枝枯枝和人真刀真枪迎上,本就落了下风,再加上他手臂上的酸麻尚未消失殆尽,膝上的伤又受了陈景元那完全没留情的一击,重创之下伤口完全开裂,动作不大灵活,眼见着这枝枯棍就要贯穿她咽喉时,一旁暗卫忽地一剑刺来,他迅疾往旁一躲,与此同时,一侧横扫过来的刀已在他左膝上再度划过,刚止住血的伤口瞬间再度开裂,鲜血四溅。

    闻覃拿在手上的幂篱瞬间被溅上一串血珠,她身子瑟缩了下,总算从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也不管孟璟到底是不是想对她不利,赶紧喊了停。

    一圈暗卫将孟璟环在中间不肯撤退,孟璟往后退了一步,以枯枝点地撑住身形,抬头冲她淡淡笑了笑:“看明白了吗?”

    闻覃怔了许久,总算明白过来他这句问话的意思,这是当日他从贼人手下救下她时,一模一样的招式与场景。可是……他今夜本就身负重伤,这一刀尚且不足以对他怎么样,五年前,他人原本完好无损的情况下,这样一刀怎会变成那般不可收拾的局面?

    闻覃挥手让人都退下了,这才缓缓朝他走近几步。

    孟璟微微闭眼,解释道:“这一刀是我自个儿凑上去的,伤势也不重,后来我自己添了一刀。否则当年援军陆续北上,进京勤王的各地藩王又各自心怀鬼胎,我父亲当时乃至今日尚且背着一个莫须有的通敌之名,若非确认我再无威胁,我和母亲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京师,必然死在五年前。”

    一刀致四年不能下地,这样狠厉的招式,居然出自他自己之手。

    闻覃怔在原地,夜风吹起她的幂篱,好半晌,她竟一个字都不出来。

    “未曾对你实话,误你五年,实乃我之大罪。但临阳长公主太过强势,你一日未挣脱她的藩篱,这话便有为她所知的可能,我便一日不会对你坦诚。万寿之日在宫中所的重话,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闻覃忽地落了泪:“我知道。其实是我自己软弱……我若一早有今日之勇气,哪用等到今日?母亲如今实在没辙了,都能妥协放我进十方观做女冠,这五年里,其实怎么会没有机会逼得母亲放我去宣府看看你呢?但我生在天潢贵胄之家,没勇气脱离母亲和舅舅的庇佑,一边闹死闹活,一边却又不断妥协,哪怕当日云台之上也是如此,否则,当日那纸诏书便绝不可能拟定,她现在合该是宫里的娘娘。”

    孟璟迟疑了下,仍是没什么开解之语,只是向她拱手告退:“闻姐也好,持盈居士也罢,话我已经坦白完了,后路如何,还请三思。孟某误人五年,自知罪孽深重,他日若有需要,必当竭尽所能。”

    “自此别过,还望珍重。”

    闻覃看着他虽缓慢但绝无半分留恋的背影,倏然笑起来,尔后便又梨花带雨,定在原地久久地失了神,直至将自个儿都逐渐溶进了暗夜里,才轻轻叹了声:“珍重。”

    其实,她苦等五年,并不全是因为当年绝境之下的救命之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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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璟走出巷口,东流已立在马车下等他,见他过来赶紧扶他上车,又东问西问了好一阵子,孟璟懒得答话,只问:“扶舟呢?”

    疼得要死不活的时候不见这不靠谱的玩意儿。

    东流迟疑了下,边将药翻拣出来递给他,边道:“陈景元看热闹不嫌事大,将今日楚阁老主笔的那篇檄文给少夫人看了。锦衣卫撤走后,扶舟不放心,寸步不离地盯着呢。”

    他完自个儿嘀咕了句:“要是让我守着的话,这种多事之秋,我估摸着就直接给少夫人一掌了,也就不用担心了。”

    他话音刚落,整个人直接飞出了马车,猛地落在马蹄前方,是被孟璟拖着痛脚踹下来的。马儿受惊就要往他身上踩,他猛地往后一缩,从两蹄间险险避开,这才一个鲤鱼挺站了起来,也不敢再什么了,只得乖乖爬上去驾车,顺带摸了摸后脑勺,道:“主子下次发火,还是提前知会声吧,我好看看摔哪儿合适。”

    孟璟懒得搭理他,自个儿简单止完血,也懒得再包扎了,总归一会儿还是要先沐浴,反正要碰水,他也懒得多此一举了。

    马车甫一到府上,楚怀婵急急忙忙奔过来迎他,先是问清楚没事了之后,便开始了好一顿嘘寒问暖,之后便开始替父道歉,却也不出什么来,只一个劲地“抱歉”:“我爹他想是为了我……”

    她着着便也不出来后边的话来了,又怕提到西平侯的事情让他难过,并未跟进去,只得立在门口悄悄擦了擦泪。

    扶舟是知他的习惯的,毕竟养尊处优又挑剔,从刑部大牢那等地方回来,自然不管伤成什么样,总归是要先沐浴的,他方进门便替他传好了水,但这次孟璟并没急着进浴房,反而先问了句:“有止疼药吗?”

    知是锦衣卫亲去提的人后,自是备下了,但孟璟已经有三四年没碰过这玩意儿了,谁也没料到他还真会用,扶舟愣了下,才赶紧应道:“有的有的,主子稍待。”

    他这一声问话下来,立在门口的楚怀婵便凝神看了眼他袍子上的血迹,眼泪愈发止不住,但又想看看他到底有事没事,一时之间也不愿走开,只得将自个儿隐进窗纸背后,转身面向中庭,眼泪珠子倏然坠成了线。

    孟璟看了眼窗纸上投下的阴影,这会儿他的伤疼得正厉害,也实在不大有温声细语安慰她的耐性,他踌躇了会儿,将扶舟端进来的药一口饮尽了,又缓了好一阵子,感觉那阵钻心的疼总算稍稍压下去了,这才起身往浴房去。

    楚怀婵见他出来,忙不迭地去擦眼泪,他路过她身侧,也没什么,走出去两步,脚步才顿了下,随即唤她:“过来。”

    楚怀婵赶紧仰头将即将奔涌而出的新一轮眼泪逼了回去,乖乖跟在他后边走,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外袍上染上的血迹。等到浴房门外了,她才猛地意识到不对劲,顿住了脚。

    孟璟感受到她的动静,回头看她:“伺候沐浴,不会?不会便回去,叫人进来。”

    楚怀婵懵了一瞬,见他又往里走了,迟疑了下,追了进去。

    深秋时节,室内水汽氤氲,雾气缭绕。她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站到了孟璟身后替他宽衣,她从身后探手搭上他的革带,心翼翼地取下来放在木施上,这才去褪他的外袍。袍上鲜血已是触目惊心,等她发着颤将他衣衫完全褪干净后,目光便定在他膝盖弯上挪不动了。

    她眼泪几乎瞬间便要再度忍不住,毕竟……他是为她,才弃了原本的谋划,入了京师这个龙潭虎穴和皇帝直面迎上的。

    换言之,这伤,是为她受的。

    她手便顿在了原地,许久不见动静。

    初冬时节本就发着寒,孟璟见她久不动作,顿觉无言,他这几年下来,如今本也不算个有耐心的人,顿时连话都懒得和这呆子了,径直往浴桶里去。

    这动作惹得她回过神来,她忙将衣裳挂到木施上,阻止道:“新伤还是不要碰水了吧,我给你擦擦行吗?”

    孟璟却已经下了水,她只好跟上去,为他擦起了背。

    喝完止痛药,阵痛压下去不少,他倒也能安安心心地泡上一个澡。

    楚怀婵没用帕子,纤纤玉指一点点地抚过他背上的每一寸肌肤,将他背上的大伤疤一一抚过,洗尘去晦,却洗不去过往的伤痛与现今的心疼,她眼眶又泛了红。

    她下手轻,指尖时不时地在他背上勾起一阵酥.麻,令他微微失了几分心神,偶有几滴温热的泪滚滑到他的肩背上,更是令他浑身都燥热了几分。

    楚怀婵目光先是扫过他脊骨上那只能清晰辨出形状的脚印,后又定在他臂上被锁链勒出的红痕上,这得是长时间禁锢致血脉不畅方能留下的印记,她不敢去想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一遭。况且,他这样高傲的人,皮肉之痛不足为惧,但被人当做砧板上的鱼肉,随时任人宰割半点由不得己的局面所带来的的屈辱感……她几乎不敢想象。

    她迟疑了下,指尖轻轻触了上去,口中喃喃:“不值得的。”

    孟璟受疼,本下意识地想躲,却忽然听到她这极轻的一声叹息,这声轻如蚊蚋,他并没有切切实实地听清,但他仍是生生忍住了动作,静静再听了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总算将之拼凑成句。

    他想宽慰句什么,却终究一句话也没。

    许久,她总算回过神来,轻声问:“疼得厉害吗?”

    总归没有膝上的伤疼。

    但这声里带了哭腔,他迟疑了下,耐着性子道:“没事。人都回来了,别担心了。”

    楚怀婵低低“嗯”了声,不再话,就这么掩下羞赧与害臊,安安静静地替他擦洗身子,尔后又替他擦干添衣。孟璟只裹了件中衣便去找扶舟上药,走到门口,又出声吩咐:“赶紧洗洗。”

    “啊?”

    “收拾完了赶紧睡觉,不早了。没事了,别瞎想。”

    孟璟完这话,只觉心下不畅,这会儿在府里也懒得强撑了,干脆放松下来,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扶舟在明间替他上药,他想起来一事,叫东流去马车上取了药瓶回来,扶舟接过来闻了闻,试探问:“解药?”

    见孟璟颔首,他立时高兴起来,马上就要唤人去重新备药,孟璟喝住他:“明日再喝吧。”

    扶舟犹疑了下,仍是不大放心,试探问:“喝完药不大疼了?”

    见他点头,扶舟重新低下头去,替他包扎好最后一段,没忍住叹了口气:“不过光是拿一个势力衰微的万全都司抵抗鞑靼主力,不得借调兵马粮草,这怎么感觉……有点像是万岁爷想借鞑靼的手弄死您呢?”

    孟璟猛地一脚将他踹飞,又带得膝上一阵疼,他缓了好一阵,药效重新起作用,阵痛下去,他这才看向这半点不会人话的糊涂蛋,仍是气得牙痒痒,干脆转身进里屋去了。

    他走到门口,楚怀婵刚好捯饬完过来,想问下他的伤势如何,扶舟赶紧退下,将室内留给他俩。

    她看他一眼,试探问:“还好吗?”

    “还好。”

    他既然不愿多,她也不好再问,只得蹲身告退:“那侯爷好生休息,我先告退了。”

    她完转身欲走,背过身去又开始回想起方才所见的触目惊心的伤,止不住地落泪,只好赶紧悄悄抹了抹泪。

    孟璟见她这动作,迟疑了下,唤住她:“学过规矩么?”

    她下意识地顿住脚,懵了一会儿,尔后想到他方才让她伺候沐浴,才明白了过来,耳垂瞬间红了些许。她迟疑了下,又怕他等得不耐烦,赶紧彻底擦干泪,转身答道:“学过的。”

    “那进来。”

    他完转身往内走,楚怀婵犹疑了下,跟了进去,他本就只裹了件中衣,无衣可更,她蹲下身去替他脱皂靴,等伺候他上了床,这才吹熄了灯,尔后褪去外衫,静静躺在了他旁边。

    黑暗中,楚怀婵静静躺着,忽地感觉到他在解她的衣裳,一颗心顿时跳快了几分,身子也止不住地轻微颤栗起来。

    等将她整个人剥光了,他倾身覆了上来,舌尖轻轻触了触她近乎被蒸熟的耳垂,轻声道:“疼便。”

    楚怀婵迟疑着唤了一声:“孟璟……”

    只是话音还未落下,嘴便被堵住了。

    毕竟是武官之躯,他虽已极力地克制着自己,很是温柔了,但她还是疼得厉害,边轻轻呜咽出声,边忍不住死死环住了他的背,但总归是没有喊疼。偶尔,实在疼得厉害了,她也会在他肩背上留下些许抓痕。

    她这一夜,先是被父亲那一纸要置他九族于死地死后也要永世背负骂名的檄文给惹得七上八下,心酸愧疚自责齐涌而上。尔后便见锦衣卫撤走,他又平安回来,心里悬了十几日的石子总算落了地。可后来又亲眼见到了他身上可怖的新伤,愈发心疼起来,又因知这伤的起因是她,更是愈加愧疚。

    这一晚心情起起落落,可当他近乎带点冰凉的手指解开她的衣衫,触到她的肌肤之时,她的所有情绪都齐齐压抑了下去,只想要好好抱一抱他,好好宽慰一下他的伤痛。

    她侧身去看他的睡颜,他兴许是因为这些日子在那种破地方都没怎么休息好,又兴许是因为喝了扶舟自成一格的安眠神药,这会子已经睡过去了。大概是已经习惯了黑暗,她竟然也可以看清,即便在睡梦里,他眉头依旧蹙着,想必是仍旧疼得厉害。

    她缓缓探出手去,将他眉间的褶皱轻轻抚平,又将他垂露在外的半截手臂放回被窝里。

    一切规整完毕,她凑上去,在他颊边轻轻落下一个吻。

    尔后,探手拨过他的长睫,又在他唇上那道因忍痛而咬出的口子上轻轻点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