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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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寒意顺着脊柱往上, 张钦身子短暂地僵硬了下, 随即笑笑, 神色自若地道:“世子笑, 我与孟世子此前并不认识, 何来共同故旧之。”

    孟璟但笑不言。

    张钦不欲多费口舌, 再次拱手道礼告退,孟璟这次并未阻止, 只是在他出门的瞬间, 补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单名览字。”

    他答完话便疾步离去, 留下孟璟看着这个陌生背影发了好一会子怔。

    扶舟候在一旁, 同样半天没出声,没阻止他失神。

    良久,孟璟终于回过神来,侧头看他一眼, 问:“怎么?终于不敢狂妄自大自个儿医术无人可比肩了?”

    扶舟凝神思忖了好一会子,却没理这句挤兑, 反而恭谨请命道:“这人奇怪得很, 主子,我想去跟跟。”

    孟璟没问缘由, 颔首同意。

    等人都退下了, 孟璟回到榻前, 揭开帷幔往床沿一坐,探手摸了摸她脑门,轻声问:“还难受得厉害么?”

    楚怀婵看着他, 轻轻笑起来,边笑边摇头。

    孟璟失笑:“就这么喜欢赖着我?撑不住也非要跟着,才到怀仁便要送你回去,怎么劝都不肯,一早答应便不是没这些事了。”

    “某些人话里话外嫌弃得很,实际上心里不知多得意呢。”楚怀婵下他手。

    孟璟呛住,没接话。

    她眸中神色忽地黯了一瞬:“总怕你一走就会扔下我,不放心。”

    “不会。”

    “孟璟。”她拖长了声音唤他。

    “怎么?”

    她却又并不话了。

    他凑上去在她颊上亲了亲,低声道:“这次回去好生歇上一段,等身子养好了,带你回趟应天府探亲。”

    她眼睛亮了下,重重地点了下头,却无比懂事地道:“先等你事情忙完。”

    毕竟此前孙俞二人之事后,他便提过一次要来靖远,偏被薛敬仪从中作梗只得作罢,后来更为了她而进京,此后一连串事情下来,愈发耽误了这些时日,如今旧事重提,这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自然还是他的大事更为重要。

    “也行。”他边边接过丫鬟奉上来的药碗,见还微烫,自个儿先尝了一口,没见有什么问题,这才低头缓缓搅拌均匀,等微凉后,单手将人扶起来坐好,楚怀婵伸手来接药碗,他微微侧身避开,再自然不过地喂到她嘴边,“别瞎折腾。”

    她迟疑了下,总算是探头凑上去,乖乖咽下了这口适温的汤药。

    他喂完这碗汤药,将药碗往旁一放,又探手试了试她的体温,见还烫着,赶紧催她躺下,她却不肯,左手握住他衣袂摇了摇,右手则指了指外间尚未被帘子遮完全的摇曳树影,冲他撒娇:“想吹吹风。”

    他眉头蹙起,最终还是将人抱起,搬了把椅子到门口,自个儿先一步坐下,将人横放在膝上,单手撑着她,帮她半固定了身形,尔后垂眸静静看着她。

    她整个人都安安分分地蜷在他怀里,长长的眼睫微微垂下,显出一种格外宁静的柔和气质来。

    他将她鬓边垂散的青丝握住一绺,在指间一圈又一圈地绕着玩。

    “孟璟。”

    她如今喜欢拖长调子唤他,听多了便能听出几分依赖性过重的撒娇意味来。

    “嗯。”他淡淡应声。

    她声音压得低:“我来拖你后腿了?”

    他将手举至鼻尖,轻轻闻了闻她发间芬芳,轻声道:“没有。是我要带你来的,你也没求过我。”

    “那这位张大人……对你来很重要么?”

    “呆子,”他没忍住笑了声,“你再这么聪明,我以后可不好再这么唤你了。”

    他很好耐性地陪着她在门口坐了好一阵子,这姑娘瞧着瘦弱得不行,但坐了这般久下来,他腿还是有些发麻,他在她腰上虚虚掐了把,笑着问:“还舍得下来吗?”

    楚怀婵瞪他一眼,自个儿缓缓蹭下来,回了榻上躺着,好在张览这剂药服下去,她心底那股时不时犯的恶心感还真消了下去,到第二日起已经可以下地,晌午过后更是已经可以和往常一样同孟璟闹,孟璟连着阴了十来日的脸色总算舒缓了些许,惹得同行的两名随从对这个头次谋面的再世华佗感恩戴德。

    但好景不长,傍晚时分,孟璟正传了膳,准备陪好些时日没怎么认真进食的楚怀婵好好用上一顿饭,哪知饭菜刚呈上,立时有人进来回禀扶舟传话事情有变,请孟璟立刻去一趟。

    孟璟看了眼刚执起的筷子,还在犹豫,楚怀婵已经夺了他筷子,搡了他一把,笑道:“怎么跟个孩似的,见着美味佳肴便挪不动步子了。快去快回,我等你回来再用。”

    她到做到,既然都这般了,自然会等他,他起身出门,只带了五六人一并出发,将暗中护卫的三十余人一并留下,吩咐领头的人:“若事情有变,别的一概可以不管,但必须把人给我护好了。”

    见人领命,他这才率人往城外去,同扶舟会合,扶舟见他过来,也顾不得许多,径直道:“张钦使诈,慌忙将他儿子送走,恐心内有鬼。”

    孟璟神色一凛,立即率人追了上去,扶舟赶紧跟上去,道:“他们人太多,主子,我们这点人怕拦不下,要不还是回去再带点人再过来?”

    “等过了临山,纵有千军万马也难找到人。”

    孟璟半点不容置疑地继续往前追,等行至五禽峡时,峡谷前端埋伏忽显,几百人杀至,将他们几人的前路截断,扶舟远远望着护送张览离开的车队激起的尘烟,试探问:“张钦今日不是去靖虏卫练兵了?原是障眼法,主子,咱们撤吗?”

    “撤得动么?”

    扶舟闻言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后有追兵,啐了口:“张钦个老狐狸,果然没安好心!”

    他话音刚落,前方之人已经动了手,势力悬殊,要突破重围,必得恶战一场。

    兴许是当真惦记得紧,楚怀婵原本在躺椅上眠过去了,但那边混战起来的时候,她忽然一阵揪心,迷迷糊糊间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看了眼漏壶,见这个时辰了人还没回来,心下不安,到后门往外探看了下。院落太并不起眼,暗卫也并未拦她,由着她在门口立了好一会儿。

    只是,她这一眼,便看见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她心顿时跳快了几分。别的她一概没看清,但那人腰间的佩刀,她见过的次数实在是不少,正是绣春刀。

    她赶紧往回退,迅疾将门往外一阖,只剩一条门缝未关严实时,她又见着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背影,她迟疑不过一瞬,出声唤住了那人:“进来。”

    那人应声回头,正是张览。

    他迟疑了下,捂着右肩进来,恭谨地行了个礼:“叨扰夫人。”

    楚怀婵让他先进,随即将后门掩上,命人将门堵死,这才引他入内。他急着要走,她本犹豫要不要拦,但一见到他右脚踝上的伤,抿了抿唇,弃了这想法,不容置疑地道:“先治伤。”

    “叨扰夫人多有不便,我还是先行离开更为合适。”

    “等等。”楚怀婵拦住他,“我不是帮你,也不会放你走。”

    张览微怔。

    她很平静地接道:“他去找你了。”

    他微微颔首:“总归还是要多谢夫人相助之恩。”

    孟璟这次带的人不多,她使唤起来也不大顺手,只好叫了两人看着张览,毕竟虽然张览此前也算对她微有恩惠,但到底是敌是友目前并不清,况孟璟一听他的消息便如此在意,想来此人也是关键所在,自然不能轻易放走。此外,再派了五六人出去探看周遭情况,剩下的十余人则在院中警戒。

    张览自个儿便是大夫,又未伤在医者难自医的位置,恰因扶舟随行的缘故,此地医药还算多,楚怀婵派人去取了过来,他则迅疾替自个儿治了下脚上的伤。

    楚怀婵就在一旁看着,并不回避,他倒也坦荡,微微屈身去替自个儿包扎脚踝上的伤口,顺带再道了遍谢:“多谢夫人相助。”

    “我又不是菩萨,无事不施惠。”楚怀婵看向他,淡淡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迟疑了下,答道:“家父遣我到白城子千户所帮忙,出城时突然遇袭,仓促中逃到了夫人这里。”

    “为何遇袭?”

    “不知。”

    “不知?”

    他自然不会知道她已经看到了追杀他的人是锦衣卫,所以随口乱答,楚怀婵再看向他的眼神里已带了怀疑之色,同他玩起了拐弯抹角的无聊游戏:“多少人?”

    “不大多,三四人。”他答得简短,一抬头见她这神情,补道,“不过武艺高强,父亲派给我的十来人都遇难了,我侥幸逃了出来。”

    楚怀婵微微怔愣了下,张钦好歹为一大行都司的掌印大员,派给儿子的护卫队自然不会差,能这般轻易解决掉十来位亲兵的,怕是锦衣卫精锐无疑,那……她几乎是瞬间想到了那个名字,心下微寒。

    陈景元。

    她沉吟了会儿,张览见她多有怀疑,先一步道:“连累夫人于情于理皆不合适,我还是先告退。”

    下面人上前,凑在楚怀婵耳边回禀了句什么,楚怀婵神色变了变。

    “这儿离衙门和大营可都不近,你爹现下也保不了你。”她直视他,神色肃穆,“想活命么?”

    张览微微抿唇,最后坦然颔首。

    楚怀婵这才看向暗卫,暗卫警惕非常,纵在回话仍随时关注着周遭情况,出声提醒道:“少夫人心,陈景元怕是不怀好意,从巷口一路搜查过来,但凡有可疑者,并不细查盘问,”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接道,“直接全数……”

    “冲谁来的?”

    她尚且有些发蒙,陈景元向来是皇帝最忠心的狗,但皇帝一边光明正大地让人将孟璟送进京,暗地里却要来阴的下杀手?况且,孟璟不是个习惯事事和人交代商量的性子,她暂且还不能得知突然横插.进来的张钦父子又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只是,这么多人突然搅在一块儿,没来由地全数聚集在了靖远这地儿,实在是扑朔迷离。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孟璟亲口对她承认过张钦对他来很重要,那张览必然要保。

    如果陈景元是冲孟璟来的,她自然难逃一劫,不能连累张览,可张览却一早便受了伤,这则明,陈景元也有可能是直接冲张览来的,那……她也得想想法子保下他。

    她还尚在思虑破解之法,暗卫已来报了第二次信:“少夫人,陈景元这次率了三百人众过来,堵住了两侧巷口,正挨家挨户地盘查。”

    她心里“咯噔”了下,千里迢迢从京师率众来此,连孟璟此前都不知张览的存在,皇帝想必也难知道,那必然是冲孟璟来的,那人既然已经逼近,况势力悬殊,她自然难逃一劫。

    她神色一凛,迅疾吩咐将张览带下去藏好,循着时机好将人送走,又派了另一队人带上伪装成她的丫鬟出了门,不多时,暗卫果然前来回禀马车被陈景元截停,探看之后没找到要寻的人,竟然格杀勿论。

    她心凉得更彻底,孟璟这次因路远不大方便,带的人少,但各个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如果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五六人全数歼灭,那陈景元这次率的人,怕是一个也不能瞧。

    若皇帝当真表面一套背地一套,要置孟璟于死地,那公婆同孟珣如今是什么情况……她几乎不敢想象。

    暗卫劝道:“陈景元正在挨家挨户搜查,此地不能久留,还请少夫人随我等转移。”

    楚怀婵微一沉吟,问道:“咱们的人有抵抗之力么?”

    那人颇为为难,踌躇了下才道:“实话,无胜望。”

    她抿唇,好一阵子,点了下头,道:“去把人引过来。”

    此人为难,下意识地阻道:“少夫人,这不可。”

    她却只是笑了笑:“没事,见到世子之前,他不会取我性命,但张览不能出事。”

    暗卫不从:“世子交代过,护您是首要任务,其余都可弃之不顾。”

    她轻轻笑了下,尔后敛了神色,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去把人引过来,看准时机迅速带张览撤退,务必把人扣下,时机合适时知会世子。”

    那人还要再劝,她语气又变冷了几分:“世子带的人不多,每一个都很重要,以卵击石实属浪费。况且,我也不大想亲眼看着你们活生生地为我去送死。”

    见他并不回话,她一字一顿地问道:“我使唤不得你们?”

    那人赶紧单膝跪地领命,只是退到门口时,略一迟疑,又回头道:“少夫人,您保重。”

    她挥手示意人快去,见人走远,亲自踩着高脚凳上了檐下的灯,心里那股慌乱倒倏然消散,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静静躺在院中那株榆树的树荫下,看着灯光从枝叶缝隙里落下,树影落在墙上,光线轻柔下来,整座院落似乎都溶进了夏日暖意里。

    她同孟璟只在此地住了几日,但在这里,她总算见过这个任谁提起都少不得要夸上一句铁骨铮铮的男人最为柔情的一面。

    她静静看着北面的轩窗,见着一只不管不顾非要追逐屋内光亮的蛾子。她喜欢透气,夜间窗户向来不会关严实,蛾子扑腾了好一阵,总算寻到一丝缝隙,径直钻入室内,扑进了灯火暖意中,尔后殒命于心向往之的光热。

    人要汲光热啊。

    连蛾子都不例外。

    她无声地笑了笑,尔后以团扇遮面,等着陈景元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果然,不到一刻钟,前后院门被同时毫不客气地撞开,便装锦衣卫迅速包抄整个院子,将她环在中间。

    她似是被这动静惊醒,缓缓取下团扇,睡眼惺忪地看向他。

    陈景元立在灯影里,周身凛冽将轻柔灯光都遮了去,他向她道礼问安:“楚姐,暌违许久,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