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屋内静谧, 孟璟坐在榻边, 长时间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静静看着她因受疼仍旧微微锁着的眉头, 拿指腹轻轻替她抚平, 等感觉到她呼吸总算变平稳不少, 这才起了身。
他看向地上这一摊沾了脏污血迹的衣物,心口忽地止不住地泛疼, 连脚步都无意识地踉跄了下。
他将衣物悉心收起, 免她醒来时看到, 忆起此前的难堪境地, 又到外间吩咐丫鬟寻些檀香来熏上,这呆子闻不得檀香,一闻便头晕脑胀,如今倒或可以助眠, 令她睡个安稳些的觉。
张览闻言,赶紧重回外间, 看向孟璟, 问道:“世子放心让在下诊治么?”
孟璟抬眼看向他,向他伸出手, 张览没料到他这般谨慎的人竟如此爽快, 怔愣了下, 才赶紧上前诊脉,尔后又开了方药,叫人先煎了将毒性暂且压一压, 这才去看他腿上的外伤,替他处理的伤口的同时,仔细辨了下毒源,等处理好他的外伤,敛衽道礼,起身退到一旁,着手研制解药。
孟璟换了个位置,坐到西侧,好能看清里间的动静,也能看清他落笔的姿势。
旁人看着写字,张览不大自在,取镇纸镇住方子,左手托袖,右手缓缓写着字,并不像寻常大夫那般字迹潦草难辨,反而同他练惯了的那一手颜体有些相像,字迹遒劲,笔带豪气。
因简单喝了剂药,暂且震住了毒性,孟璟现下也能坐得住,甚至微微看怔,一直到张览停笔,习惯性地在句尾点了点,他才总算是回过神来。
张览缓缓将笔放回去,犹豫了许久,终是道:“有件事,不得不同世子商量。”
“你。”
张览嘴角勾起一丝不大明显的弧度:“世子好像对我有种莫名的信任,在下连累夫人受罪,您却肯召我来治伤,我给您开的药,您似乎也没让其他大夫看过便敢喝。”
孟璟没反驳,只是问:“你当真不会武?”
“您不已经亲自试过了么?”
孟璟不知为何苦笑了下,微抬下巴,道:“正事。”
因是临时辟来关押张览之所,物什多缺,丫鬟取了新买的檀香进来时,孟璟命人请的大夫也到了,张览直视他,道:“先叫人走,夫人的伤,我来治。”
孟璟迟疑了下,挥手让人退下。
张览垂眸,看向方才写废的方子,道:“有个消息得告诉您,是喜事,但也棘手。”
“别卖关子。”
“夫人有喜了,两月有余。”
孟璟怔住,路上这两个多月,一开始还好,但一个月前开始,楚怀婵身子便一直不大好,扶舟每日按时问诊,却从没同他提过一次这事。
“夫人月信久不来了吧?”张览道。
孟璟颔首,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若在府中,他未必能清楚这事,但这两月都在外头,他确实没见着,且赵氏身子素来康健,他对女人的这些事知之甚少,况有扶舟随行,想来不会有什么事,他也没太在意。
“昨日替夫人问诊,夫人特地做了些动作叫我不要声张,因您在场,我猜是为了避免您知道。问诊多了,以为是寻常夫妻不睦故如此,女子多弱势,我以为您亦是那种人,自然便帮了夫人这个忙。”
张览又看了一眼他的手,这双手虽看起来有些苍白,但弯弓拿刀尚且稳如磐石,方才握着楚怀婵手腕时,却一直在轻微发颤,他将这情形收入眼中,瞬间否定了昨日的猜想,他接道:“我虽不知夫人为何不肯同您实话,但仍需向您解释一句,麻沸散和止疼药对胎儿的损害太大,我是大夫,自然不敢用。不过夫人伤势重,且方才受马背颠簸,胎气不稳,之后如不用伤药,恐难痊愈,但若用药,对胎儿多少会有影响。”
他后面的话还没出口,便被孟璟断:“用问么?”
张览点头示意明白:“身为医者,胎儿月份不足,这问题并不需要选择,只是兹事体大,不得不将可能会造成的影响提前知会您一声。”
孟璟颔首。
“夫人因我受罪,我自会尽全力,也会尽量将对胎儿的影响降到最低,世子放心。”
他罢便行礼告退,去替楚怀婵研制能用的新药。
屋内空空荡荡,孟璟一直枯坐着,直等到太阳西斜,日光透过窗棂洒进来,为地面轻轻铺上一层金辉。
这中间,他恍然忆起许多旧事,也捋明白了这次令他完全措手不及的怀孕的因果,他从前诸多顾忌,那事上一般多有注意,但那日从塞外回来,着实被那一通鸡飞猫跳给气过了头,大动肝火,一连要了她好几回不,最后更是……
他枯坐到日暮时分,夕阳坠入屋脊之后,院门“吱呀”一声开,扶舟身形踉跄地从后门进来,冲他点头示意诸事已毕。
他没出声,只是指了指院中那条碎石扑成的甬道。
扶舟会意,顾不得身上的数处重伤,在碎石上跪了下来。
孟璟惯常瞧不惯他和东流多嘴,时不时地给些教训是常有的事,但多半都无关痛痒,罚跪这种事,往前数十年也未有过。这般隐隐压着怒火并不发作的时刻,他更是从未见过。不用想也知,楚怀婵的事没能瞒住,他心虚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屋内那樽近乎凝固的塑像。
良久,孟璟缓缓走出来,停在他跟前不远处。
他心翼翼地探听胎儿的情况:“主子,有事么?”
孟璟猛地飞起一脚,径直踹在他右肩上:“你有事没事。”
他被踹倒在地,但半句痛呼也不敢发出,赶紧重新跪好。
孟璟垂眸看向身前这个跟了他十多年的心腹,扶舟方才被锦衣卫暗箭所伤留下的伤口重新开裂,衣衫又被染深了几分,他运气忍下剧痛,艰难开口:“少夫人百般恳求不要告诉您,我……”
孟璟冷眼看着他,听他继续接道:“头一次诊出喜脉是在一个月以前,少夫人,您性子如此,若知此事,初期胎象不稳,您必然会陪着就地休养安胎,前往靖远之事又要容后再提,甚至可能拖到生产之后。但这是您牵挂多年的大事,少夫人不愿耽误您,是夜长梦多,此前便多有波折,若此番再一年左右都停滞不前,这中间保不准又要再生多少事端。”
他有些不忍,咬了下唇才道:“原本胎象将稳,若非突然杀出来一个陈景元,咱们带的人也完全足够护住少夫人了,少夫人此前身子也不算太弱,虽舟车劳顿,但脚程慢,不至于有大影响,况且彼时已至陕西境内,返程与到靖远所需花费的时日相差不了多少,所以……我自作主张,答应了少夫人。”
孟璟微微闭眼,没再话,转身重回里屋,脱靴上榻,将人环进怀中,双手则在她身前,替她强行开了因受痛而本能蜷曲的手指。
扶舟则仍旧跪在院中,直到入夜,孟璟也没传膳,他更是不敢起,在原地端端正正地跪着。直到三更,月上中天,忽有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他右前方,他抬眼望去,见是张览,没忍住开口问道:“怎样?”
“世子的毒?”张览平静道,“虽因强行动武致中毒颇深,但毒常见,有法可解,不必担忧。”
扶舟往屋里看去,孟璟未掌灯,室内黑漆漆的一片,他不由得面露担忧之色。
楚怀婵此前虽被陈景元一连两次踹倒椅子,少不得受了些剧烈震荡,但因倒地时下意识地屈腿护住腹,没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这问题的答案应该能令他稍微松快些,张览老实对他道:“受了些惊吓,胎象不大稳,但悉心调理,不会有大事。”
这算不幸中的大幸,扶舟心内微微松了口气,又听他接道:“但夫人受的伤不轻,剧痛难忍,且失血过多,身子太过虚弱,若用药,恐伤胎儿。”
他垂眸看向身前脊背笔挺的重伤之人,缓缓问道:“师兄……你有好的法子么?”
扶舟缓缓抬头看他,颇觉世事弄人,笑里带了些苍凉的意味:“还以为你不肯承认。老头呢,死哪儿去了?”
张览黯然道:“魂归故土,葬在北邙山,拥洛水,全师父生前游遍大好河山之愿。”
扶舟彻底怔住,不敢置信地看他:“怎么可能?死老头走的时候还活蹦乱跳,我死命追都追不上,这才多少年,他怎么可能就真没了?”
“当年为我治伤耗尽心血,后来强撑了两年,终于还是油尽灯枯。”
“两年。”扶舟仰头,状似浑不在意地笑笑,“你果然比我强得多。”
“滚去治伤。若治不好,世子留不留你命我不知道,我第一个清理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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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舟在院中跪了一夜,孟璟翌日辰时命人来传话叫他赶紧滚,他这才拖着重伤之躯去找了张览,张览帮他治伤之后,师兄弟凑在一块儿,使尽浑身解数,总算开出来一张方子,煎了药叫人送进去。
楚怀婵此前因身在魔窟神经紧绷尚且能勉强保持一丝神智,眼下因被孟璟接回,放下心来,竟然彻底睡了过去。这一睡便是整整七日,孟璟服了张览的解药,毒清之后便衣不解带地守在一旁,整整守了七日,药与流食亲手喂进,换药擦身悉数亲为,半点不肯经旁人的手。
第七日晚间,楚怀婵仍旧未醒,但气色看着总算比此前好上许多,孟璟喂完药,走至中庭里,仰头望了一眼天际那轮将近月满的上弦月。
六月十二。
他第一次同她相见,便是去年今日,翠微观啊。
扶舟候在一旁,借着月光量了他一眼,从前整洁不见一丝褶皱的直裰已经皱得不成样,人则满脸倦色,添了一层胡茬不,眼底的红血丝更是清晰可辨。短短七日,从前那个养尊处优处处挑剔的世家公子竟似变了个人似的,落魄百倍不止。
他迟疑了下,试探问:“主子,泡个澡休息会儿吧?”
孟璟没应声,他只好继续劝道:“若少夫人醒来见到您这副样子,想必也会心疼,更会自责。”
这招果然奏效,他点了下头。
热水冲走诸多思绪,他难得将脑袋完全放空,真正正正泡了一回澡。只是偶尔,水汽氤氲间,他也会想起些旧事,譬如当日翠微观初见,她心内明明有恐惧却还强撑着装作镇定自若的要强模样,又或者刚进门时,她将他推开到千里之外的冷清模样;再到后来,阅微堂里,她在他面前落下第一滴珍贵的泪,医馆后院,她仰面笑开,同他“我想试试,在深渊前拽住你”。
水底捞月,别后欢愉,送他出征,因为一封家书而头一回同他闹脾气……
他从前喜欢泡澡,是因为这时候经络舒缓,既能缓他膝上的疼,又能梳理清楚很多事情,是以阅微堂里甚至还特地建了汤泉池子。但这一次,他不管怎么摒弃杂念,脑海内浮现的,都是楚怀婵的各式模样,或不卑不亢,或温婉大气,更多的,还是后来,她慢慢也肯在他跟前展现的一个姑娘该有的娇羞模样,开心便笑,委屈便哭,有脾气便闹……
他极轻地笑了下。
他洗去一身疲倦,换了身灵鹤望月纹的江绸,微微润湿的发以发带松松散散地束在脑后,重新回了中庭,命人搬了桌椅,自个儿亲自添了一盏莲花灯,提笔入墨。
墨是乌玉玦墨,笔是彤管羊毫,纸是燕子笺,熏香是甘松,一切都是她的喜好。
他仰头望了一眼那轮瑶台月,尔后低首,执起这管他用起来并不算顺手的羊毫,在冷月清辉下静静落笔。
“吾妻怀婵:
向来别者,方书信作媒,以见字如晤。然吾作此书时,汝尚在吾之身侧,故非以文托思,而以笔诉衷肠矣。
去岁今日,浑河之侧,翠微雅舍,吾误闯汝客居之所,累汝入朝堂纷乱,此吾与汝缘分之始也。后于云台,姜酒一盏,汝之胆大妄为,吾毕生少见,故戏弄于汝,累汝受责,且受命于天,背父弃兄,远赴宣府。
新婚之夜,彼时吾尚不知汝为心上明珠,令良宵染血,实为毕生之憾。后汝蕙质,不计吾之声名,敬公婆,友幼弟,吾感念之,后得母相劝,允汝入吾独居之所,而今忆之,方知此乃吾一生欢喜之端也。
《后汉书》载,岷山之南,夫劳妇随,相敬如宾。阅微堂朝夕相伴数日,吾与汝梁孟相敬,后汝为吾之伤势积忧积劳,吾之一生,初尝此味,忆之有回甘。
汝忆否?汝向来妆容甚素,独一日用金饰,吾自幼聆先贤教诲,谓心无瑕,然吾心乱,自此始矣。
吾携汝会旧部,汝见吾之暴行,未退避三舍,反忧心忡忡,更对吾言,深渊止步。后及入京,吾困于刑部,得汝探望,见汝九回肠断,乃知吾亦为汝此生珍重也。
及至归宣府,吾幼习千家文,后学百家武,受父所诲,尝以为万世定太平为己任,久不归家,然汝宽宏,吾实感愧疚。
后逢战事,汝言吾出塞数月,音信杳无,实为无心之人。然吾生性不善言辞,非不念汝,吾尝于塞北见玉兰望春,每思及汝,取玉兰藏于汝所临吾之帖书,帖书满日,吾归之时。
今入靖远,汝蒿目时艰,为吾私心,弃己安危,吾思之恸之。恰逢此夜,吾与汝相识距今一岁矣,西望瑶台,思往日东池捞月之乐,遂书吾之心意于汝,望汝心知,吾非无心之人。
思及吾之一生,少时得父庇佑,自恃家世功名,表面谦和,实自命不凡,心内孤傲。后逢变故,家业破败,声名狼藉,更性狂妄自大,蒙汝不弃,实乃吾此生之大幸。
然汝所涉之风波不平,皆自吾开端,吾纵百死亦不足悔矣。
汝性聪慧,然吾不愿见汝心怀婵娟,为吾倾尽玲珑心。
百年身世,唯此情苦。
吾唯愿,汝如昔时恣意悲喜,得睹卿卿此容,吾心慰矣。
丙子六月十二夜四鼓,从璟手书。”
他停笔,静静仰头,怔怔看着冷月清辉,忆起当日他从塞外回来,她对他发的那一通莫名其妙的怒火,彼时不过以为她在意的当真只是一份家书,这七日里,他倒居然无师自通地突然明白过来,这等年纪的姑娘,在意的其实是,他不愿为她做这事,令她觉得他未将她放在心上,半点不在乎她而已,难怪当日能气成那样,乃至于胆大包天地敢冒犯他。
可纵然气成这样,她也没过多久便认了错。
她这人呐。
夜风拂过,墨迹干尽,他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命人取了那本夹了玉兰花瓣的帖书过来,一并装入信封,再次落笔提字——吾妻怀婵亲启。
他将信封拿进屋内,轻轻放在她枕下,和衣躺在她身旁。
瑶台月清辉斜洒进来些许,他探手取过她一绺青丝,同自个儿的发挽在一处,了个同心结。
这是新婚当夜,他不会主动提起,而她也不敢奢望的——
结发为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