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微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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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联邦的政治风向又变了,据宁华璧已经连夜赶往其他星域。新闻虽然还没出来,但圈子内部已经传出了消息。

    早餐时间,卞薇端着餐盘摆到陈鸿飞面前。

    她今年已经不再年轻,不过保养得宜,修长的脖颈上甚至看不到皱纹,面庞显露出一种成熟的美艳。

    她瞟了一眼陈鸿飞的光脑屏幕,便皱起眉。

    陈鸿飞放下光脑,抬头:“瞧瞧,现在联邦发展建设的重心,已经在逐渐转移到开普勒一代。”

    卞薇咬着下唇。

    她声音柔柔的:“这些我懂得也不多。唉,这段时间也睡不好觉,都在愁燃和陈厄的事情。”

    陈鸿飞没话。

    卞薇布着菜,道:“燃毕竟是我们唯一的儿子。作为母亲,我总想把他的订婚宴,准备得风风光光漂漂亮亮的。”

    陈鸿飞僵着脸,哼了一声。

    卞薇又:“当年的事情,我们都同意过,不再追究了。但陈厄还记着———唉,他不去的话,也不知道外面的人会怎么。明明都是同父的兄弟,却这么不给面子。”

    她垂下眼眸,叹了口气。

    陈鸿飞怒道:“上次我亲自电话邀他,陈厄什么反应,你又不是没听见。”

    他越想越气,陈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名门。但凡陈厄成熟一些,当初再怎么闹得不愉快,有些龃龉,也该维持表面功夫。

    何况父亲身为议员,儿子眼看要成为少将。毕竟是血亲,日后不定还能相互仰仗。

    ——哪有陈厄这样的,台阶给好了也不知道下。

    卞薇在陈鸿飞对面坐下。

    她柔声:“这几天燃告诉我,他可能有其他的方法。”

    “你。”

    “听,陈厄最近跟一个Omega好上了,是庄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庄宴,之前您也见过的。”

    陈鸿飞皱眉:“然后?”

    “那个Omega是出了名的喜欢玩,最近几年,哪家办什么宴会,他都要往上凑。”

    卞薇顿了顿,又:“而且燃从学到高中都跟庄宴同一间学校,算是校友吧。到时候,把他邀请过来,就算陈厄不愿露面,我们这边面子上也好看很多。”

    陈鸿飞神色稍霁,点头吩咐卞薇:“那就你来安排。”

    卞薇微笑起来,把餐具放到陈鸿飞手中。

    “好的,您先吃饭吧。”

    —

    中午。

    据特别喜欢玩,碰到宴会就要去凑热闹的庄宴,刚补完一个觉,开始认真看最后一间学校的预算和改建要求。

    读完之后,庄宴沉默下来。

    这间学校,穷是真的穷。

    要求也很卑微,甚至出不起修新楼的钱和地皮,只能在原有教学楼的基础上改造。

    原本的教学楼是二十年前修的,外表非常平凡普通,而且内行人一看就知道,从材料到设计上都是最便宜的那一种。

    老旧低矮的楼房,无力承担越来越多的生源。

    这一年,新校长终于下定决心,要用最低的成本进行扩建。

    可是,这种难度,已经不能用带着镣铐跳舞来形容了。

    这甚至到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程度。

    庄宴把笔捏在手中,一脸严肃地再重复看了两三遍资料。

    等等。

    他忽然注意到,校长的名字有些眼熟。好像是自己被夺舍的几年里,一个受过联邦表彰的优秀教师。

    学校的地理位置很偏,在经济条件不怎么好的波江星域。

    庄宴指尖微微顿住。

    那片星域,这是陈厄转学来中央星之前,跟早逝的母亲居住过的地方。

    庄宴其实没去过那里,但学时候,同年级或者大几届的其他孩,都喜欢拿这个来取笑陈厄。

    有的是陈燃怂恿放纵的,有的纯粹是跟风。

    孩子的世界其实简单而残酷,成长环境不一样,都能成为霸凌的理由。

    那时候陈燃傲慢极了,他不明着欺凌陈厄,因为掉价。但他从没掩饰过自己对同父异母的兄长的轻视。

    “看陈厄那样,明显就是被他妈教出来的乡下人。”

    那都是非常久远的往事。庄宴依稀记得那年自己还很,放学之后被哥哥牵着手带回家。

    他闷闷:“我觉得那群人不该这样。”

    少年庄晋语调懒散地嗯了声。

    “这样是不对的。”

    庄晋轻笑起来,单手把弟弟的书包拎过来,自己背在肩头:“行了宴,正义感还挺强嘛。”

    ……

    回想起哥哥,忽然又觉得有点难过。庄宴叹了口气,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到手头的项目上。

    虽然很难,条件很苛刻。

    但越是这样,就越有挑战性。

    又过了一会儿,机器人照旧过来接庄宴,开车带他去陈厄的空房子里学习。

    被问起主人在哪里时,机器人:“陈厄大校下午有常规训练,晚上才回来。”

    庄宴嗯了一声。

    他其实喜欢享受独自一人专心做事情的感觉,陈厄不在,反而让人放松与专注。

    庄宴在桌前对照着材料报价表,反复地修改构思与估算成本。

    ——前两个不缺钱的项目,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

    因为脑子里要想的东西太多,中途看到陌生的电话进来两三次,庄宴抿着唇全部按断。

    不想被莫名其妙的事情扰乱思路。

    纸上的轮廓改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成型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晚风撩起白纸的一角,庄宴用手肘把它压住,垂着眼眸最后认真画上植物和阴影线。

    画完搁笔。

    草稿上的建筑比原本的模型高了几分,线条简单,但是风格大气。

    庄宴又对着成本表复核了几遍,大致上是不会超出预算,如果控制得好的话,甚至还能再省点钱。

    也许还有别的,需要修正的地方。

    但是在这种还没时间和机会亲自去看一眼,只能凭着光脑模型草稿的情况下,能把思路展现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眼看构思已经差不多了,庄宴走出书房。

    机器人蹲在门口,幽幽地报告:“我敲过两次门。”

    “……”

    “主要是想问你要不要吃完饭,可是你不开门。”

    庄宴歉疚:“对不起,没注意到。”

    机器人跟在庄宴身后乖乖走到厨房,一起等着炉子把营养餐热好。

    “大校不回来吃。”

    庄宴:“嗯。”

    然后庄宴独自坐在饭桌前吃饭,机器人独自挨着插头充电。

    画面有点傻。

    但又有点奇特的温馨氛围。

    庄宴吃完饭,拒绝了机器人帮忙的提议,自己收拾好餐桌。

    他边在水池边洗手,边温和地问:“你有名字吗?”

    “我?”

    机器人沉默了半秒,:“大校没来得及给我起名字。”

    庄宴无言以对。都这么多天了,这个没来得及的时间还真多有点长。

    “我的出厂编号是408。”

    庄宴擦干净手,低头看机器人。机器人站在充电插座前面,眼睛圆溜溜地发着蓝光,模样乖巧又懂事。

    它能高效率地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还会热营养餐,切水果,开车接送自己。

    庄宴问:“那以后,我能叫你408吗?”

    408:“可以。”

    庄宴笑起来:“嗯。”

    又是很晚,陈厄才回来。

    那时庄宴坐在沙发上,把三份设计草稿摆出来,让408帮自己评分。

    听到门锁的轻响,他抬起头。

    寒意从外面灌进来,也许是刚结束训练,陈厄只穿着单薄的衣服。纯黑色的衬衫短袖,显得Alpha上臂强壮而有力。

    “晚上好。”庄宴。

    陈厄微微一怔,垂头瞥了庄宴一眼。

    “嗯。”

    他性格就是这样冷硬乖僻,庄宴没不高兴,只是好脾气地:“之前你看过的草图,我刚刚全画完了。”

    陈厄蹙着眉,带着泠冽的寒意和若有若无的酒味走来,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

    他的腿很长,膝盖微微向外弯,差一点就要碰到庄宴。

    庄宴觉得陈厄不像没耐心听,于是把画稿往他那边一推。

    “我报名参加了一个设计比赛。”庄宴解释,“虽然选择一个项目,不过我画了三张草稿,你要不要帮我看看,哪个最好看?”

    陈厄神色倦怠地伸手,微微俯身去拿茶几上的纸。

    庄宴怔了怔。

    今天陈厄的手跟以往不太一样,指关节处全是青青紫紫的瘀伤,手背上甚至有一条很长的,肿起来的痕迹。

    毕竟是在人家家里做客,庄宴心中不安,站起来:“我去找医药箱。”

    陈厄不耐烦:“找那个干嘛?”

    “……你受伤了。”

    陈厄动作微微一顿。他没看自己手上的伤,目光掠起,最终落到庄宴的脸上。

    Omega看起来是真的着急,平日里挂在脸上的笑意也淡了,唇角微微向下弯。

    不等陈厄回答,庄宴低头问了声机器人,就去旁边的柜子里把医药箱翻出来。

    胸腔里浮起躁动的情绪,陈厄嗓音低哑:“行了,庄宴。”

    平日里表现得很乖很听话的少年,现在倒任性了起来。庄宴不赞同地抬起头,把医药箱放在茶几上开,翻出上次用来治疗翅膀的药膏。

    “药放那儿,等下我自己来。”

    庄宴眼睛黑白分明:“就现在吧。”

    陈厄放下设计稿,把药膏拿过来,在庄宴的目光下旋开盖子,为自己抹药。

    其实手上的伤根本不算重,是强度过大的训练中磕出来的。就算放着不管,以Alpha的身体素质,隔两天就能愈合。

    半兽形态有缺陷的Alpha,起点本来就比别人低了半截。陈厄得付出多许多倍的努力,才能站在今天的位置上。

    这些年他习惯了孤独,拼命爬得越高,离别人的距离就越远。

    可是现在庄宴太近了。Omega衣角有非常淡的丹桂香,漂浮在空气中显得微甜。脖颈细白,后颈皮肤是陈厄熟知的滑腻暖热。

    但像现在这样被庄宴凝视着的时候,陈厄呼吸滞涩。心脏仿佛被铅球压着,不清什么心情,有点重,又有点鼓噪。

    胸腔微痒,像是一种扑扇翅膀的冲动。

    只不过一瞬,这种失控似的感觉就被加倍地压制回去。

    陈厄把药丢回箱子里,吩咐机器人收拾好,放到远处。他用不带药的指尖碰着庄宴的画稿,重新拈起来。

    庄宴顿时直起腰,满眼期待地听陈厄的评价。

    他望向设计稿的时候,色泽偏浅瞳仁里落着灯光,像熠熠生辉的宝石。

    陈厄慢慢翻了一遍,只看得出这几张图,各有各的漂亮。

    前几天军部谈起开普勒星开发计划的时候,陈厄也曾见过宁华璧的手稿。庄宴完全遗传了母亲的才华,纸上成型的建筑形态大气,并且富有想象力。

    陈厄:“我不会挑。”

    庄宴执着地追问:“那有没有一个你觉得最出色的?”

    Alpha看了眼庄宴,把设计稿翻到最后。庄宴抿抿唇,等他开口。

    但耳边的话却跟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

    “我心里有偏向。你选的这间学校的校长,是我时候碰到过的老师。”

    他语气疏离冷淡,不像是在自己的事情。庄宴呆了一下,心想要不要多问几句。

    “所以,”陈厄,“我不适合帮你选。”

    “……”

    庄宴觉得今晚的话题可能没法继续下去。

    陈厄不是喜欢谈论往事的人。就算继续问下去,肯定也不会得到什么回应。

    他甚至不愿意配合着提一点建议。

    ……这是逐客令吗?

    庄宴嗯了一声,心领神会地道别,用客气而有礼貌的语气:“那我先回去了。”

    陈厄脸上那点淡薄的温和意味散了下去。

    庄宴回书房收拾东西,不一会儿,带着设计稿出来。本来是算让机器人送自己回去的,但陈厄已经披上长大衣,倚在车库门前。

    “我载你。”

    庄宴:“不用麻烦了吧。”

    静默半晌,陈厄:“我没觉得麻烦,昨天是喝醉了。”

    “你看,”庄宴好声好气地解释,“我这段时间都没再胡来,而且一直忙着准备比赛,也没空再做那些对你不负责任的事情。”

    陈厄眉峰凌厉,眼眸漆黑,斜睨着庄宴。

    顶着他的目光,庄宴又:“真的,有机器人就够了,你其实没必要亲自——”

    陈厄断道:“庄宴,你走不走。”

    “……”

    最后庄宴还是好脾气地顺从了,让陈厄送自己回去。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Alpha一直显得很不高兴,疏淡的月光下,他脸颊绷得很紧。从时候到现在,庄宴几乎就没见过陈厄真正开怀的模样。

    送到之后,庄宴准备道别下车,却又被陈厄喊住。

    “庄宴,”他望着前面的灯光,“对我不负责任的事情是什么意思?”

    庄宴:“……”

    以前的旧帐,能不能别再翻出来。

    陈厄向他摊开掌心:“光脑给我。”

    庄宴抿抿唇,带着被误解的委屈,他把光脑递给陈厄。

    也许有些人就这样偏激,不知道怎么跟Omega好好相处,但太强的占有欲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性。

    光脑里面确实没什么,陈厄扫了一眼。他对数字敏感,一眼就看出未接来电的记录里,有两三条来自陈燃的电话。

    他拎着光脑放到庄宴面前,庄宴沉默了一会儿,解释:“我没接,也不知道那是谁。”

    陈厄:“把这个号码拉黑。”

    “……”

    庄宴非常配合地添加黑名单,然后抬眸望着陈厄。

    陈厄应该是心情好转了一些,霜染似的神色又有了点温度。他原本靠在椅背上,现在稍微倾覆过来。

    狭的车厢里,冷冽的气息几乎是铺天盖地地笼着。庄宴心跳慢了半拍,不自在地瑟缩了一下。

    但陈厄却没碰他,只是动作舒展地伸长手臂,帮庄宴开车门。像是有意又仿佛无心之举,在回到自己位置之前,他的指尖很轻地蹭了一下Omega的耳垂。

    砂纸一样的粗糙质感。

    这次分明谁也没喝醉,热度却从接触的地方开始灼烧。

    庄宴僵了片刻,脸也逐渐烫起来。心跳是乱的,仿佛有流星撞落在心坎上。

    这种情绪陌生而又狼狈,他隐隐约约地,从潜意识里浮现起一种不能被人看出来的预感。

    尤其是陈厄。

    庄宴仓促推开车门,转身跨出去。要走之前,却还是犹豫着回头看了一眼。

    车窗上浮动着一片暖黄的光影,年轻而冷峻的Alpha坐在稍暗的地方。他的视线很沉,在夜幕里像无声潜流,压抑而隐忍,似乎也藏着什么东西。

    “庄宴,”陈厄语气很淡,“回去早点休息。”

    “……”

    “别让我发现你把这号码偷偷从黑名单放出来。”

    庄宴艰涩地反驳:“……我没有那么无聊。”

    陈厄懒洋洋嗯了一声,视线从庄宴脸上移开。庄宴走开好一段路,直到上了宿舍楼,才找回平日里呼吸的节律。

    就连进门跟秦和瑜招呼,也是神不守舍的。

    秦和瑜还以为庄宴是走路都在思考设计,不敢断他思路,只好哄着商量:“你回来啦,今天我先洗漱?”

    庄宴缓慢点头,木头人似的反应。

    秦和瑜:“……算了,你回房间吧。”

    进房间不知道等了多久,隔着一扇门,有隐隐约约的浴室的水声。

    庄宴呼出一口气,坐在桌前。又茫然地,自己摸了一下耳垂。

    心跳很稳。

    这显然不是耳朵的问题。

    他在最青涩的年龄被窃走人生,情窦初开还只是一个写在纸面上的词。

    那种慌乱无措的,想被触碰又想躲起来的情感。像很轻很圆的泡泡,在胸腔里鼓胀起来。

    一戳就破。

    庄宴按开光脑,漫无目的地开网页,又等屏幕上的光逐渐暗下去。

    设计稿也没心情细看,多描两条线,就心浮气躁地要放下笔。

    后来秦和瑜终于洗完了澡。庄宴低头走进浴室,低头把凉水泼在自己的脸上。

    他皮肤瓷白,所以这一刻眼角脸颊泛的薄红,就格外明显。睫毛上湿漉漉地挂着水珠,镜子倒映出少年迟疑而迷惘的神色。

    心里隐约觉得,不该这样。

    但是微弱幼嫩的萌芽一旦扎了根,就要一点一点地生长,根本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