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臣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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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文乐的床好似要冷一些,那人熬过了最寒冷的冬,就会像一个火炉一样,持续不断地发着热气。

    在两人还未成亲时,他托了傅家最有名的工匠,做了那精细又实用的手炉。要持续不断地发热,还要不烫手,傅家少爷的要求,愁秃了工匠的头。

    还好最后成品完美。

    傅骁玉把那精美的手炉给了文乐,不这玩意儿耗费了傅家多少工匠的心血,像个喜欢又不敢自己喜欢的少年,执拗却又笨拙地表达自己的善意。

    现在已经用不上手炉了。

    傅骁玉看到,那手炉和镇国府好几千两的玉观音瓷瓶,一同摆放在了古董架上,每日都有专门的丫头去擦。造价不过百两的手炉,愣是被擦得像包了浆似的,圆润漂亮。

    春雨延绵不断。

    镇国府的地龙终于停了,连着好几日都没有文乐一同睡觉的傅骁玉把那手炉抱着一同入睡。

    惊雷声阵阵,傅骁玉做了噩梦,他梦到以前的文乐,在那草原上,拿着一把长刀杀草原狼。

    傅骁玉记得那咬对穿的伤口,在文乐的腿根处。

    而他的梦中,那个伤口不在文乐的腿根,在文乐的脖颈。

    鲜血喷溅,绿油油的草地被染得一片血红。

    傅骁玉猛地惊醒,这才发现,那精细的手炉,竟是被自己生生摁裂了。

    “主子爷!主子!出事儿了!”

    傅骁玉往外看去,惊雷下来,照在纱窗处,装着杏花花枝的花瓶一片死白。

    边关战事告急,镇国将军重伤,急行军统领文钺战场失踪,去向不明,或被敌军俘虏。

    仅一句话,就让傅骁玉出了一身冷汗。

    他快速起身,顶着散乱的发,就想往外走。

    刚刚三更,天还未亮,春雨如同瓢泼一般,停不下来。

    马骋连忙伸手去拦,道:“主子爷,宫钥还没起呢,您现在也进不了宫。”

    傅骁玉咬紧了牙,还是没听劝告,把官服换上了,推开门往外走去。

    马骋叹了口气,急忙拿了伞追在后头。

    雨下不停,傅骁玉坐在马车里,脑子不断往前过朝中的人员安排,国库情况,还有粮草。

    边关平稳多年,匈奴也有时不时地搞事儿,但都被镇国府铜墙铁壁给挡了回去。

    这次镇国将军重伤,文钺直接失踪,定然不会这么简单。

    战要,要钱更要人。

    人......

    傅骁玉痛苦地闭上了眼,手撑在窗户上,竟是有些坐不稳。

    宫钥未开,谁也出不来进不去。

    高高的一座院墙,将宫里宫外的人,隔绝了个干净。

    直到五更,宫钥还未开。

    傅骁玉察觉到了不对,将帘子掀开,直直地往门口走去。

    金吾卫拦住了他,为首的姓聂,低声道:“祭酒大人。”

    傅骁玉看他,勉强撑起笑意,:“本官有要事禀告,不知何时宫门才开?”

    聂寻左右看看,与傅骁玉走到僻静地方,道:“祭酒大人,下官听到消息,是今上昨日犯了头痛的病症,叫了御医,今日怕是不早朝。”

    “本官在国子监办公,就在宫内,难道不早朝连本官的分内事都不让做?”

    “祭酒大人慎言!”聂寻罢,从袖口拿出一张纸条塞给傅骁玉,大声道:“祭酒大人还是早日归家休息吧,这春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傅骁玉没多话,冷哼一声,甩开衣袖似发怒回了马车。

    饶是下暴雨,金林的百姓也开始了一天的日常生活。

    远在天边的边关,尚未将战争消息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但朝中大臣应当已知晓了消息,宫内估计也......

    傅骁玉强压着担忧,将那纸条展开。

    【乐已于议事殿跪一晚,请求边关出战。】

    盛夏的字迹娟秀,却让傅骁玉看了狠狠地闭了闭眼。

    担心的,还是来了。

    传递消息的边关士兵跑死了六匹马才成功将消息传回金林,事情并未遮掩过多,周崇没有拦住文乐。

    文乐心中已经被惊慌和恐惧所压迫。

    皇上召集兵部尚书、户部尚书与左右丞相紧急议事,文乐入门不得,在殿外长跪,请求边关出战。

    从三更跪到五更,文乐仅穿了一件单衣。

    雷声不断,雨势不停。

    好些宫女太监都于心不忍,着是少将军,实则就是个刚十六的子。这个年纪,好些官生子还在侍女肚子上讨着好呢,谁能像他这般求战呢。

    边关很少下雨,井里的水都要挖很深很深才能挖到。

    原来雨在人身上,竟是疼的。

    周崇站在远处,紧咬着牙。

    “九儿是担心自己伴读吧?也是,那边关就是豺狼虎豹之地,你这人不贪图享乐,非要往那些地界钻,可不是得被父皇怀疑吗。”太子似笑非笑地着。

    周崇神色不变,笑着:“太子哥哥这是哪儿的话,不过一个伴读而已,崇儿担心什么呢。只是父皇与朝中大臣已经谋事很久,崇儿有些担心父皇肠胃不适,伤着自己身体。”

    太子量着周崇的脸色,看不出如何后,心想自己平日还真是看了这个九弟,笑着往旁边走去。

    等人带着大批宫女太监大摇大摆地离去,周崇脸上的笑意才渐渐消散。

    远处的文乐似失力,慢慢地弓着腰,用手撑在地面上缓了缓,而后又直起身子,让豆大的雨点一颗一颗往他身上砸。

    周崇翻过栏杆,却被身后的严舟一把搂住往回带了一步。

    “船儿!”

    “九殿下,你这不是在帮少将军,而是在害他。”

    周崇这才停下动作,任由严舟把他带回长廊。

    “边关人手不足,今上原本就有派遣文乐前去边关的意思,但文乐是镇国府放在金林的质子,文乐回边关便是蛟龙入海。以前还能借着文乐年纪,应当回金林入学念书成才的借口叫人回金林,而如今文乐念了族学,又入宫伴读,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严舟压低声音着,看周崇的表情,心翼翼拉住他的衣袖,道,“殿下,文乐回不去边关的。”

    周崇不言一语,背着的手抓紧自己的袖子,骨节泛白。

    文乐不止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对边关的惦记,他背书、做自己的课业,却每次都在骑术、箭术处迸发出十成努力。

    百步穿杨,他是天生的将军。

    这样的人,竟然回不去边关?

    周崇扶着墙,撑着站立,道:“走吧,回宫。”

    他在这儿,只会让事情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严舟跟在周崇身后,回头看了文乐一眼。

    文乐依旧跪得笔直,如同一把锋利的剑。

    镇国府,祖祖辈辈,皆是英烈。

    春雨下到中午才停。

    文乐让太阳照得昏昏欲睡,嘴角干裂,之前这么大的雨也不能解了他的渴。

    殿门终于开了。

    文乐总算是来了点精神,跪行到殿前,:“镇国府文乐,求见今上。”

    出来的并不是文帝,而是文帝身边的大太监蒋玉。那人亦正亦邪,吃了傅骁玉不少的好处,如今看着文乐这般凄惨模样,少有的起了几分恻隐之心。

    蒋玉走到文乐旁边,他可不敢受少将军的正跪。

    “文少将军,皇上与大臣们商讨要事,如今困倦不已,歇下了,您也回去歇着吧。”

    文乐摇摇头,道:“谢谢蒋总管,乐有要事,不得不在此等候,还请公公等今上休息后告知乐求见。”

    蒋玉皱着眉,想了想又进了议事殿。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里头传来太监的声音。

    “传镇国府少将军觐见!”

    文乐连忙起身,却因跪太久站不起来,腿酸麻不已,腿已经失去了知觉。

    蒋玉想上前扶,又怕惹人猜忌,看了眼自己的徒弟,那人立马上前扶文乐。

    文乐摆摆手,自己撑着地勉强站直。

    他把外衣的水拧干了,又重新穿上,整理好仪容后踏步进入。

    大臣们早已经退下,文帝高坐堂上,手里拿着奏折。

    议事殿不大,是文帝与大臣们经常议事的场所。比起正殿要杂乱不少,书本奏折随意乱放,桌上还有糕点渣滓。

    文乐不敢乱看,走到文帝前方五六步处,又一次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头,道:“皇上,臣请求出战边关。”

    文帝看着他,不提边关,直言:“少将军新婚燕尔,可舍得家中亲眷。”

    一晚上的跪坐。

    文乐脑子里想到了边关,想到了匈奴,想到了自己重伤的祖君,想到了失踪的哥哥。

    唯独,没想起傅骁玉。

    文乐的额头抵着手背,沉声答道:“回皇上的话,臣舍不得。”

    蒋玉站在文帝背后,心翼翼给他捏肩,闻言动作微顿。

    “哦?”

    “傅骁玉是臣的夫子,教臣何为君臣、何为家国;他更是臣的妻,教臣何为情爱、何为动心。臣,舍不得。”

    文帝冷眼盯着底下跪着,头也不抬的文乐,道:“那你还来请求出战?胡闹!”

    察觉到皇帝的怒意,蒋玉与殿里大大的宫女太监一并跪下,喊道:“皇上息怒。”

    “臣自幼学习银枪,会的第一句话便是祖君在教练场喊的号令。匈奴烧杀抢虐边关妇孺百姓,臣便杀匈奴二百四十余人;绿林寨抢劫,商户自顾不暇,臣便火烧绿林寨百余人。臣是枪,是武器,是皇上手中的棋。一支枪,一把武器,一颗棋子,如何想法不重要,它能不能为皇上所用才重要。”文乐着,冷汗顺着脖颈往下流,和他头上的汗一并递到地上,“边关战事告急,臣,能击溃他们。”

    殿里气氛紧张,空气凝固,落针可闻。

    隔了好一会儿,传来一声轻笑。

    文帝大笑着鼓掌,道:“镇国府的儿郎,不愧是镇国府的儿郎。”

    文乐听到文帝的笑声,松了口气,终归还是失了力气,往旁倒去。

    “少将军!”

    作者有话:

    手炉看看左右两边的古董花瓶:我他妈何德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