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蓦然回首 从少年时开始,那个人就几乎……
这时,吉布楚贺没想到自己已经被惦记上了,正在贝勒府和八福晋逛园子。
大多阿哥们成婚后还要在宫里住一阵子,住到二十多岁才在搬走的并不少见。
八阿哥一家在安定门内落府还没多久,今天理论上是吉布楚贺头一次来做客,八福晋带她参观了许久。
贝勒府的风格与陈设符合北方园林的特色,大气贵重。一个大花园,一个花园,花园位于内院,在八福晋的卧房后面。
她们参观完外院往里走,走在一座巧夺天工的画廊里,吉布楚贺装作第一次见的模样,连连惊叹。
“姐姐,那儿有人往这里看呢。”
吉布楚贺站在花窗前,不经意间透过葫芦形的窗纹,瞧见三个女人。
花窗的另一边对着一座四角亭,立在池塘和拱桥边。背后几颗槐树,再往外走就是红墙,到了贝勒府的西北角。
那三个女人里,有两个是府上的丫鬟扮,还有一个妇人年纪大些,穿着却很体面,看不出身份。
她们也瞧见八福晋了,那妇人正了正神色,抬脚就要来,却还是被丫鬟给拖住了。
八福晋瞥了一眼,笑意立刻淡了,二话不便走。
吉布楚贺也不多问,跟着她走到内院。不一会儿,八福晋的大丫鬟沉杏禀道:
“福晋,老王府那儿今天派了人来送帖子,什么都要给您请个安。底下的人也不知道您今天带玉格格逛园子,这才撞上了。不过您放心,奴婢已经将人发回去了。”
“嗯,你有分寸就行。”八福晋显然不如刚才有兴致,摆摆手挥退了沉杏。
吉布楚贺一听与老安亲王府有关,也就明白了。
安亲王一系的关系十分复杂,全都归咎于老安亲王太能生。
他一共生了五十多个子女,长大成年的也有二十几个。八福晋的母亲就是安亲王的七格格,不过很早就不在了,安亲王也过世许多年了。
承袭了他的爵位的是安郡王玛尔珲,但马尔珲非但没有因为八福晋的姻亲关系站到八阿哥身后,反而被索额图收编进了太/子/党。
“明人不暗话。妹妹,我这回有件事,一定要你帮忙。”
八福晋看向吉布楚贺,她现在也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年纪,但是明亮的眸子里不乏一股韧劲。
吉布楚贺点点头:“姐姐但无妨。”
八福晋自幼父母双亡,寄养在外租安亲王家。她的舅舅多,舅母更多,各怀心思的表兄弟姐妹也不少。
她在安亲王府滚摸爬长到豆蔻之年,终于练得一身刀枪不入、油盐不进的本事,嫁了八阿哥之后才有些收敛身上的刺儿。
八福晋与吉布楚贺一向交好,也是因为她俩都年纪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成长经历相似,难免有些惺惺相惜。二人也就这样成了交心的姐妹,许多话都能敞开。
沉杏端上来一只红泥炉并一壶花茶放在石桌上,又和其他丫鬟将亭子外悬挂的纱帘垂下挡风遮阳,带着人一并退了出去,远远候着。
八福晋抿了口茶,也就敞开了:“明年大选,我外家有不少姑娘都在列的,都是舅母们的意思,一个两个都主意到我头上来了。我知道,我们八爷府刚落成,总要添几双筷子增增人气的。但我是女主人,要进什么人,也要我了算!”
“姐姐这是要……”吉布楚贺好像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对,”八福晋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我要给胤禩纳妾。”
吉布楚贺垂下眼,多少有些讶异。
她和八福晋之间闲聊的多,互相帮过的忙也不少,可是八福晋前世从未因后院的事犯过愁,更别提为这些找她帮忙了。
八福晋道:“听最近又不少夫人福晋的给太后老人家请安,不知你可见着了?你性子好,看人也不会差的,所以呀,我想着若你能跟我通口气儿就最好了。”
临近选秀,命妇们在宫里进进出出,有门路的自然都要来太后跟前露露脸,为了家里应选秀女的姑奶奶们四处钻营。
下一届有头有脸的待选秀女们陆续浮出水面,吉布楚贺年年在宁寿宫走马观花,今年自是也不例外。
“见是见了这么一两个,可是姐姐真这么着急?”
吉布楚贺拿不准了。
前世,因八阿哥子嗣不旺,妾室也不多,常常有人猜疑八福晋是个妒妇。但是另一方面,他夫妻二人感情浓厚,确实从来没听八福晋要主动给八阿哥纳妾的。
岂料八福晋闪出一个凌厉的眼神,道:“这都是早晚的事儿,不如借着这次机会,早点让我把这妒妇的帽子给脱了!”
着,她不禁握住吉布楚贺的手,激动道:“我也想自己相看的,甚至还跟胤禩商量过。可不好弄得太过明显,也不知道人怎么样,免得又跟上次一样……”
这是哪一出?上次又是什么事?
吉布楚贺静静地听着她,眼睛微微转动几下,竭力搜刮着前世的记忆,不敢接话。
然而想了半天也无果,吉布楚贺只好道:“我明白姐姐的意思了,可姐姐要是驳了王府几个福晋的面子,怕是也对你的名声不利。”
安亲王岳乐是顺治爷的堂兄弟,鞍前马后,兄弟二人十分亲厚。
顺治爷临终前,还提过要把皇位传给安亲王。就为这个,安亲王一直不受康熙的待见,更别提安郡王玛尔珲坚守在索党背后。
虽然王府是八福晋的娘家,可撇开儿时不快的经历不谈,八阿哥现在与大阿哥一派,瓜田李下,跟谁都交代不清楚。
索党越势大一分,康熙和太子的君臣关系越是难辨。
“那位主儿现在也不敢与玛尔珲舅舅明着往来了。”
八福晋摇摇头道:“我还不知道她们,费心培养了十几年的姑娘都捂在手里,不是什么好货才往我这里塞。我应下,就是带着自家爷一块儿认怂,就是让着她们。我不应,她们立刻倒一耙,我这’妒妇’就当定了。所以我才要自己抢先一步抬个侧福晋回来,不能让他们以为我好糊弄,好任他们搓圆捏扁,予取予求!”
如果他们回头再给八福晋扣妒妇的帽子,恶语中伤,只怕三人成虎众议成林,不明真相的人们都信了,连康熙也信了。
因此八福晋最厌烦她那几个舅妈,什么也不能让她们如愿,更不能让那些表妹进府给他们夫妻找不痛快,借机当索党的眼线。
“不知道我算不算他们塞给胤禩的。”
八福晋完“咯咯”笑了起来,发髻上簪的粉白海棠跟着轻颤,衬得她的笑容又娇又艳。
吉布楚贺无奈劝道:“姐姐,这话让八爷听见可不得了了。”
八福晋手扯着帕子抿了抿嘴:“好,我不,我不。”
还记得八福晋那年选秀时有不少人看她的笑话。
不过,八福晋自就因为寄人篱下遭受冷眼,对选秀本身也没有什么期待。后来圣旨下来,她成了准皇子福晋,也不上是扬眉吐气,倒是练就了一身荣辱不惊。
那时,八福晋笑称八阿哥和她,一个是生母出身寒微的皇子,一个是失怙落魄的多罗格格,拴在一起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只是没想到现在的光景,真应了当初自嘲时的话,到如今,八福晋才称得上是扬眉吐气。
“不论如何,只要姐姐想清楚就好。回头我便与太后提一提。”
吉布楚贺算是应承下来。
八福晋知道她刚才没有立即答应下来,是因为关心自己的处境,这时听她要跟太后提,更是摆明了要帮自己在太后面前搏个好名声。
安亲王一系不得圣心,她在太后面前也不上话。吉布楚贺这句应诺,当真是助了她一臂之力。
要紧的完,八福晋又招了沉杏,端来一碟庄子上新丰收的榛果,几碟隆福寺的吃。两人坐在花园里吃着零嘴,又闲聊了一会儿。
吉布楚贺套了几句话,总算弄清楚八福晋的“妒妇”之是怎么一回事了。
原来是八福晋与九福晋当年的恩怨。
吉布楚贺听完原委,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位瓜尔佳氏的九福晋,怕真的是跟合欢一样,也是来自未来的女子。
八阿哥和九阿哥年纪相当,差不多前后脚成婚。自然而然地,八福晋与九福晋前两年也偶有往来。他们还未分家时住在宫里,更是经常在翊坤宫碰头。
巧的是,两对夫妇成婚久了,都没有传出喜讯,老八和老九府上也只有一位嫡福晋。
过了两年,宫里难免上心,不是关心两位福晋身体好不好,便是旁敲侧击,暗示他们该开枝散叶了。
八福晋倒霉一些,因为她和八阿哥更年长,也早成婚数月,顶在老九夫妇前面首当其冲。
宫里一碗水端不平,日子长了,妯娌们的心里就有了疙瘩。
后来康熙跟前有个得力的宫女郎氏,在御前侍奉了四五年,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纪。刚巧其父郎图在甘肃臬司,协助巡抚办下一桩钱粮案,办得很漂亮。康熙奖赏臣工,顺便把人家的女儿的终身大事也安排了。
八阿哥一直在南书房行走,也常常在御前露脸,最早听见风声。他跟郎氏也见过,四目相对,都不敢心里无意。
他以为康熙给自己指人的可能性大些,甚至八字已经有了一撇,回头也不忘与八福晋兜个底。
而八福晋虽然出身落魄了些,只剩下一个金光灿灿的壳子,但她到底出身王府。安亲王是个大气的人,八福晋自受过闺秀式的教育,也不是容不得人的性子,因此也不曾排斥过给八阿哥纳妾。
不过他们夫妻感情好,成婚还没几年,实属没有必要。
就算真的要添丁,她也希望妾室都是些懂规矩知进退的,事事以她马首是瞻最好,这样她的日子也能舒心些。
万岁要赐人,他家只有谢恩的份儿。不过旨意到底还没下来,八福晋想先探探这个郎氏是怎样的脾性,对不对路。郎氏是御前的人,万一又是个爱掐尖儿的,岂不事事都要压她一头?
谁晓得九福晋比她还热心,甫一听闻郎氏之名,便拍了胸脯大包大揽,不惜动用太子妃的关系,也要帮她问个清楚。
在这件事上,九福晋忙前忙后,比谁都积极,八福晋拦也拦不住,十分后悔让她知道。
不出半月,圣旨下来,郎氏被康熙指给了九阿哥做侧福晋,与历史如出一辙。
知晓内情的人啼笑皆非,八爷夫妇还当他俩自作多情,只好默契地当作一切未发生过。
但这事儿到了九福晋那里,就没那么容易翻篇儿了。
本想改变历史,把老九的老婆送到老八那里去,却竹篮水一场空。
她自觉吃了个闷亏,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是八福晋嫉妒成性,不想要郎氏这个人,便下了个套给她钻,成心给他们九爷府塞人。
自己想改变历史,却还是被历史了个响亮的耳光,这一切都怪八福晋。
九福晋一个知晓历史走向的人怎愿意吃瘪,当即编排了八福晋的妒妇之名,在市井中大肆渲染。
不仅如此,早年她妯娌二人咬紧牙关共进退,都不曾松口给丈夫纳妾的。现在她九福晋先放低了姿态,赢得一片贤惠美名,对比之下则显得八福晋虚长两岁,却一点儿不识大体。
八福晋焉能不恨?
好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八阿哥主动承认了错误,自此收了心,跟八福晋的感情更好了。
“那看来八爷也是这个意思了。”吉布楚贺笑道。
八福晋也抿唇一笑,眼角眉梢都是春风得意:“是啊,他都依了我去做。”
这事儿不管怎么着,都是八福晋要八阿哥卖身为她换取贤名,而八阿哥一直心存愧疚,自是怎么都好。
八福晋要洗脱恶名,比起寻常时候,选秀更是个造势的好时机,她可以借机好好做做文章。
着,八福晋又问道:“你回宫也有一段日子了,想必也见着老九家的了。怎样,她现在是不是没以前嚣张了?”
吉布楚贺又没见过瓜尔佳氏以前的样子,只能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其实你不知道——原来郎氏是宜妃娘娘跟皇上张口要的。她钻营了这么半天,费尽心思诋毁我,怎么也没想到是自家婆婆绊了她一跤。哎呀你没看到,当时开了,宜妃娘娘和她的脸色都可好看了!”
八福晋不禁幸灾乐祸,吃吃笑着:“她被宜妃娘娘以侍疾之名扣在翊坤宫磋磨了一个月,老九也不帮她,她娘家人就更不用了。这冥冥之中,也算替你出了口恶气了。”
吉布楚贺也叹了口气:“九哥真是家门不幸。”
那样精明一个人,从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不管世间什么样的女子,都不是他九爷的对手,怎么现在落到这般田地?来自未来的女子就这样厉害吗?
黄昏前,吉布楚贺拜别了八福晋,坐上轿子后就开始沉思不已。
为什么这一世许多事都变了?
她的生日变了,九福晋变了,还多了许多前世不曾发生过的事。
还有什么变了?
吉布楚贺独自坐在轿子里发呆,连落轿了也没察觉出。
豌豆从外面掀开轿帘,探出头来:“格格,咱们还要去护国寺的。”
“到了吗?”吉布楚贺抬头,灵魂回窍。
寿仪喜欢市井里买的油炸糕,质朴的甜香是讲究精细的御茶膳房做不出来的。
时候胤祥带她出宫玩儿,她都得记得给寿仪带她喜欢吃的零嘴,这样寿仪才不会闹别扭,不会气他们两个偷偷出宫却不带她。
吉布楚贺站在街口,一身旗人姑娘扮。浅杏色的立领琵琶襟长袍褂,淡淡的芝草图纹,滚边上绣着玉堂富贵,胸前挂着一只玉如意锁,下身是海棠红的百裥裙。
最别致的还是头上一对蝴蝶钗。翅膀用了细细的金线穿了百余颗米粒大的珍珠和红宝石,蝴蝶触角所缠用的金丝更像头发丝儿似的细。
吉布楚贺细细观望着两侧的摊贩与渐升的灯火,不知有多少年没再见过这样的热闹与繁华,眼前的人间烟火不过恍然如梦。
护国寺每月逢七逢八设庙会,到了现在这个光景,一早进城的老百姓早就赶在城门关之前回去了,庙会上已经少了许多喧嚣。
仍在此流连忘返的都是非富即贵的皇城人,可她一下轿,还是引来不少惊艳目光。
“吉布楚贺!”
吉布楚贺闻声回头,满目的惘然还来不及收回。
从少年时开始,那个人就几乎没再喊过她的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