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他与猫 到底有了不一样的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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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间,四处皆静。

    躲在一边的宫女们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低呼出声,太监们则露出极度不忍的神情,比刚才执行杖杀时生动多了。

    德妃、阿夫人和吉布楚贺像是被合欢狠狠地抨击了,各自表露出程度不一的惊诧。

    三个女人活了一辈子,也从来没见过言辞如此露骨的姑娘家。

    合欢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也是兵行险着。她一看虎子的种种行径,就晓得他是发情了,所以才到处滋尿获取母猫的注意,这种情况做个绝育就解决了。

    她虽然知道公猫绝育割的是蛋蛋,不是丁丁,而猫撒尿既不用蛋蛋也不用丁丁,但是她料定骄矜的宫妃和这个时代的贵族女人们都不关心这些,才敢大放厥词。

    果然,所有人都被她唬住了。

    吉布楚贺一时也不能接受。

    她不敢置信地看了合欢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泪迹未干的虎子,无论如何也不忍他去受那样的罪。

    “这未免太过残忍了——”

    她看向合欢的目光掺杂了责怪和不解。

    “真格儿的,奴才看这个法子妙。”

    阿夫人满意地点点头,以为合欢是永和宫的宫人,还奉承了德妃一句:“娘娘这里的姑娘身上倒有些关外遗风,胆大,脑子也活络,放到现在可真是难得。”

    罢,她又低声在德妃耳边劝道:“姐姐,这杀生造恶业,就当是给五公主积福了。”

    德妃的脸上依然冷冷的,没有一丝和蔼。刚才她已经失态了,现在必须死死压住,不能发作。

    这么一压,怒火下去了,人也理智了些许。

    她一贯以宽和仁爱出了名的,又时常陪太后礼佛,四妃之中只有她有这份儿荣耀。

    阿夫人一句造恶业真提醒了她。

    她平素还让宫女太监给野猫留食,捉住了便送去猫狗司精心喂养,如今又怎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活活虐待死一只猫仔。

    德妃细长的眼睫沉重又缓慢地向下扇动两回,看着吉布楚贺半低着头的沉静面容,蓦然泄了气。

    她在宫里历经三十载浮沉,今日竟然差点让一个丫头看了笑话。

    若是吉布楚贺得知她那一日的用意,得知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还有那碗满是寒凉之物的养颜汤,多添了桂心、栝楼等致人不孕的药物,永和宫仍会继续送去,以绝后患。

    吉布楚贺知道后,又该是个什么反应?

    这孩子除了身世和身子,倒真是样样都好。

    德妃似乎也喝了那一碗养颜汤,浑身上下都冰凉冰凉的。

    如果不是阿尔松阿非她不娶,十四不会跟着较劲,她也不会前后点,最后弄得这样鸡飞狗跳。

    寿佳的书信是她心里最重要的慰藉,如今却被这个护主的畜生毁了,的确非活剐之罪而无以解恨!

    德妃闭了闭眼,松开扶着阿夫人的手,意兴阑珊地道:“那就这么着吧。福子,即刻去办。”

    完,她撇下阿夫人,挺着直直的脊背进了屋。

    福子从人群中应声出来,吉布楚贺再不忍也只能交出虎子。

    虎子天天在宁寿宫跟主子似的,从没有人敢他。哪曾想,第一次闯祸就挨了这么惨痛的教训。

    给虎子“宫刑”就花了一会儿的功夫。吉布楚贺跟着去等候,给“行刑”的太监塞了支金簪子,好孬了剂麻药。

    虎子哀哀低嚎了一阵儿,什么都齐活了。

    两刻钟后,吉布楚贺终于带着半死不活的虎子回到了宁寿宫。

    芸豆亲手做的猫窝终于派上了用场。

    虎公公躺在十几张灰兔毛皮缝制的元宝状的大床上,半阖着眼,只有一息尚存。

    他屁股上的白毛染着淡淡的粉红色、胭脂色的血渍,都是他暂时无法洗去的痛苦。

    绿豆和豌豆见了都吧嗒吧嗒地落下泪来,安子更是暗自记下了这笔仇。

    吉布楚贺坐在炕上,虎子的猫窝就摆在最暖和的地方。她抚着虎子昏沉的猫头,柔声道:“你这个磨人精,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可得撑过这一关才行。”

    虎子一声未吭,一动不动。

    “罢了,都散开吧,咱们也帮不上忙。”

    吉布楚贺起了身,正赶上红豆端着饭碗、水碗进来。

    红豆煞有介事地拿了一把又细又的银勺子,要给虎子喂水喂饭。

    吉布楚贺虽也心疼,但还是摇头道:

    “咱们这虎子公公还真是个爷了。”

    芸豆最先笑道:“虎子公公也是忠心护主,英勇可佳。您那日在永和宫遭了罪,他怕是记住那地儿了,跑去永和宫七进七出,真是个猫中赵子龙!”

    “这话也得?”吉布楚贺斜了她一眼,却道:“哪个赵子龙会被人捉住阉了去的?”

    这下芸豆恼了:“格格,您怎么跟着那丫头学坏了!那样的字也是您能的?”

    其他三个丫头不曾听到合欢的豪言壮语,都未能了悟“那丫头”是谁。不过芸豆的后半截儿话,她们一致表示认同。

    吉布楚贺愣愣,然后笑笑,道:“我之前虽从来没养过猫,但也知道,猫儿一旦开始求偶,便四处解。这东西怕是长大了,有不好的想法儿了。”

    她迷惑道:“不过先前还好好的,也没听他叫。真是一点儿预兆也没有,让人没个准备。”

    虎子仍像只死猫一样倒在窝里,嗷呜呜一声哀叫,好像在控诉原先的主子,占了他的身子,又害他学会了发情。

    吉布楚贺哪儿懂这些猫言猫语,更不可能为他主持公道,只好叹了口气。

    她先带了头走开,顺手拿起茶几上没看完的半卷《花佣月令》,倚到榻上继续读着,时不时抬头看看虎子还有没有生气。

    不一会儿,出了门的芸豆又回来,禀道:“格格,翊坤宫的合欢想要见您。”

    她问:“奴婢把她发了吧?”

    芸豆跟其他豆豆讲了永和宫发生的事,大家伙儿都认定合欢是助纣为虐的帮凶,竟然对格格以怨报德。

    虎子成了公公也都怪她,众人一时间很不欢迎合欢。

    吉布楚贺放下书,却道:“请她进来吧,就到这里来。”

    芸豆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掀了帘子去叫合欢。

    合欢进来娴熟地请了个安,手里拿着一个包袱,三言两语明了来意。

    她拿出一个三四层纸糊的截锥形的套儿,道:“格格,奴婢手笨,只能做了个这样的简陋的玩意儿。回头您让人照着这个,拿绢纱和竹丝做个类似的,套在虎子脖子上,这样就不用怕他在人看不见的时候去舔伤口。”

    原来是伊丽莎白圈。

    着,她又介绍了些绝育的好处和术后护理的常识,吉布楚贺听后点了点头,觉得颇为在理,还领她去看了虎子。

    “您没觉得奴婢是落井下石,真是太好了。”

    合欢可算松了口气。

    吉布楚贺笑道:“一开始我还真这么想过,但也不愿相信你是那样的姑娘。现在听你完,真觉得有几分道理,一切也就不难理解了。”

    “那就好,那就好。”合欢连连点头,一时没了话。她原本没有几分把握自证清白,准备了一肚子的辞,还没等用上,吉布楚贺就全理解了。

    她意外吉布楚贺的开化,又觉得自己因此被这个时代接纳了一点儿,她也对这个时代少了一点儿排斥和警戒。

    突然,她不禁担心地问道:“不过您到底开罪了德妃娘娘,要不要紧?”

    吉布楚贺弯唇笑笑:“没事儿,德妃娘娘不会因为这个就跟我过不去的。”

    她给德妃当了十几年的儿媳妇,现在仍会揣摩些许心思,又哪里看不见症结在何处。

    不过她不着急,也不焦愁,还送了合欢一盆自己培育的唐花芍药。合欢看了暗生佩服,又叹自己多管闲事。

    合欢来这一趟,多少让吉布楚贺安下心来,相信虎子能逢凶化吉。

    虎子很快入睡,吉布楚贺让丫头们照顾好他,自己走到书桌前,提笔写起这个月赏赐各宫的单子。

    这些原都是太后的恩典,什么关外的土产啦,时令鲜品啦,各地进贡的玩意儿之类……总时不时分赏给六宫,还有皇子公主各处。

    因为过于繁琐,现在都是吉布楚贺在做。

    她写完了永和宫的单子,使人呈给太后过目。返回来之后,她又让红豆多放了两样进去。

    栝楼和桂心。

    这两味草药都是清热解毒的好药。不过,有道阴毒的方子用了这两味药,长期服用便可致人不孕。

    吉布楚贺当然没有通天的本领,知道德妃故意害她,更没有本事尝出汤里放了这几味药。

    只是前世时,德妃觉得她性子软弱,担心她容易在十四府上那些女人手里吃亏,特意教了她这个法子,让她用在某个不肯安分的女人身上。

    吉布楚贺虚心受教,一一记下了。

    *

    过了几日,合欢的杞人忧天似乎得到了证实,吉布楚贺一点儿事没有,虎子也在积极地康复,反倒是德妃病倒了。

    敬事房撤了永和宫主位的绿头牌,一连半月,十四阿哥就来看了一回。这宝贵的一回,反倒加深了娘娘病中的忧郁。

    至于四阿哥,他还在南巡回程途中,只能是四福晋这个当儿媳的日日进宫照料。李侧福晋不讨德妃的欢心,十四的侧福晋怀胎六月,大腹便便,格外贵重。余的就是没名分的,全都指望不上。

    伺候德妃吃了药睡下,四福晋终于离开了沉闷的卧室。

    “嬷嬷,您额娘怎的突然病了?”

    香帘挑开,四福晋挽着萨嬷嬷走到屋外,宫檐下的冷雨淅淅沥沥,掩盖了人声。

    萨嬷嬷服侍德妃多年,劳苦功高,阿哥们都对她颇为敬重,做媳妇的就更有眼色了。

    她抬起松垮的眼皮,露出一双乌黑又肃庄的眼睛,吐出两个字:“心病。”

    前几日,宁寿宫赐下了簪花香粉,时令鲜品,是永和宫独一份的。德妃跪谢完了,站起来掀开凤纹盒子一看,却见一碗栝楼,一碗桂心,静静地摆在红绸子上。

    德妃教这抹猩红刺了眼睛,眩晕不已。她先喜又惧,大起大落,险些又软倒过去。

    没过两日,太医就在永和宫扎了根儿。

    养颜汤不是什么稀奇的方子,六宫妃嫔们都时不时进一些美容驻颜。因为是寻常补品,倒容易做些手脚。不过加几味药,味道没怎么变,功效却大不相同。德妃自认驾轻就熟,别凭吉布楚贺那个糊涂样子,就是太后也不会察觉。

    可是她老人家不仅发现了,还警告她来了。

    她在后宫沉浮这么多年,何曾落下过这么大的把柄。不仅落下了,还是落在了太后的手上。

    德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两味药不过是自己最得意的学生交上来的功课。

    不顺心的事儿接踵而至,一茬又一茬,德妃终于受不住了,将将强撑起来的容颜又开始加速枯萎。

    萨嬷嬷掐头去尾,把这段略过,择出十四阿哥为了吉布楚贺同亲娘闹矛盾、吉布楚贺害龄儿挨、五公主的遗物如何被毁等等,着重表述一番,尽数丢给四福晋掂量。

    她想的是,要是四福晋出面和,也就不算她自作主张透这个底了。到时候若成了,就是娘娘高兴;若不成,就是四福晋无能,不会尽孝,吉布楚贺不识抬举。

    四福晋闻言,温雅地笑着宽慰了萨嬷嬷几句,得人心倍感熨帖。

    但是离了永和宫,四福晋笑意未沉,身子却重得多了,踩着宫鞋的步伐慢了不少。

    一直到出了宫门外,她坐上轿子才叹了口气。

    吉布楚贺、四阿哥、德妃,还有叔子们的面庞,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闪过,她也拿不准吉布楚贺怎么就这么不招婆婆和丈夫母子俩的待见。

    叔子倒是喜欢,可是他的婚事已经有了八字一撇了,就是改,也改不到吉布楚贺头上去。

    这些日子,她以长嫂的名义被德妃叫进宫里跟着忙活,出了不少力,绝不希望最后鸡飞蛋。

    德妃是好意,想借此拉近他哥儿俩的感情,更亲密一层,可到头来怕还是费力不讨好。

    不过,完颜家的姑娘出落得极为标致,只期望十四跟其他男人一样喜新厌旧,见了更漂亮的,就把以前的抛之脑后了。

    四福晋出宫回府的路上,坐在轿子里想了又想。月底要给四阿哥办生辰宴,还是应该给吉布楚贺发个帖子。

    *

    终于等到虎子痊愈,皇帝南巡的队伍也抵京了。

    胤祥来宁寿宫给太后请安时,四个豆豆并安子正在院子里,五人合力给虎子洗澡。

    虎子和大多数猫一样怕水,刚被放进澡盆就上蹿下跳。开始,绿豆不够警戒,让他窜到了院子里的槐树上去。安子搭了梯子,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祖宗抓下来。

    当胤祥踏入院门时,虎子又不知得了什么启示,“哧溜”一下从安子的手下逃开,四处流窜。

    四个豆豆和安子都不得不先给胤祥请安,谁也没工夫去抓虎子,又给了他机会逃进屋里。

    “你们抓他干什么?”

    胤祥停下脚步,不由自主地护着虎子,到底有了不一样的情分。

    “回爷,虎子前些日子让永和宫给阉了,现在伤口总算愈合了。可是之前满身都是灰啊血啊的,总得给他好好洗洗。”

    安子还提到了非洗不可的理由:“要不这家伙儿脏兮兮的,怎么好让他近格格的身呢。”

    那个奇幻又旖旎的夜晚仍清晰地刻在胤祥的记忆里,他浑身一凛,挥散了吉布楚贺柔软的娇躯和清雅的香味,问道:“怎么回事儿?什么阉了?”

    四个豆豆进屋去捉猫,安子给胤祥好好补了功课,特别渲染了虎子的忠心和委屈:“格格都了,虎子是猫中赵子龙!”

    “爷进去看看。”

    胤祥俊眉蹙起,心里极不是滋味儿。

    他虽然只在虎子的猫身里待了半天,但得知虎子被阉,那一刀的屈辱就跟割在他身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