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轮回 永生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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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祥没有意识了。

    昨晚是他的喜宴,兄弟姐妹们都在,也都喝了些酒,毕竟是喜事。不过太子也在,刚经过敏感时期,人人心翼翼,谁都没有放开了闹腾,心照不宣地早早散场。

    之后,没有一个人再见过清醒的胤祥,大家也都以为他去洞房了。

    吉布楚贺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知道这一点的只有她,豌豆,顺子和安子。

    发生了这样的事,顺子和安子首当其冲,难辞其咎。现在,估计他们已经被揪到康熙面前审问了。

    豌豆担忧他们供出吉布楚贺,那样就全完了。

    太医给胤祥诊了脉,浑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没有外伤,没有中毒,脉象平稳,看上去健康极了。他们用了各种法子唤醒胤祥的意识:掐人中,扎穴位,用草药熏……没有一个奏效。

    谁都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不过,也有一些人记得,就在半年前,胤祥同样发生过类似的怪事。

    先是从马上摔下来昏过去,明明没受什么伤,却一直昏迷不醒。就当无人能够解释为什么会这样时,他自己又莫名其妙地醒了。

    那次意外发生在塞上,知道的人不多。但是,也有些别有用心之人认定:十三阿哥是让名字反噬了,他实际上是个不祥之人。

    眼下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更是非邪魅之不能解释了。

    “格格,太医们都瞧不出端倪,因此,因此他们都……十三爷他……”豌豆担惊害怕,声音越来越,“兴许是被魇住了。”

    吉布楚贺沉默地坐着,双手抓着床沿,安静得诡异。

    巫蛊是罪无可赦的大罪,豌豆担心一旦吉布楚贺被牵扯进去,不仅要背负秽乱宫廷的罪名,还会被第一个怀疑。

    ……

    他怎么了?

    吉布楚贺现在想的都是这个,很难把豌豆的话放在心上。

    胤祥半年前无故昏迷,是因为前世的他死后重生。

    那现在呢?

    现在的他又“死”了吗?是少年胤祥要回来了吗?

    ……

    当然,还有最坏的结果——他再也不会醒来。

    宫里都被骇了一跳,但康熙因为此事勃然大怒,导致谁也不敢议论。

    无数眼睛都眺望着北五所,紧张兮兮地观察着那边的动静。

    这事儿实在诡异蹊跷,越来越多的人都迷信是巫蛊所致。萨满日日作法,但就是不见好转。

    吉布楚贺曾想过法子,跟寿佼去探望过几次。然而,胤祥的住所里里外外都是念经祈福的和尚,要么就是舞来舞去的萨满、太医院的值守,还有层层叠叠的宫人。

    他们都在看着,她无论如何也见不到胤祥的面。

    她只听,他从未醒过,身体也越来越虚弱。

    喂不进食物,只能靠参片吊着,又能吊多久呢?

    ……

    半月过去,胤祥的身体每况愈下,非但药石无医,连萨满法师也救不了他。

    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无暇顾及事发前一日的事——他才刚办了喜宴,后院还有个正经的侧福晋。

    侧福晋有个当太子妃的姐姐,父亲也是高官,心气儿当然不低。

    她在新婚夜当天守了一夜空房,早就心生怨恨,还在心里嘲笑胤祥是遭了报应。

    但眼看自己就要守寡,她慌了,也顾不上怜爱自己倒霉,几乎日日都跑到太子妃那里哭惨,另谋出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他们连夫妻都算不上!

    “殿下若不信,奴婢也愿意自证清白,请嬷嬷验身!”

    侧福晋泫然欲泣地跪倒在太子妃跟前。一想到自己的一生就要砸在这个晦气的丈夫身上,她哪里还在意面子。

    莫以前满人没入关的时候,就是当朝,也还有寡妇再嫁的例子呢!何况她还是处子之身,有什么道理为胤祥守寡?

    太子妃实在是被她缠得烦了。皇室的媳妇哪有再嫁的道理?

    她跟着太子如履薄冰,处处心,哪里敢招惹这种幺蛾子。更何况:

    “十三阿哥还没死呐!你要改嫁,也得先当上寡妇再!”

    这是娘家姐妹之间的私房话,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太子妃气急了,一时疏忽大意,不仅了不该的,还不防这话流了出去。

    一句气话经过以讹传讹、添油加醋,全然变得不堪入耳。

    什么毓庆宫嫉恨幼弟已久,不惜手足相残,先下手为强;十三阿哥突然病危,似乎证实了康熙易储的念头……

    一夜之间,不仅毓庆宫上下开始接受审讯,胤祥的住处也再次被翻了个底儿朝天。

    他刚昏迷时,宫里就搜查过,先排查毒物和不干不净的东西。但是,当时什么也没查出来,这才愈加衬得此事蹊跷。

    这一次的搜查更加仔细,甚至到了过分的地步,连家具都要劈开来看看不可。

    任何事做到了极致,都会失去原有的本意。

    卧床的病人本不应该随意挪动,但负责搜查的侍卫连胤祥身下的褥子也没有放过。果然,他们拆开外罩,搅乱了棉花,最终发现了一张薄薄的符纸。

    在场之人无不徒然变色。不用拿给萨满,他们也能断定,这就是巫术。

    所有宫人都分别接受了审问,口径十分一致。

    十三阿哥在新婚当夜便沉睡不醒。而且众所周知,他的卧房就是因为办喜事,才刚刚更新了布置。也就是,除了新福晋,再没有人近他的身。

    新福晋早在搜查之前,就因为“参与”毓庆宫“密谋”一事被拘了起来。但她却始终声称,自己还是清白身。新婚那夜,喜房不是胤祥的屋子,她也根本没有踏进那里一步。

    胤祥的人都听了他的吩咐,把热水和衣物备在主卧。他们也的确看到了,自家主子和一个女人去了浴房。

    不过那种时候,他们做下人的,哪敢随便乱瞟。但他们院子就这么大,宫人有限,之前太后赐下来伺候胤祥的两个宫女住在一处,可以互相作证。想来除了新福晋,也不会有别人了。

    然而,新福晋一整晚都待在自己的屋里,能为她作证的,也只有她自己带来的丫鬟,和迟迟不能醒来的胤祥。

    吉布楚贺没有话。

    这一切似乎太顺理成章了。

    就连她都怀疑,这场意外是不是胤祥自导自演的苦肉计。就算太子丝毫不受影响,胤祥也能借此解除这桩姻亲。

    可是,他的身体就快不好了。

    尽管符纸已经曝光,诅咒不复存在,他的情况也没有好转。

    康熙甚至疑神疑鬼,觉得北五所整个地方都变得不干净,也许还有没查出来的巫蛊,索性将胤祥挪到了西苑的瀛台。

    这样一来,吉布楚贺就更不容易见到他了。

    她又去找胤禟,可是还不等她登门,胤禟倒先带着合欢,不请自来了。

    他带来的全是坏消息。

    “皇上已经让内务府在秘密准备了。”

    胤祥被挪到瀛台之后,反而日渐虚弱。不知名的恶魔来势汹汹,肆无忌惮地蚕食着他的生命。

    吉布楚贺闻言,六神无主地:“……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

    甚至天下至尊也放弃了坚持,为他的儿子准备起丧事,连追封什么爵位都想好了。

    一个郡王。

    胤禟:“我们这种人,不过是凭着’得不到’的恨才续着这条命。既然此生不能争名夺利,便只剩下所爱之人可以争取。

    “但若无论如何也争取不到,那便没有重生的意义了。你意欲一死了之,慧剑斩情丝。却不知道,这样一来,他也要走上同样的结局。”

    他平静地完,看向吉布楚贺,目光怜悯。

    “到头来,还是阴差阳错。”

    还是阴差阳错。

    ……

    合欢是来给吉布楚贺气的。她嘴上并不赞同胤禟的迷信,可是没有现代医学仪器,她也无法用科学解释一切,只好坚信:历史上的胤祥是活到了雍正朝的,更是名垂青史的人物,怎么会现在就悄无声息地死去?!

    一直沉默的吉布楚贺抬起头,大脑一片空泛。

    “但你所谓的’历史’,是可以改变的。”

    她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了。

    合欢彻底哽住,的确不能反驳。

    虽然所谓的历史早就改变了许多,譬如索额图晚死了半年,但到底无伤大雅,因为他终究是死了。

    也许,胤祥的结局不会有什么变化。但也有可能因为蝴蝶效应,变得更加糟糕。

    合欢沮丧地:“没想到,就算我晚生了三百年,也还是有这么多未知的和解决不了的事,什么忙也帮不上。”

    “这不能怪你。”

    吉布楚贺深知,他二人的遭遇就是一出邪。也许,胤禟的才是对的。他们面对的劫难,都归咎于因果。

    于是,她又取出了随身不离的佛珠,相信它既然能在前世帮胤祥渡劫,今生也必定可以。

    “佛祖,请您告诉他,也请您作个证:我愿意答应他,从此只和他做一双蝴蝶。”

    至死不渝,永生无悔。

    吉布楚贺跪在蒲团上低声念着,无力的悲伤竟跟前世一模一样,分不清记忆与现实。

    一样无措,一样茫然,一样……不愿失去这个人。

    如果真如胤禟所,他的执念附着在重生的生命上,但因为随着生命的流逝,愈发无望得到,所以他向上天借来的时间,也慢慢走到了尽头。

    那么,只要她肯答应他的愿望,是否也来得及亡羊补牢?

    ……

    吉布楚贺闭着眼睛,佛龛前的檀香幽然萦绕,潜入呼吸,又缓缓幻化为眼前一团迷雾。

    她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佛堂。

    一望无际的绿茵草原,是孕育她的巴林。

    面前,一个雍容华贵的满洲女子坐在云端上,目光柔和地望着自己。

    “如意?”吉布楚贺怔怔地看了女子一眼,终于能发自内心地微笑了,“你还好吗?”

    如意缓缓站起来,漫步在半空中,仍如履平地般优雅大方。

    无知无觉地,她已经是四十多岁的模样了。

    “额娘瞧我的模样,会像是不好吗?自然是很好的。”

    如意走上前来,让吉布楚贺近距离仔细瞧了瞧,笑道:“不过,十三伯伯可一点儿也没认出我。”

    吉布楚贺惊讶地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意思?

    如意笑着笑着,精致的面容浮现出一丝哀婉,叹息:“也难怪,他去世那年,我才十多岁。眨眼间,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吉布楚贺不舍地望着如意,还是不出一个字。

    面对如意,她无法谈起胤祥。他是如意的伯伯,是她敬重的长辈。

    吉布楚贺已经明白过来,如意知道自己和胤祥的纠葛了。虽然她不清楚如意是怎么发现的,但好不容易释放出的感性,终于变得冷静了。

    她要如意怎么接受这荒谬的故事呢?

    若非重生,她和胤祥的爱情根本就是不为世俗容忍的。

    “额娘,您手上的佛珠,是我在为您入殓前,亲手给您戴上的。”

    吉布楚贺抬起手,拨开了宽大的衣袖:“所以我醒来时,它就在我手上了吗?”

    如意笑着点点头。

    她似是看出了吉布楚贺的退却,耐心地解释道:

    “我第一次瞧见这佛珠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为什么额娘您常年不离身的佛珠,会出现在十三伯伯给我的嫁妆里。可那时候,十三伯伯已经过世了。我思来想去,谁也不好问,干脆不再深想。

    “但等到给您整理遗物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您也有一支玉笛子,和十三伯伯送我那支一模一样。即便如此,我也觉得一切都很牵强。可是千丝万缕,又仅仅指向一个可能。”

    如意缓缓诉着吉布楚贺不知道的事,从时候开始讲起。讲胤祥第一次见到她时,是如何的失态,又为什么这么在意她名字的由来;

    讲他们伯侄两个相处时,胤祥又如何不着痕迹地问起她额娘;

    还讲到胤祯提起胤祥时,总夹杂着道不明的歉疚,要她常去探望十三伯伯……

    “额娘,这是十三伯伯用半生的痛楚换来的机会。我再给您讲个故事,您要好好儿想想,不要让他们的灵魂都在悔恨中消散而去。”

    如意的话还未完,身影便开始在空中融化。

    “如意?”

    吉布楚贺不解地去拉她,但她却彻底消散了。

    顷刻间,偌大的草原上,只有吉布楚贺一个人。

    ……

    “吉布楚贺!吉布楚贺!”

    “吉布楚贺,你可不能也出事啊!”

    寿仪焦急地喊着吉布楚贺。

    吉布楚贺倒在佛堂前,像睡着了似的。她听见呼唤,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一下就看到寿仪泫然欲泣的脸。

    她猛地从梦魇中惊醒过来,忙坐起身,镇定道:“我没事,就是太累了,眯过去了。”

    吉布楚贺着,下意识地抓住了寿仪的手。

    “你哥哥怎么样了?”

    寿仪的脸庞马上被一片哀戚覆盖。

    “你跟我去看看他吧。”

    似乎还是没有丝毫好转的意思。

    吉布楚贺没有时间失魂落魄,马上跟着寿仪出宫,骑着马就到了西苑,快得来不及让人拦下。

    “公主殿下,这于理不合啊!”

    把守瀛台的侍卫们跪在地上,阻拦道。

    寿仪早该让他们都起来的,可是他们有皇命在身,都不肯让吉布楚贺与胤祥单独待一会儿。

    因为出了巫蛊之祸,康熙将瀛台上下防得像铁桶一般。没有他的准许,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寿仪作为最受宠的公主,又是胤祥的胞妹,本在豁免之内。但就算是亲兄妹,来探病都得隔着帘子,由宫人守着,更别吉布楚贺了。

    “什么于理不合?!玉格格是本宫带来的,本宫就是理!”

    寿仪急了,这样拖下去,不是让他们连最后一面都见不成吗?!

    吉布楚贺一直站在她身后,此刻却冷不丁越过她,一阵风似的穿过了宫门。

    侍卫们都低着头跪在地上,谁都没想到吉布楚贺这么放肆。连公主都不敢硬闯,她竟然一声不吭地就往皇子的卧房冲!

    好在寿仪反应也快,大跨一步,一下子挡在门前,侍卫们自然不敢越过她去抓人。

    ……

    斜阳晚照,湖心岛内的宫殿被金色的树影重重裹着。

    吉布楚贺拨开沉重的帘子,宫殿深处,胤祥躺在最里面的厢房里,安静得感受不到一丝生的气息。

    她也安静地走上前去,开了最后一层床帏。

    “你怎么还不醒呢?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醒来?我明明已经什么都答应你了呀。”

    吉布楚贺缓缓俯下身,跪坐在脚踏旁,双手都覆上了胤祥骨瘦如柴的手。

    虽然他的手还有些温度,却比她的手心冷得多。

    吉布楚贺觉得自己似乎在捧着一把骨架。

    “两次了,我不想再为你离去这件事掉眼泪了。同样的经历,我不想有第三回 了。你醒来好不好?”

    吉布楚贺轻轻地问着,同时反复摩挲着胤祥的手背,想赋予他些生机。

    “为什么是第三回 ……我讲给你听。”吉布楚贺望着胤祥沉睡的面容,莫名相信他的灵魂能听得到她的声音,“想必你一定不记得我了,因为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的。”

    早在前世之前,他们就见过,就在吉布楚贺刚刚见到如意的那片草原上。

    清澈剔透的盐水湖边,少年胤祥策马来追他射中的雁。他射偏了,害得那雁半死不活,正好被吉布楚贺捡到。

    吉布楚贺抱着这只可怜的鸟,杀也不是,救也不是。

    “你是谁家的格格?怎么呆呆的。”

    胤祥坐在马上,背着光笑得十分飒爽。

    吉布楚贺看了一怔,却听不懂他了什么,于是更加羞怯了。

    她不会满语,也不知道怎么回应。最后,她又呆了片刻,用蒙古话:“你的箭法好差。”

    天真的吉布楚贺没想到,胤祥听懂了,因为他的俊脸肉眼可见地多了羞恼。

    不过,他没有生气,反倒是极有风度地从马背上下来,跟她一起把大雁受伤的翅膀治好了。

    谁他不是想跟可人的少女多待一会儿,却又不想表现自己残酷的那一面呢?

    吉布楚贺是草原上的灵雀,却喜欢上了京城来的皇子。她的爱慕注定是没有结果的,所以不若远远看着,再也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夏天过去,胤祥跟着康熙皇帝回京。她仍留在草原,慢慢长大,嫁人生子,甚至还有过两个丈夫。

    等时间久了,长大了的吉布楚贺以为,那个俊朗的皇子已经在她的记忆里淡去了。但现在,反倒是第一世的两个丈夫,连个模糊的面孔都不剩下半点儿。

    她很少再想起年少时的惊鸿一瞥,但也的确因为他,在梦里畅想过关内的烟火。

    她期望她的孩子们能去京城走走看看,等他们回来后告诉她,京华锦绣是如何的迷人。

    终于,她的大儿子得到了雍正皇帝的恩诏,得以进京。他春天出发,本该夏天就回来的,但吉布楚贺却等到了大雪纷飞,才把孩子盼回家。

    长子回来才敢抱怨,有个王爷突然死了,所以皇帝陛下把他们都扣了下来,给他最宠信的弟弟奔丧。

    ……

    皇帝陛下最宠信的弟弟,就是他啊。

    吉布楚贺无措地愣在原地。

    虽然他不再受先帝器重,再也没随驾到过蒙古,他们也再没见过。但她后来听他从龙有功,当上了最最尊贵的王爷,替他高兴欣慰的日子还近在昨天。怎么会想到,那样尊贵的人竟会如此福薄。

    初见时的碧空绿野,还清楚地刻在她的心里,一片清新明媚。可是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眨眼间就成了一抷黄土。

    ……

    那是吉布楚贺第一次因胤祥死去而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