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活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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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合三年,冬月廿四,灰蓝的天幕洒下鹅毛大雪,雪向梅花枝上堆,风霰暗纷纷。傍晚,大雪骤停,宫婢们拿着笤帚从板房里哆嗦着走出来,清理宫道上的积雪。

    她们沿着宫道清扫,女子的哭喊声随着呼啸的风声传到耳里,“闹个没完了,还当自己是贵妃呢。”

    “晦气。”

    “我听昨天冷宫里又抬出来两个,看她能捱到几时吧。”

    燕清意也不知自己能否熬过今晚,她趴在冷宫的铁门上,一遍遍地呼喊,乞求有人能听到她的声音,渴望晋王能查明真相,将她救出冷宫。

    她四肢冰凉,逐渐没了力气,缓慢地跌坐在地。积雪很快浸湿了她的衣裳,冰凉的衣裤鞋袜粘在僵硬的身体上,她咬紧牙关,亦忍不住发出呜咽之声。

    不会有人来救她,她知道。她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被奸人陷害,抱憾死去。

    晋国四季如春,往年冬日不过几场寒雨,偏今年是个严冬,冰封千里。

    燕清意本就体弱,初雪来临时,婢女采枝邀她一同赏雪,她却闷在殿里读侠侣传奇,笑今年冬日绝不踏出寝殿一步。

    不想那日她便被召到王后宫中,晋王新欢琪妃中毒身亡的罪名落在了她的头上。她的宫人受不住审讯司的拷,指认她嫉恨成性,私下对琪妃多有怨怼。

    王后又将搜查到的物证轮番呈在晋王面前。

    晋王不耐地叹了口气,随手翻了翻证据,不待燕清意辩,道:“按律处置。”他转身去往玉香宫,看新入宫的宫嫔跳红袖捻梅舞。

    天色昏黑,燕清意四肢颤抖不能自抑。她是燕国的公主,自锦衣玉食,未受半点挫折。三年前燕国亡了,她逃难来到晋国,一路亦有仆人照顾,几时寒霜日,受雨风吹。

    她想到七年前,端午佳节,她随宫人去雪薇山,给大儒百先生送粽子,偶遇了前来燕国求学的晋国世子。

    时值酷暑,雪薇山枝叶繁茂,碧绿的树叶覆盖山峦,阳光透过树叶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蝉鸣蛙叫,半山腰上的塘荷叶飘香,淡淡的山风吹起她的衣摆,她红着脸,娇莺欲语,眼眸含春,问宫人:“那位听百先生讲学的少年郎是哪家公子啊?”

    宫人趣道:“百先生门徒数十人,不知公主的是哪位少年郎?”

    “便是……”清意又偷偷看了一眼,正巧与他回望的视线相撞,她别过脸用袖子掩嘴,“竹色衣衫那位。”

    宫人嬉笑,引得众人注目。燕清意按捺住心中的鹿乱撞,故作镇定地向百先生行礼,又命宫人为大家分发粽子。临别时,悄然回望少年挺拔的身姿,芳心暗许。

    百先生是当世大儒,年轻时在诸国游学,拜访过名山大川,也与各学派辩经求义,广结善缘。年老后荣归故里,在燕国雪薇山开坛讲解儒家经典,各国才俊皆慕名而来,以向百先生求学为荣。

    那日回宫后,她便日日央求父王让她去雪薇山旁听百先生讲学,她自幼文采斐然,颇得父王喜爱,但男女有别,况且公主出行随从过多,父王怕她影响了先生的学堂,终是未允。她只得变着方去雪薇山求神拜佛,祈求偶遇公子。

    偶遇了几次便相识了。她才得知他是晋国世子晋沐恒。相识一年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写诗暗叙情思,他也回以爱慕之诗。

    晋沐恒,自遇见了她,眼中再容不下旁人,她像是皎月之辉,任何星辰在她身旁都黯然失色。待她及笄后,他便向燕王提亲求娶她。

    在她及笄之前,老晋王崩了,世子回国登基。她送行到灵江边上,两人依依不舍,含泪执手,临别时晋沐恒郑重地起誓,此生绝不相负。

    这便是此生绝不相负吗?她抓着铁门的圆环,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双膝颤颤难立,又一次摔坐在雪地里。雪花纷纷扬扬地洒在她的脸上,与泪水混在一起,心中愤恨不能言语。

    晋沐恒回国后扶柩继位,不日便立丞相沈氏之女为后。他托人给她传信,沈氏位高权重,若他不娶沈氏嫡女,则诸事难行,恳求她谅解。

    她一片真心都托付在他身上,体谅他身在王室的难处,轻易就原谅了他。可待她逃难来到晋国之后,却发现他宫中的佳丽如四季不衰的百花,燕瘦环肥,各有千秋。

    他宠爱了她两年,就逐渐冷了情意。她深知痴情错付,怨过,争取过,哭闹过,终究也放下了。

    她放下了真情,宫中的女人却不肯放过她。她如今深陷冷宫,无力回天,却连过冬的衣物被褥也残破不堪。

    今燕清意醒来时,发现她的薄衾上盖着采枝的外衫,而只穿着里衫的采枝抱膝坐在角落,脸青白,已没了活气。她抱着采枝冰凉的身躯,嚎啕大哭了半日,她再难维持沉着,迎着风雪呼喊求救,敲冷宫沉重的铁门。

    到此时,她瘫在雪地里,怔怔地看着寒鸦从梅花树上扑腾而起,积雪伴着幽幽梅香滚落在地。

    她不甘心这样死去,但别起身,就连闭上眼睛的力气都没了。她乌黑的眼珠瞪着苍穹,终是愤恨难平。

    *

    燕清意睁开眼,她蓦地撑起身子,直直地坐在床上。她闻到空气中淡淡的甜香,那是她在燕国时最喜用的香料。

    空气温润,窗外繁花似锦,绿红相间,已是一派春景。

    她盯着窗外春色静静地发呆,身上隐约还能感到霜雪的寒冷,如今却是春日了,嘴角不觉噙了淡笑,我竟然还活着?

    “公主,你终于醒了。”采枝端着药膳匆匆进来,脸上挂满关切之色。她气喘吁吁,面色绯红,额上有细密的汗水。

    她放下药膳,拿出袖中的信。她举起信跪在床前,努力地匀稳了气息,:“公主,宫外传来消息,许国军队连破数城,最迟明日就要攻到王都了。”

    燕清意侧过身子坐在床沿上,细柳眉轻皱,桃花眼微瞪,目不转睛地盯着采枝。她抱着她冰凉的尸身哭了半日,如今却见她鲜活地跪在面前,一时哑口无言。

    她一字一顿地问:“今年是齐合三年吗?”

    采枝一愣,心答道:“公主,今年是原亨十七年。”

    原亨十七年?这是三年前?她踩上布鞋,站起身来四处量。床边的卷草纹楠木铜镜,照着自己面色红润,梳着垂鬟髻,戴着粉色珠钗。她靠近铜镜,看着镜中的自己,双眸明亮若带春水,哪有半分冷宫里落魄的模样。

    燕清意坐在镜前,开桌上的木盒,盒中是她从各国搜罗来的金玉珠翠,虽不上多么名贵,但胜在样式新鲜,做工精巧。

    可惜,三年前国破之日,她匆匆东逃到晋国,这些闺中喜爱的玩意儿都落在了燕国,未曾带走。

    这确实是三年前。

    采枝见公主放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忙拿起信封递到公主面前,:“晋王派人在灵江接公主回晋。公主早做算,若是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

    燕清意面色一凝,撕开信封,她看着信中的内容,呼吸一窒。这封信,她三年前看过,当时感动得落泪,可如今却只觉悲伤。

    那时,她将晋王托人救她之事回禀了父王母后,父母皆劝她逃难,她便不顾家人,带着采枝匆匆地踏上了去晋国的船。

    苍天怜悯,竟让她重活一世,回到了三年前国破家亡的前一日。她想:上天给我再活一世的恩赐,我绝不会重蹈覆辙。

    她将信纸撕碎,往天上一抛,雪白的碎纸随风飘散,“晋国,鬼去的地方。”

    燕清意望着采枝疑惑的眼,一把抱住她:“我们都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思量如今的处境,她拉着采枝走到殿外。

    她看着长长的甬道,暗红的宫墙,她摸着宫砖,对故国的思念让她红了眼眶。她极目远眺,看到东面的高阁,那是父王所居的飘云宫。西面若隐若现的雪薇山,山上有不少寺庙,曾几何时,她也多次拜访。

    前世这时,父王不顾众人阻拦,硬要御驾亲征,在王都前与许王决一生死。他十多年未穿过盔甲,国将亡矣却硬要逞能,一通胡乱指挥,自认英勇,迅速惨败被许王生擒。他死不肯降,连累王室兼王都数万人皆被屠戮。

    燕清意要阻止父王胡作非为,若能劝他投降那是最好,若他非要带着众人一起送死,她便劝兄长、大臣“造反”,将父王软禁深宫,再派使者议和。

    能救下上万人的性命,背负不忠不孝的骂名又何妨。

    她拉着采枝的手,郑重嘱咐道:“你去守着王后,阻止她殉国以全清白。告诉她我会有办法救下燕国,若真到了绝境,请她等我一同赴死。”前世她上船后不久,母后便一根白绫掉死在了殿中,得知此事的她终日以泪洗面,却无济于事。

    采枝薄唇微动,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公主若是……奴婢不会苟活。”完,她往王后的云祥宫而去。

    燕清意思索如何能劝服父王,突然灵机一动,跑回殿内,在书架上翻找,寻到了父王所作的诗集。

    她将诗集藏在袖中,走向飘云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