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夏夜青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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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清意站在妍玉宫的庭院里,院里新栽的栀子花开了,花香清新,她在花边站久了,身上也沾惹了一丝清香。

    终于日落了,她伸长脖子瞧了一眼宫门,他还没来。

    “娘娘,传晚膳吗?”采枝问。

    “传吧。”

    采枝看贵妃一下午坐立不安,在院前、凉亭来回踱步,“不等大王吗?”

    燕清意想了想,“那等吧。”

    “娘娘还在担忧吗?”

    “能不担忧吗。”燕清意低头看着自己的绣花鞋,鞋面的金丝在日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点亮光,她又不安地走了几步,“他突然有话对我。是不是因为淑妃被严刑拷了半月,依旧不改辞,他认定了我与晋王私会,今夜便要将我……”

    采枝叹气,眉头紧皱在一起,“奴婢也忧心不已。若是他们抓奴婢去审问,奴婢是咬定娘娘没有私会晋王,还是如实召了,娘娘一心为大王。”

    燕清意抬头看向采枝,犹豫了片刻要不要串供,“罢了,先传膳吧。断头饭总要吃饱。”她着,摘了一束栀子花拿回殿中。

    用完晚膳后,她洗漱了一番,卸了钗环,穿着中衣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望着房梁、烛台、屏风……

    她听到殿外的行礼问安声音,霎时睁开眯着的眼眸,许明沅已走到了床边。

    他看着她方才睡醒的模样,轻轻地坐在床上,背对着她。

    他有半月没有来见她了。

    燕清意听着他的呼吸声,心尖颤了颤,伸出纤细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背,声音娇柔的,“大王是来责怪我的吗?”

    许明沅闻着房中的栀子花香,轻声:“不是。”

    沉默了片刻,他转身看向她,凤眼微抬,“采枝把千机子的事告诉你了。”他没有想到她这么沉得住气,知晓了宫中密事,面对王后与太后时,却神色如常。

    她撑着柔软的被子坐起来,今日她用人参茶毒害高道长,许明沅询问那个道童便可得知事情原委。

    这不禁暴露了她在千机子这事上,也犯了欺君之罪,她略微垂首,轻轻地点头,“是我逼采枝告诉我的。”

    “你揭穿王后的劣行,是为了助我,我怎么会怪你。”他爱怜地抚摸着她的青丝,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许亦星与许娴密谋毒害太后,但这事全在太后的心意,她若是一时心软,气生过了,还是会放过自己的女儿。所以我一直不揭穿他们,是算抓到许亦星暗中培养的亲兵后,一起发作。”

    燕清意的青丝缠在他的指尖,她不解道:“太后受了这么多苦痛和折磨,怎会轻易原谅他们?”

    她见他面色平静,猜想他心中已不疑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许明沅:“以往太后生过更大的气,但还是原谅了他们。”

    “以往是什么事?”

    许明沅略一沉吟,眼中浮起怨恨,淡淡地:“他们谋害我父亲的事。”

    燕清意惊讶地瞪圆了眼:“什么?”她过往只知许明沅父母已逝,父亲被追封为景伯公。

    他轻拍她的背,闻到她身上萦绕的芳香,淡然地:“之前与你过,当年先王选了五个适龄的少年养在身边,一年之后送其中三人出宫,留下了我与许亦星。先王留下我,最初只是为了辅佐许亦星,想我能与许亦星一同成长,日后既是君臣,又是佳友。”

    “先王盼我们二人一文一武,让许国繁荣昌盛。”

    他略微自嘲地笑了笑:“十五岁的我,认为自己能从一个落魄贵族的少年,变成日后许王身边的得力武将,已心满意足。”

    “我闻鸡起舞,勤练武艺。挑灯夜读,刻苦读书,只是为了日后能更好的辅佐许亦星。那时许娴对我尚且不错,她时常会约我出去骑马猎,我本以为她是无人陪她玩乐才想让我作伴,后来发现她是为了帮许亦星影响我背书。不过这都是事,我并不在意。”

    燕清意见他陷入到回忆中,眸上沾染了悲色,轻轻地搂住他的窄腰,倚在他的怀中,她鸦色青丝缠绵在他的膝上,“后来呢?”

    “又过了一年余,先王身体越发不行了,有一日先王与我们闲谈,起科举录取的士人多是贵族而极少寒门子弟。许亦星本是高门,贵族能力出众,科举能录取寒门已是让寒门子弟鲤鱼跃龙门了。我却讲了一些见解,如何能让寒门子弟不过早的务农,争取到读书的机会。”

    燕清意听到这儿,轻吁一声,“许亦星并非能容人之人。”

    许明沅淡淡地苦笑,“那是自然,他从来看不起我。他识字比我早,读书比我多,却被先王笑话他没什么见解,而表扬我读书刻苦。先王这话,本是为了激励他多花心思在政事上,他却因此嫉恨我。”

    他的声音愈发冰冷,“他得知我父亲住在沅江边上,身体不好,于是制造了一起意外,让我父亲亡故了。”

    “那日正好是先王设定的武考日子,许亦星武艺一直不如我,他不通过勤奋的习武来弥补缺漏,而是通过让我赶回去奔丧,无法参加武考的方式赢过我。”

    燕清意见他眼眶微红,起身倒了一杯温茶,递到他手中。

    “但太后把我父亲逝世的事,压了下来,并没有告诉我。待武考结束后,她才让我知道了这事。太后,她已派了身边的内侍,去帮我处理我父亲的后事。”

    许明沅深吸了一口气,喝了茶水后沉默了片刻,他本不想有太多的情绪波动,这些年故意不去想这件事,如今对燕清意起,看着她关切的眼神,他心中的苦痛一下涌了上来。

    “我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待我赶回家的时候,他已经下葬了。”

    “太后因为这事大发雷霆,却还是原谅了许亦星和许娴吗?”她轻声询问,微风透过木窗的缝隙吹了进来,拂起她鬓边的几缕碎发。

    “他们的作为不止如此。若我那日回家奔丧,行至山间时会被乱石砸死。太后派出的内侍,皆死在了那日。其中不乏太后的亲信。”

    铜台上的烛火“滋滋”作响,燕清意听到他险些丧命,手指蜷缩着,愤愤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害我父亲,还想害我,只是因为先王表扬了我一句,仅仅一句!”

    他冷笑道:“先王得知此事后大怒,直言许亦星心术不正,凡事不求努力,只求捷径,如何能担任世子之位。先王与太后虽然生气他们的作为,但是想到许亦星身后有许氏贵族公伯支持,而许娴又是他们唯一的女儿,所以也只是惩大诫,放过了他们两人。”

    “先王将我亡故的父亲追封为景伯公,可是那能弥补我心中的痛吗!我父亲年少时纨绔,家道中落,他没什么本事谋生,母亲早亡,他原先是个连针线都没有用过的人,却学着做饭洗衣,缝补衣物,将呱呱坠地的我拉扯大。他为了养活我,去给村里的地痞杂,挨了不少拳脚踢……我看着他佝偻老去的身影,心疼不已,想着建功立业后把他接到长乐,让他颐养天年……”

    燕清意心口发酸,泪水湿了眼睑,她跪在床上抱着坐在床边的他,头埋在他的脖颈里,轻声,“都过去了。”

    他抿着薄唇,亦不住热泪落下,抚摸她的背,两人相拥了许久。

    风静花香,夜色正浓。

    许明沅闭眼沉默,悲伤的情绪收敛,他又平静地:“许娴对我有杀父之仇,而她也因此害怕我,她知道我不会轻易的放过她。先王逝世前,拉着我们两个的手,劝我们放下仇怨,相互扶持。许娴没有应答,我亦没有答话,对先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谢他的教养之恩。”

    燕清意柳眉微皱:“太后在知道这些事情的情况下,还指望你们两个人能够互相体谅,变成一对佳偶?”

    “太后一直对我很好。她没有儿子,本身性格又要强,最见不得凡事阴谋算计之人,她不愿许亦星继位,所以一直对我多加照顾。但这也让许娴恨极了她。”

    燕清意不安道:“那我今日揭穿许娴,影响到你的计划了吗?太后有责罚王后吗?”

    “她已不是王后了。”许明沅拥着她,看着她着急的神色,在她的额上留下轻吻,“我那日把许折问斩,其实是假的。他知道许娴太多事,若是他活着,许娴不会安心,必会想方设法与许亦星密谋除掉他。”

    “许折在历经拷之后,把王后与仁西王在私下做的事,都了。今日我把许折带来,让他当着太后的面,再了一遍。太后正在气头上,听了许折的话,扇了许娴一耳光,‘密谋起事,其罪当诛’。但王后是先王唯一的女儿,所以太后传令许亦星秋后问斩,许娴贬为庶人,囚禁在京中。许折将功补过,流放西疆。”

    燕清意听着这话,悬着的心缓缓放下,她拍着他的肩膀,“你真不容易。这命令是太后下的,想来许氏贵族公伯们也不敢置喙。”

    夜凉如水,圆月挂在苍穹,繁星点缀,今夜月色甚美。

    她转念又道,“那如今宫中只有我一人了。大王不会把我也赶出去吧。”

    “其实那日的事……”燕清意张口,喉中像堵了一块石头,她又犹豫着,半晌无法直言。

    许明沅淡笑:“我派人跟踪了采枝。我发现你,好像也有许多秘密。”

    “跟……跟踪采枝……”燕清意眼眸微动,近日采枝出宫找了千机子拿药,不知她有没有接触德佳。

    他凤眼盯向她,不可置信地:“你竟然私下养着死士?”

    “臣妾有苦难言,还请大王听臣妾细。”燕清意来不及下床,跪在床褥上行了大礼,她咬着银牙,糟了糟了,实话实还是编个理由?

    “吓着了?我还没有完呢,是你派人截杀晋沐恒的,对吧?”许明沅扶了她一把,让她坐起来与他对视。

    “这事大王竟然也知道了。”她不好意思直视他的眼睛,尴尬又勉强地笑了笑,“啊哈哈。”

    许明沅剑眉轻挑,“为什么?我真的看不懂你。我有时候觉得你娇柔可爱,谁都能欺负你,可是靠近你才发现,你心事甚多,谁也不能难为了你。”

    燕清意:“我恨晋沐恒。”

    “每次别人对我,你与晋沐恒共谱一曲《花语传》如何如何,我都心生厌恶。”她咬牙切齿道。

    “我实话告诉大王吧。我与晋沐恒订下婚约后,我从十四岁等他娶我,等到十七岁国破时,这三年我听到,他并非是国事繁忙不能迎娶我,而是他来燕国求学之前,就和晋国沈氏定下婚约……是的,他前几日确实与我相见了,他送我的那个玉像,沈氏有块一样材质的,刻着沈氏的样貌。”

    燕清意顿了顿,量着许明沅的神色,见他平和地看着她,她愤恨道:“恕我直言不讳,他宫中妃嫔众多,他宠幸过的女人,可能比你过话的女人还多。”

    “我……”许明沅一时找不到反驳之词。

    “我父亲写文攻讦大王,本是晋沐恒邀约他一同攻许国,但是在许国铁骑敲破城门时,晋沐恒却断了与易侯的联系,而且他还派人在灵江边上接我,想让我蒙在鼓里,去晋国当他的妃子。”

    “他对我不仁不义满口谎言,我曾经痴情错付,但我现在,只想让他死在我面前!”

    “所以我培养了一些人手,绝对不是想暗中造反,而是想要杀掉晋沐恒。”燕清意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我的真心,可昭日月。”

    她又将那日突然发现晋沐恒来了长乐的事了,末了,低下头歉意地:“我算计了众人,也包括你,你看到我在火中晕倒的样子,便只顾着担心我,认为我被人害了,而不会去多想别的。”

    “你冲进火里救我,因此受了伤,我却连实话都不敢告诉你……”

    他止住她的话,“我误会你了。”他沉下眸子,“我想到过往你与他那般要好,我们相识相知不过数月,若你……”

    她断他的话,食指放在他的唇上,她不想再多提晋沐恒相关的事,“若我站在你的位置,也很难相信我与他是清白的。”

    “我会帮你达成心愿。”他拉着她的手,烛火映照在他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再过几月,我们一起去周国吧。”

    燕清意微愣,“去周国干什么。”

    “去受周国国君拜见。届时晋沐恒也会来,我们想办法,弄死他。”

    燕清意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忽然笑了起来,“我们好像一对暴君毒妇。坐在床上,却在讨论杀掉邻国君王。”

    “那你我们该干点什么。”他盯着她粉嫩的唇,附唇而上。

    葛喜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大王,太后来了。”葛喜顿了顿,又加大了声音,“太后已在妍玉宫正殿等候了。”

    “她来为他们求情。”许明沅叹了一声,他才脱下衣裳,又赶忙穿上,“你等我一会儿。”

    “不等,我要睡了。”她侧身躺下,盖上被子,栀子花的香气萦绕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