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A+A-

    快到晌午时分,文华殿侍讲官的讲课逐渐接近尾声。

    太子近侍覃吉候在帘外听吩咐,看见他的徒弟李广盯着正午的阳光,悄无声息地走过来。

    覃吉知是有事,给帘外守着的另一位近侍何鼎使了个眼色,自己则跟着徒弟李广往外走。

    走到话声里间听不到的距离,李广才轻声禀告:“太子妃娘娘叫人送了一道膳来,是厨房特意准备的。”

    送膳这件事,在后宫里算是比较常见的争宠法子。覃吉在宫中侍奉了十余年,这样的段早就屡见不鲜,例如邵宸妃在夏日炎炎的时候,总会往乾清宫送一盏冰镇莲子羹。只是太子妃向太子送膳,却是头一回,覃吉隐隐约约觉着,这位侍长不大可能送例如玛瑙糕子汤、五味蒸鸡、椒末羊肉这一些宫里常见的食物,毕竟,她的性子同寻常后妃是真的不同。

    覃吉到如今仍记得第一回见太子妃的场景,那时张氏才刚刚选中太子妃,住在元辉殿里以待大婚。奉太子之命,覃吉专程悄悄去了一趟元辉殿,瞧一瞧太子妃是何性情。

    那日正巧碰上侍奉太子妃的宫女内侍正式拜见太子妃。少也有三四十人,齐齐整整站在庭中,向太子妃请安。宫女们都是一样的打扮,头戴尖顶狄髻,身穿交领窄袖短袄、马面裙。内臣则统一穿着曳撒,只是衣料颜色有所不同。

    “奴婢是管家婆子周芳,侍长万福。”

    “奴婢是管事牌子文瑞康,侍长万福。”

    管家婆子和管事牌子带领一众宫人参见后,都齐齐望着太子妃,等着她训话。

    元辉殿一时寂静无声,这一静,庄严肃穆之感顿生。

    覃吉心里暗自感慨,这准太子妃看着天真无邪,实则段了得,宫人初次拜见便知道以沉默立威,不愧是从三百淑女中选出来的人尖子。

    他立在暗处,垂以待,揣测着准太子妃立威之后会些什么。

    许久许久,准太子妃樱唇轻动,终于出一句话,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那个,你们都吃过饭了吗?”

    回想到那时的场景,即使隔了几个月,覃吉仍然想笑。

    他慢慢退回到帘

    外,等到太子用膳的时候,特意向太子禀报:“爷,太子妃娘娘特意送来了一道膳食,是厨房特意做的。”

    太子妃送来的膳么?朱祐樘也觉得新鲜。

    想到在太子妃殿中吃到的香椿煎蛋,朱祐樘微微有些期待,让人立刻将那道膳食摆在面前的膳桌上。

    太子妃送来的那一道膳食装在一个大盘子里,外头罩着一个金丝笼。揭开之后,整个文华殿后殿顿时安静下来。

    进膳的内侍也好,等着试菜的司膳也罢,帘里帘外那么多人,连稍微重一些的呼吸声都不曾听见。

    盘子上装着的是一团褐色椭圆形的泥巴。

    送膳的秋菊脸颊微红,她按照太子妃的吩咐,用锤子哐哐将烤硬的泥土砸开,露出里面层层荷叶,有浅浅的香气散出来。将荷叶一片片剥下,香气愈发浓厚,直至藏在最里头的蜜色鸡肉露出来,荷叶的清新配上鸡肉的鲜香,压倒一切御膳的香气。

    “这道菜名之为‘叫花鸡’,是娘娘吩咐厨房新作的。”

    司膳女官试了一点儿,微皱的眉彻底舒展开来。

    鸡肉被撕成块儿,放在金碟儿里,挪到朱祐樘面前。他将信将疑的夹了一块送入口,表皮有一层薄薄的酥皮,焦香酥脆,内里的鸡肉却嫩而有味,鲜而不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荷叶清香。

    不知不觉,配着这叫花鸡,他吃了一碗饭。

    一旁侍奉的覃吉瞧着也高兴,他自幼侍奉太子,知道太子胃口一向不好。这一餐却吃了许多,足见太子妃所献之菜很对太子的胃口。

    朱祐樘瞥见覃吉脸上的笑,有些不好意思:“覃伴伴笑什么。”

    “老奴高兴。”

    朱祐樘把脸撇过去,嘴角的笑意一闪而过,咳嗽了两声,才恢复常态。

    下午侍讲官讲得是孝经。

    覃吉照旧守在帘外,春深日暖,微微有些春困。

    日影渐渐长了。

    他正算着侍讲官讲完课的时辰,忽然瞧见明黄色衮龙袍的衣角,意识瞬间清明。覃吉膝盖一屈,正打算跪下拜见,却见来人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覃吉的动作生生停住,背上吓出一身冷汗。

    侍讲官正讲到孝经的最后一句:“‘生事爱敬,死事哀慼,生民之本尽

    矣,死生之义备矣,孝子之事亲终矣。’爷可解其中意?”

    朱祐樘慢条斯理道:“双亲尚在,以爱和敬侍奉。双亲离去,则怀悲哀之情料理丧事,如此尽到了人生在世应尽的本分和义务。”

    “好。”

    平地一声雷,侍讲官与朱祐樘望向帘外,只见皇爷缓缓走进来:“长哥儿孝经背得背得不错。”

    朱祐樘起身行礼,让至一边:“父皇谬赞。”

    皇爷缓缓地挨着宝座坐下,动作迟缓。

    他素来有些口吃,因此话格外缓慢:“先生们用用酒饭去吧。”

    等侍讲官退下,皇爷望向朱祐樘,神色平淡:“咱们爷俩一一起用膳。”

    算起来,上一回他和父皇两人一起用膳,还是两年前。那一年,整个后宫都听了一个传言:皇爷有废太子之心。流言纷扰,这本是不应该的。像这等动摇国本之事,妄议之人怎可不受罚?可皇爷并没有管,直到泰山地动,钦天监算出“泰山地动,应在东宫”,皇爷才终于有了动作。

    皇爷把他叫来,父子两个安安静静吃了一顿饭。用完膳,皇爷同他:“你放心,东宫,不会变。”

    自那以后,朱祐樘再未听到宫里有类似的流言。可他同皇爷,也再没有两个人一起用过膳。

    等着内侍进膳的时候,皇爷翻动着孝经,忽然道:“朕记得,你时候才这么高。”

    他在腰间比划了一下,断断续地:“背会了孝经,立刻跑跑到乾清宫,硬拉着拉着朕听你背书。”

    “一晃眼,你都都成婚了。”

    皇爷蓦然一静,轻轻叹息:“恭肃皇贵妃薨了也快两月了。”

    恭肃皇贵妃万贞儿,一个年长皇爷十七岁,却宠冠后宫二十余载的奇女子。她薨在成化二十三年春正月,恰好在朱祐樘大婚之前。

    朱祐樘漠然道:“父皇节哀。”

    皇爷静静望着他:“恭肃皇贵妃出殡出殡的吉日定了,三月初十。”

    朱祐樘心里一沉,太子妃的生辰正是三月初九。

    他瞧见皇爷将孝经递过来,压在他上,沉甸甸的。

    “你大婚的日期,朕未曾变动。恭肃皇贵妃出殡之期乃乃钦天监所

    算,也不可变。只好委屈委屈太子妃了。”

    朱祐樘低眉颔首,冷冷盯着上那一本书。黄绢本的孝经,一个“孝”字力重千钧,乌云压顶一般欺在他头顶。

    从来如此,从来如此!只要对上皇贵妃,他只有一败涂地的份。皇爷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为了恭肃皇贵妃的出殡之礼,太子妃的生辰只能简简单单的过。

    好一个出殡吉日。宽袍大袖之下,朱祐樘的拳头蓦然捏紧了。他的生母纪淑妃出殡之时,皇爷只是瞧了一眼,就与恭肃皇贵妃往西苑游湖去了。一个视若珍宝,一个弃之如履,这就是他的父皇。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格外平静:“儿臣明白。”

    皇爷朝他轻轻一点头:“太子妃那那里,朕另有赏赐。”

    “传膳。”

    ***

    在深深宫苑里看晚霞,实在是一种别致的体验。

    张羡龄踏出帘子,万道霞光落满她一身,将她身上的白围裙亦染成淡淡的霞红。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日,该是个好天气呢。

    她伸了个懒腰,打发梅香去看厨房准备好羊肉没有。

    不一会儿,梅香领着一众宫人,捧着一大盘羊肉过来。羊肉已经腌渍过了,一节肥一节瘦,齐齐整整串在洗净的木枝上,一叠叠码在一起。

    内侍们忙着将铁炉、铁叉、铁丝摆放好,又抬来一筐红罗炭,用火折子引燃了放在炉里。

    厨房的田公公候在一旁,身后的徒弟端着孜然、胡椒、茱萸等名贵香料的罐儿,向太子妃恭恭敬敬道:“娘娘,东西都预备齐了。”

    今晚她特意打听了,爷同皇爷在文华殿一起用餐,不会回来。张羡龄当即立断,打算吃羊肉串。

    如今杯盘肉酒都已摆齐,可以开始愉快的烤羊肉串啦。

    一把羊肉串压在铁丝上,油不时滴在碳火上,刺啦啦响。羊肉渐渐由浅粉变为深棕色,特别腌制的羊油也逐渐缩焦黄,散出一股奶香。

    撒上一把孜然,香不可言,令人食指大动。

    眼看羊肉串快烤好了,张羡龄将一把香喷喷油汪汪的羊肉串放在碟子里,洗净了正打算吃。

    忽然有宫人内侍匆匆跑过来通传,爷回宫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