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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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天以后,两人不欢而散。

    苏星厌沉默了很多天,不管是上课还是晚修,他永远都神色恹恹地撑着下巴发呆,好久好久才在课本上写下一字半句。

    班主任担心他又钻牛角尖,上报学校再次给他安排心理辅导。

    “你看到了那份报道了吧?”心理老师坐在办公室里问,周五放学的校园里没多少人,晚霞的光辉铺满整片窗户。

    老师抬了下银框眼镜,稍稍低下头,沉声道:“那篇稿子写得很好,事实详尽,笔触客观,比网上抓着只言片语就大做文章的无良媒体强。谢思露同学之前受到的污蔑,都一一沉冤得雪。”她顿一会儿,继续劝:“逝者已去,我们能做到不多,活着的人就该好好活着。”

    天色转暗,老师起身开电灯,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了一杯温水。

    苏星厌接过谢谢,老师坐在他对面继续道:“没事。也是我的偏见,之前跟你接触几次,以为你只是个早/恋不学好的男孩子。但看到周二的报道,我才知道自己对你的误解有多深。你在谢思露同学困难时刻提供的帮助,还有接受采访时的仗义执言,大家都有目共睹。”

    一通话完以后,心理老师嘴巴发干,一杯水一口气就喝下一半。

    对面的男孩听了她的话以后没什么反应,他只是坐在位子上唔了声,像刚听完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男孩靠坐在椅子上,两条长腿随意摊开,脚上蹬着一双黑白格的帆布鞋,鞋底磨得有些薄。他浸在冷白色的灯光之中,样貌清俊气质疏离,碎发软软地散在额前,锋眉若隐若现,一双眼睛湿漉漉地映着黑,不带情绪抬眼看人的时候最显无辜可怜。

    他虽然不爱话,但总能很好地激起人的母性本能。

    心理老师忍不住暗自感慨:这孩子可真会长。

    此刻的苏星厌却发神想到李月寒。他低头没看老师,一只手正在撕另外一只手上的死皮。

    他想起她嘲讽的笑眼,随意绑起的乌黑长发,唇红似血,落到碗沿上开出一朵梅花印。

    她好像变了,又从未改变,亦或许五年前的李月寒,只是自己看到的一个片面而已。

    心理辅导结束以后,苏星厌回教室翻周二的《梧南早报》,他顺利找到李月寒撰写的大篇幅报道,看得出报社的用心,特意给她留下一大块的版面。

    李月寒的深度报道写得像纪实,她从近日女高中生抑郁跳楼谈起,层层剖析谢思露的跳楼原因,以陈星润,苏星厌还有邻居老人的视角为倒叙线索——老师眼中的好孩子无故跳楼,早/恋男友里面其实大有文章。家长同学的态度虽然没正面提及,但却像阳光下的阴影,字里行间随处可见,推动主角一步一步走向悲剧末路,报道在老人一句,“孩子又不是亲生的。”中戛然而止,毫无预兆的收尾留给读者足够回味的时间 。

    “我不是上帝,没有批判任何人都权利。”

    苏星厌感到头疼,他把报纸扔回原来的地方,不见不想没有烦恼。

    梧南中学的校风素来涣散,临近期中,不知道哪个班开始带头,中午午休不自习,偷拿多媒体的钥匙看电视。

    班级女生拉上教室两边的窗帘,室内光线一下黯淡下来,多媒体的屏幕上投注出现众生百态的人物脸,黑板上的板书还没来得及擦干净,留给值日生卡在预备铃和正式上课铃的间隙争分夺秒,挥舞板擦上演生死时速。

    一般这个时候苏星厌都会用来睡觉,大段冗长无聊的台词最适合催眠。班级成了电影院,光线一暗,同学连去厕所都是猫着腰放轻步伐,总之很有观众素养。

    最近教室放的是一部有点年头的韩剧,男主拥有能够听见人心的特异功能,跟女主相差八岁,阴差阳错两人曾经也有交集。

    不知道剧里哪个设定触到了苏星厌的心,这次他没趴在桌上睡觉,而是撑头看电视。

    剧里男女主的再次相遇起源于一场官司,男主作为被告的同学,利用特异功能知道事实真相。但因为证据不足,作为被告的辩护律师,女主劝被告主动认罪,减轻刑罚。

    男主愤怒于女主的冷漠和形式化的无所作为,眼前人不是多年前的那个人,甚至她的言行陌生,与世界上所有好逸恶劳的胆之辈并无多少不同。

    苏星厌看到这忍不住乐,他没继续待在教室,而是推开后门走出去。

    凉风灌进他的衣服里,周围没人,他掏出手机摩挲通讯录里那个以L开头的名字。

    —

    周五李月寒在外面跑新闻。一家婚纱店老板跑路,拖欠员工工资和顾客订单全无下文,房东过来催缴房租不知道该要找谁,电话拨过去只有冰冷女声耐心重复,“您好,您拨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您稍后再拨。”

    她采访完拍好照以后就回家写稿,后续进程跟房东还有员工时刻保持联系。

    周二关于谢思露的报道,不管是印刷报刊还是微博官网的报道推送都达到了意料之外的关注度和传播度,舆论再次掀起一波高//潮,大V和各类营销号纷纷转发。

    李月寒看着屏幕不断跳跃变动的数字倒没多大反应。

    新闻三天以后变旧闻,再悲伤的故事也抵不过不断涌现的新鲜事。

    看惯了网上几句话组成的嘈杂热闹,她知道不管是再强烈的愤怒,还是再极致的狂欢,都只是走个虚有其表的过场而已。

    实在没有必要放在心上,浪费情绪。

    倒是报社和直系上司赵音喜笑颜开,传统期刊终于败了一次网络媒体,听今年的招商广告也跟着水涨船高。赵音恭喜她经此一役,李月寒的大名跟着了出去,很多宣传公司甚至通过自己,想把她给挖走。

    不少好友也电话过来祝贺。

    颜琅琅:“恭喜你啊大记者,工作三年大名人尽皆知,我邻居家一个八十岁老太都知道一个叫李月寒的记者仗义执言,用事实话。”

    杨青:“诶,光恭喜太没诚意了,哪天我带着颜琅琅到你家突击一场蹭顿饭。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做不出来就点外卖。”

    相互寒暄几句后,他们又投入新一轮的生活忙碌。

    李月寒在敲键盘的时候,桌上的手机忽然振动,她腾出一只手戴上蓝牙耳机,也不看来电提醒,直接接听。

    “喂,您好。”

    “月寒姐姐,是我。”

    上次两人不欢而散,李月寒本以为他们不会再有联系,可没想到苏星厌竟然今天主动电话过来。

    她不动声色,手指抚上戴着蓝牙耳机的耳朵一侧,低声应了一道嗯,问:“怎么了?”

    “月寒姐姐——”手机对面的声音很无助,“我需要你的帮助。”

    “嗯?”

    “我们学校下下个星期就要期中考了,但我们班的同学每天中午午休都在用多媒体看电视剧,晚上晚修也是一样。教室里面根本就没有学习的氛围。月寒姐姐,这个星期还有下个星期中午和晚上能不能去你家复习?”

    苏星厌站在教室门口外面,多媒体屏幕里男女主的对话声隐隐传来,他的心跳如鼓,女主角尖锐的“你疯了吗?”在耳边回荡。

    电话那头安静良久,像故意撕扯他的心绪,攥在手里,刚刚松开又一把捞过抓紧。

    苏星厌感到氧气稀薄,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月寒姐姐……”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她忽然开口问。

    “我在找一个地方能好好复习。”

    “不。”李月寒声音坚定,不容置疑,她像高高在上的主人,轻蔑又随意地掷出他内心最柔软的一块,“你在对我妥协。”

    “万事低头第一次,后面就会有无数次。苏星厌,你还要来吗?”她带着笑意问。

    世界上没有纯粹的善恶,它们甚至能揉杂在一个人的身上,她可以润物细无声地倾注她的好,也可以利落果断地展现她的坏。

    苏星厌想起巷口里李月寒叫住自己的第一声,内心的情绪也如撒旦毒/汁,浸着不合时宜的喜悦。可这不对,真的不对,因为他是踩着谢思露的血肉得到自己所想之物。

    他认清了自己的卑劣、冷漠和自私,甚至觉得当初在李月寒房间内为谢思露哭泣的自己也透着一股伪善。

    统共接触过两次的人,他的悲伤,做作而已。

    但还好,苏星厌稍感欣慰,因为她也一样。

    高尚得不够出尘,卑/贱得也不够彻底。

    他们都一样。

    苏星厌往前几步,一只手撑在教学楼的黑色铁栏杆,风灌进他的短袖校服里面,撩起他的额间碎发,露出那双带有攻击性的锋眉,他的眼神一点点沉下来,黑得深不见底。

    风顺着电波涌进李月寒的耳朵,他的声音夹杂风声一起,带着破碎的笑。

    “好啊,月寒姐姐,我永远永远妥协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