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二天吃过早饭, 首领分派了些人手出去采集跟狩猎。
开春许多野兽还没出来, 不过这并不妨碍狩猎队收获颇丰, 他们甚至抓了条十八米长的钩蛇回来。
这种蛇长得很像是蜈蚣,鳞甲极硬,生性凶猛好斗,无毒, 通常靠缠绕让猎物窒息流血而死,加上体型巨大,基本上被它盯上, 连吼吼兽都得掂量掂量自己今天出门看没看黄历。不过它也有弱点, 是个瞎子, 跟蛇那种热成像还不同,眼睛基本上就是装饰, 因此全凭感觉游走,是半个“瘟神”, 要是远远看见还能避开,可踩着就算自己倒霉。
不过肉质非常美味, 雪白柔嫩,用火烤制后外壳极容易脱落, 掰起来就是一声脆响, 要是不嫌脏, 洗洗刷刷还能当碗碟用。
它纯粹是倒霉, 没长眼睛看黄历, 硬生生被部落的男人用投石索砸死了。
孩子们对新来的兔子表现得热情高涨, 就差没有流下口水以示欢迎,女孩子们细心些,发现这两只兔子似乎格外温顺亲人,不会蹬腿跟咬人,于是温柔地摸了摸。乌罗知道依靠这些孩子是八成没什么用处的,便在空地里圈了块地,用木枝跟石头随随便便搭了篱笆,又让女人们编个松软厚实的草窝,把兔子放了进去。
要是养在洞里,乌罗怕晚上睡个觉就有人把它们压扁了。
首领对畜牧极有想法,不过这两只的兔子,她一个人都不够吃,因此暂时不是非常上心,至于耕种这样暂时看不到好处的,就更没兴趣了。今天一早起来,她就有点心神不宁,胸膛里怦怦直跳,满脑袋全是盐,要是能不换,当然还是不换为好。
东西毕竟是掌控在自己手里最可靠。
“他,还没来。”
首领从树屋上跳下来,松开手里的绳子,忧心忡忡道“他会不会,不来?”
“不会。”
乌罗老神在在地道,他在思考该拿什么去跟阎兑换更好的东西,比如弓箭,还有坐骑,包括那个会做麻衣丝布的部落有关联系方式。商城里的东西拿出来什么都能换,可是他怎么能保证阎不会谋财害命,这种事可不准的。
再不行,看看能不能撺掇阎借出他家的场地,搞个夜市什么的,不然大家互相信息闭塞,多不方便。
“你们看,这样就行了。”
乌罗教孩子们绳结玩,套在兔子的脖子跟四肢上,把它以一种风骚的姿势绑住,这样既不影响行动,又能确保它绝不会逃掉,除了场景看起来很不能过审之外没有太大的问题。两只兔子活力四射,拖着新的主人们满地乱溜,见着新鲜的植物就开始啃食。
孩子们欢呼雀跃,阿彩精明些,带上石刀跟篓子,追着两只兔子跑,要是它们啃的是人也能吃的植物,就赶开换成自己来挖,要是兔子们只吃草叶,她就捧着脸在旁看吃播。
硬生生把两只肉兔整成了招财兔。
乌罗做梦都没想过还有这样的玩法。
而快接近中午的时候,阎如他自己所,骑着巨狼慢悠悠地走来了。
后头还跟着一匹马,马上骑着那个鬼头。
“看来今天是大角鹿去放牧了。”
乌罗见着美人邻居,脸上就忍不住流露出笑容来,他与对方交流过之后,回到部落里很是不能适应,就好像一个刚修好的录音机流畅地放完一首歌后,新的磁带突然卡带了一样浑身难受。
首领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巫怎么笑得如此阳光灿烂仿佛在地上捡到了十来床棉被。
阎对他们的居住情况没有半点兴趣,只要他敲门走进来,甚至到山洞里做做客,估计就能洞悉乌罗过于心慈手软而留下的破绽,别人大概很难理解,可阎估计会很快猜到他身上有什么问题,或者,有什么优势。
可是阎没有进来,也没有穿昨天要走的那件外套。
他换了身青色的麻衣,在阳光下看起来格外冷淡跟危险,只是站在木墙外,声音不大不,气定神闲地等待着。
“我来了。”
他们早有准备,带上箩筐与篓子,轻轻松松地走出门去。
蚩威严地站着,他最近除开捕鱼之外,又成了巡逻队的队长,在男人们不在的时候,就数他最大。
阎旺抬头见着他,灿烂地笑起来,试图伸手示意。
可蚩并不认识他,只是冷淡地扫过几眼,又将目光投向郁郁葱葱的深林之中,忌惮着有可能发生的危险。
两边现在只能有贸易来往,可还远远没有到结盟的程度,别蚩认不出他来,即便蚩认得阎旺,又带着十足的热情欢迎,阎也不会轻易将孩子留在部落里。
因此阎什么都没有,只等着部落集齐人,就准备上路出发。
“路有点远,你们做好第二天回来的准备。”
临行前,阎提醒了一句。
因为不知道是盐湖还是盐矿,乌罗让部落里出发去找盐的人带上了陶罐跟背篓,要是石头,就砸碎了带下来;要是盐湖,那就原地起火,将水烧干成盐粒,等带回来后再做过滤跟提纯。由于路途遥远,本来想跟着去的首领不得不让一个很会认路的女人顶替自己的位置,部落里对她的依赖性还是较重的,不能离开太远。
这次的路远比昨天更崎岖,毕竟阎的住所离开森林后往下走就是相当开阔的平原,就算是个瞎子都能顺着奔腾的水声寻觅到烟火气,而平原上的路再怎么不平,总比山路要好走得多。
乌罗走了三个时就吃不消了,部落里的人大多不相信阎,就只跟着乌罗走,因此走走停停,又拖慢了不少路程。
“你会不会骑马。”阎沉思片刻,问他。
“有鞍就会,算去马场跑过几圈吧。”乌罗苦笑起来,“我可没你这手德鲁伊的本事啊,连个鞍都没有,想施力都没办法,你也真不怕狂奔起来被颠下去。”
刚开始马儿是被骑师拉着单纯来来回回地走还好,等到后来混熟了,加速跑上几圈的时候,臀部要是不半悬空抬起,乌罗怀疑自己能用一个下午废掉他妈三十多年养成的心血。
当然,这种半悬空跟速度赛的那种骑师姿态不太相同,只是单纯的不坐实而已,有点像是骑山路时自行车加速的模样,不过臀部比那要低一些。
阎平静道“你坐得越稳,越容易控制它们。”
他伸出手来,目光看起来有点凉“你上来吧。”
“它吃得消吗?”乌罗量了会儿巨狼,觉得它一定吃得消,立刻将手伸出手抓住了阎,对方的胳膊像是铁块似的,通常情况下这样猛然一拽,坐在高位的人重心八成要晃一晃,可阎纹丝不动,好似巫者抓住的是无法撼动的大树、
那头轻轻一提,乌罗倏然就蹿上了巨狼的背脊。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去的。
没了乌罗这个负累,队伍前进的速度立刻快了不少。
“那匹马叫什么?”乌罗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他习惯腿贴合着马鞍,脚上踩着镫,还没这么大胆到什么保护措施都不做。两只手不知所措,活像霸王龙进化后毫无用处的爪爪,抓前面的人不合适,不抓又怕自己掉下去。
巨狼柔软的长毛蹭着他被提起的裤脚,肌肤紧贴着,能感觉到生命的热度与鲜活。
还有点热。
这长毛真的有点闷热。
“叫大黑。”阎回答他。
“那……那头大角鹿呢?”
阎又回答道“叫青望。”
乌罗觉得巨狼上倒是挺平稳的,起码他现在都没掉下去,可是没有鞍鞭跟缰绳在手,难免有点不踏实,就只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于是忍不住转头看了看一脸杀气的鬼头,惊讶道“怎么就它一个叫大黑?”
部落里的人跟乌罗学过普通话,而阎自己会,全场只有没学过的阎旺陷入言语不通的困境,他臭着脸,瘪着嘴,觉得天地加起来总共欠他八百三十万。
明明是他家的狼,他家的马,他的老父亲,现在却好像变成了别人家的。
反正阎旺是一句都听不懂。
“那两只兔子生着生着没墨了,我起着起着也没墨了。”阎的声音听起来依旧云淡风轻,要是不知道内容,光看他的神态还以为是在什么正经事儿。
乌罗差点笑得掉下去。
“坐好。”阎扶住他的腿,波澜不惊的,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出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你要是这么动,它会把你掀下去。”
乌罗赶紧乖乖坐好,学那会儿都没这么老实。
主要是他们俩在前头走着,要是真跌下去,那可就是马加人双重踩踏事故,别这荒郊野岭的,就算是在部落里头,都得落个半身不遂的下场。
跟阎一块儿出行,乌罗倒真正有了点踏青的感觉,主要是他什么对方都能接上,而且用不着花费心思去解释跟沟通。
而昨天高高兴兴的绿茶与乐就显得萎靡不振了许多,毕竟真阎罗在前头开道,自己看在眼里,总归心里觉得不是滋味。
于是他们仿佛瘸了腿的□□,再也蹦跶不起来。
直到夕阳时分,阎才带着他们走出森林,来到极开阔的一处天地,放眼望去简直像是海,浩渺似水天相接,碧波沉沉,天地如一口大碗,这绮丽斑斓的幽蓝与白绿相融合,是一笔划开的釉彩。
远远望去,就仿佛一块光滑的巨大镜子。
空气里带着点潮意,真正走到水那头还得有一段路程,而此刻路上已经没有多少植物了,回首看看身后的树林,恍惚间像是两个世界。而地面上闪烁着光,看起来是天空中的游鱼褪去鳞片,星辰点点散落于人间。
乌罗知道那大概是晒出来的盐。
日头在延缓着下坠的速度,竭力给予人们最后一丝光芒。
众人点起火把,等待着巫下令。
“这里有什么能住的地方吗?”乌罗询问道。
“我有个制盐的地方可以落脚。”阎尽职尽责地当好一个向导,他让众人点起火把,在幽暗与光明的一线天里游荡于荒野,似乎并不畏惧黑夜之中有可能的危险,“火能驱赶野兽,也会吸引它们,你们最好呆在一起不要分开。”
乌罗回头望望,发现身后少了一匹马跟一个人,便“你儿子呢?”
“他对这里比你们熟。”阎倒是不太关心。
果不其然,等众人来到阎制盐的地方,那孩子连篝火都已经生起来了。
盐湖附近没有什么可吃的,通常动物也不会跑到这儿来,这里的盐纯度太高,它们更倾向去远一些含有盐分的岩石或者土壤里补充。
好在首领为了春天的大业提前准备了食物算交换,这些食物有一半进了阎的口袋拿来换盐,还有一部分则分给了今天的找盐队,避免了晚上饿得肚子咕咕叫的窘境。
制盐的地方并不大,摆放着些陶器与篝火,还有原木凿成的长椅,勉强算是个大型的木棚,大家挤一挤,十来个人居然勉强还能凑进去,只不过没有谁愿意挨着阎一块儿,就都出去烤火了。
乌罗一边烤着自己的肉干,一边询问阎“这里怎么会有盐湖?”
盐湖在某种意义上来讲也叫做死湖,它们被彻底隔绝,干旱情况下一次次蒸发导致咸化,是水流生命的归属与尽头。
“不知道,也可能不是盐湖,是泻湖。”阎皱着眉,缓缓道,“我不能确定,它分布得太广泛了,从这里过去的山头上还有一块死湖,那里有大量的鹿群栖息。我沿着这里往下跑过一天一夜,只是越来越荒凉跟越来越多的盐碱地,我没有再下去过了。”
泻湖是指在海面的边缘地区,被沙滩或是岩石之类的东西阻绝后形成的局部海域,因为各种原因,泥沙堆积成一个天然的湖泊,因为水流会不断来回,而被带来的泥土慢慢积累,最终将海面边缘隔出块被彻底浸透的土地。
不过正因为如此,泻湖并不像是盐湖那样稳定,它的水质会随着条件改变而咸化或是淡化。如果雨水充沛,就容易淡化成淡水湖,要是外头泥沙冲入,还可能会变成沼泽,这种湖的寿命本身也就不长,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就会消弭无踪。
不过,这里要是泻湖的话,就明他们再往外走,就是海了。
“你有没有给这里起名字?”乌罗问道。
阎往火堆里丢了块柴,他居然还记得下午的梗,慢慢道“没墨了。”
乌罗笑了笑,他缓缓道“不准我们现在就在尾闾的某个角落,古人真是浪漫,天下之水,万川之归,春秋不变,终奔流入尾闾。”
感慨完之后,还得立刻回归现实,乌罗吃了口肉,询问道“你为什么猜是泻湖?”
泻湖的稳定性没有盐湖高,他可不想一个踏踏实实的盐分来源地,采着采着,某一天突然发现这儿变成淡水湖了。
“盐湖多是内陆,我找不到尽头,要么它太大了,要么就只可能是泻湖。”
他们俩都不是地质学专业,乌罗是属于临时补课,至于阎,他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乌罗不知道他之前是做什么的,也不敢多问,免得人家一句冒犯突然就拉弓给个透心凉。
“算了,明日愁来明日忧,光是这块地,估计都够我们吃上十来年了。”
乌罗按按自己的脖子,而阎旺早就轻车熟路地爬到自己的吊床上睡着了,那吊床是用草编的,缠在两根主骨上,基本上屋子不塌他就倒不了。只要睡相没有差到天怒人怨的地步,基本上能安安稳稳睡到明天早上不出事儿。
制盐的棚子里还有些残留的盐干涸在陶底,颜色不像雪那么白,掺杂着杂质,看上去像是青盐。
乌罗蘸了一点,在舌尖蹭过,细细品尝着滋味。
不算很苦,有点发涩,有异味但并不重,当然不可能像精盐那么咸,日常用很足够,应该是已经提纯过一次的盐了。
“有毒吗?”乌罗问他。
阎有点惊讶“你都尝过了,还问我?”
“这点盐又不至于死人。”乌罗耸耸肩膀,弹了弹手指上的盐粒,目光扫过地上摆放着的简陋设备,不由得苦笑起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初中的实验室课堂,其实那会儿还挺喜欢上这种课的。”
“很难做出精盐,不过死不了,总比吃草木灰好。”
草木灰同样能提取出盐,只不过那是钾盐,不适宜长期食用。
阎低垂着眼睛,似乎在闭目养神,眼睫在火光的描绘下投下乌黑的暗影,显得冰冷许多,白天与乌罗话时那种鲜活的美丽似乎短促地消散于空气之中,只剩下诡艳而绮丽的皮囊,婀娜地依附在火光之下。
乌罗心旌摇曳,觉得自己仿佛窥探到什么奥秘,最终他一锤定音,认定是阎生得过于不像个真人,美得仿佛无数大师精心勾描出的绝世之作,因此才叫他此刻思绪混乱。
出门前乌罗下意识回头问道“不收器材费吧?”
“你要交也可以。”阎短促地笑起来,只可惜他垂着脸,看不清神情。
这一整天大家都没干什么重活,只是在山野里走来走去的,对于许多人而言连消耗体力都算不上,他们吃过盐之后就察觉到自己比往常更不容易劳累了,只是大家都是一样的,因此一时间看不出来,等到以后与其他部落会面,就能立刻感觉出差异来。
乌罗只拿了草木灰与过滤的草框,准备连夜开工制盐。
要是等到明天早上才开始动手,估计后天都回不去部落。
如果单独只要不能吃的粗盐,只需要去舀水来不停熬制就可以了,不必太过麻烦。这时候条件的确较为简单,乌罗只能按照书上看到的大概内容来推测,草木灰本身能熬制出钾盐,不过之后卤水——古人将这种未经过提炼的天然咸水称为卤水而不是盐,几乎大部分卤水都会用草木灰反应,晒成盐土再进行过滤煎煮。
草木灰是不可溶的,乌罗虽然不知道这玩意能不能挥发掉什么对人体不利的东西,不过加入草木灰,过滤起杂质来也就方便一些。
更何况阎准备了一罐草木灰,总不可能是拿来当零食的。
除此之外,乌罗刻意要求众人留了几个篓子,装满附近有明显咸味的石头跟掺杂着盐粒的泥土。
有些较穷的地方吃不起盐,家里就会准备一块盐石,煮汤时放下去一块儿煮,汤里就会带着点咸味,捞起来放好,以后还能用。
当然效果比不上直接吃盐,可总好过寡淡无味。
该捡柴火的捡柴火,该烧水的烧水,脚程最快的是个叫做“婕”的女人,她认路非常厉害,跑起来也如同一阵风般,耐力跟体力虽然不及男人们,但是短时间的爆发力几乎没有人能比得上她。
乌罗让婕到处找找有没有干净的水源,她很快就找到了一条浅而窄的溪流 。
盐水里其实已经有水了,不过加入了草木灰之后就需要过滤几次,总不能盐水加盐水重复过滤,这样就没有任何效果了。
乌罗是半瓶水晃荡,让众人烧起火,慢慢搅动着盐,自己则在过滤这个过程上仔细指导着,有些实在没办法过滤彻底的,就等偷跑的草木灰沉淀下去。草木灰能黏住其他杂质,使得略显得浑浊的液体澄清下来,只要把上面的盐水倒进陶罐里烧干,就有盐慢慢析出了。
这种盐,就比较接近阎之前留在棚子里的那种青盐,比粗盐要好一些,到细盐则需要很长的路走。
通常海盐不能这么简单提取,里面难免会带些毒性,不利于人的身体健康,不过乌罗之前尝过这种盐,苦味的确有,可是并不明显,明即便有毒性,基本上也不强。
等到二次提纯,这种苦味就应该会消失了。
这地方还真有意思,纯度几乎能比上井盐了。
溶液、悬浊液、乳浊液……
乌罗的思绪仿佛飘回十几年前的实验室课堂上,老师亲切和蔼的神态仿佛还历历在目,还有实际操作制氧实验时,傻逼同学试图拿试管里的高锰酸钾试图模仿李白“开怀畅饮”的场景……
他还记得当时老师拿着教鞭骂骂咧咧,往黑板上了好几下,木质教鞭响起破空声,人民教师仿佛知青下乡,在荒凉的草地上教训一群冥顽不灵的牛犊子,那浓重的口音令语文老师落泪。
“到我这儿来上个鬼课咧?”
倒也不必这么骂自己。
唉,要是可以,回去再上一次繁重忙碌的高三,都好过这会儿在这里复习初中知识。
等到乌罗他们出去忙活得热火朝天,阎旺才将身体微微翻转过来,他有记忆开始就跟着阎见各种各样的人,经历各种各样的事。孩子被阎养得脾气不,想吃肉就要吃肉,想不吃菜就不愿意动,可是他同样很听话。
尤其是在危险上。
在阎旺长大一点后,阎就不怎么管束他了,任由他自己去骑马捞鱼,既不教训他,也不夸奖他,任由他自己如同一根野草般野蛮又顽强地生长着。世界上有许多人,有些人会亲切地给他食物吃,有些人则会用长矛伤害他,有时候阎旺半夜睡觉,都会被梦里沾着血的长矛吓醒。
可阎从来没有害怕过任何人,他好像一直都是那样,跟大家都是不一样的。
他现在害怕外面的那个人。
“爸爸,我想回家。”阎旺示弱道,他知道这一招很好用,比如他不想吃肉或者吃菜的时候,于是他缩在吊床上,像团软绵绵的羊羔,有点可怜。
倒不是阎旺不敢在野外呆着,他有段时间跟着阎东跑西跑,呆在树上睡了一宿,第二天起来就见着条黄金蟒盘在胳膊上,他抽过来砸在树上,就把蟒头砸碎了。
早上还美滋滋地吃了烤蛇肉。
他就只是单纯地跟随着父亲害怕乌罗而已。
这就是为什么阎旺很不满,路上却一个字都没有的原因。
尤其是部落里的人各个沉着脸,他们看起来像是灰暗的石像,唯一起话来很灵动的乌罗又是个危险人物,加上之前跟巨狼搏斗的蚩完全认不出他来,阎旺心里有点儿委屈。
阎只是坐着,垂着脸问他“不想睡了?”
阎旺一听有门,立刻跳下来,抬头挺胸,得意洋洋地拍着胸膛道“我睡好了。”
“行。”阎点点头,把他提到门口,慢悠悠道,“随你去干嘛,我休息一会儿。”
阎身量高,躺上去就把整张吊床给躺满了,长腿没地方放,搁在细细的绳子上一道晃晃悠悠。
他们父子俩用另一种语言话,乌罗在外头听见了,觉得跟听外星语似的,然后就见着阎旺掀开树叶帘子走出来,嘴撅得能挂酱油瓶,不过并没有哭。
乌罗看着他有点可爱,部落里的孩子大多早熟,喜怒哀乐不像是阎旺这么明显,好像他明天起来不用考虑吃饭的问题,只需要背上书包思考怎么应付老师念念abcd就好了。
“你爸不要你了?”乌罗蹲下身逗他,露出猫憎狗嫌最容易惹哭孩子的恶人亲戚嘴脸。
阎旺听不懂,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无视乌罗。
众人似工蜂一般勤勤恳恳,恨不得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在乌罗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阎旺捧着脸,他不常接触到这种事,部落对于阎也许是一段回忆,可对于他而言就是从未经历的存在。前来交换的那些人单纯为了交易,自然不会展现有关于部落的凝聚力,他们就如同工具人一般,每个部落只做一部分的工作,为阎慢慢完善好那栋楼。
凌三四点的时候,乌罗让所有人去休息,他将最后过滤的盐水倒进陶罐里煎煮。
“去睡吧,待会儿还要回去呢。”
其实他们今天只是来认认路罢了,乌罗不过是想顺便试试能不能提炼出来盐,带着成品回去见老板(首领),总好过两手空空就回去报个路标。
大家都很听话,加上熬了一夜,见着天蒙蒙亮,也都散开找石头或是棚子边缘,靠着火堆睡下了。
至于阎旺,他早就睡得口水长流了。
乌罗了个哈欠,他不是不困,只是习惯熬夜了,更何况外头总得有个人守着。其实作息规律了那么久,偶尔熬熬夜还感觉怪振奋的,仿佛回到高三时代睁着两只朦胧的睡眼拼命做习题,结果早上爬起来发现语文答案写在了数学卷子上。
还好这会儿只是熬煮粗盐,没什么别的东西,不至于弄到糖盐不分的地步。
天空出现鱼肚白的时候,阎从棚子里走出来,清的风冷到骨头里去,然而眼前平浅的水面轻柔地泛起光芒来,蜿蜒着的幽蓝色光芒如同轻纱柔曼,是巫山神女轻解罗裳时不慎遗失的腰带。
“还挺美的。”
乌罗坐着,拿来刮下盐粒的细柳还在指尖轻轻摇曳,他回头望着阎,嘴唇上抿着星火。
那根烟是刚点起来的,凑在陶罐底下,微微一蘸火光,瞬间就燃烧起来。
烟草的气味并不香醇,阎闻来只觉得呛。
他望着乌罗,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无关爱恨,只是单纯追逐本能。
这个男人精密得宛如机器,从神态到言行,彬彬有礼,风度翩翩,上领带就能从容步入舞会挽起女人的手曼舞一曲。他的灵魂没有被困在这个绝望而苍凉的古老世界,仪态雍容,众人于他指下行动,进入全然崭新的时代。
“我已经看习惯了。”
阎回答他,目光一眨不眨。
烟朦胧着乌罗的脸,他透过雾气看对方高深莫测的神态,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调笑道“没冒犯你吧?”
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两个人都一清二楚,谁都没有开口。
乌罗很快就将烟熄了,在这个没有咖啡的时代,他又不能进商城里头去给自己泡一杯提神,除了口袋里的烟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坐过来吧。”巫诚恳地发出要求。
阎谨慎地凝视着这个男人,最终缓慢走过去,他们之前靠得足够近,对方身上有极淡的来自于人工香精的气味,不讨人厌,只是叫人琢磨不透。
就如同本人一样。
阎隐约觉得那是一种兰花的香气,又揉入薄荷与柠檬,闻起来有些清冽,仿佛初雪后的世界,透着点沁人心脾的凉意,藏起似有若无的距离感。
“他母亲难产去世了吗?”乌罗询问道,盐水正慢慢被煎熬得粘稠,一圈圈地吐着泡泡,搅动后仿佛被碎的白泥,带点浑浊的灰色。
阎旺躺在草地里睡得正香,他张开四肢,露出肉嘟嘟的手脚,大黑马偶尔凑过来拱拱他的脑袋,见他还动弹,便又再离开,去寻觅食物。
而巨狼则一早就不见踪影。
就乌罗现在经历过唯一的一个部落,显然是母系社会,上到刚出生八天,下到看起来四十八岁的基本上都归首领管,有时候也归他管,不过大多时候还是比较听首领的话。如果阎要带走自己的儿子,那没道理不带走母亲,要是一家三口外出,当初部落不准不会跟他们起冲突。
他实在有点好奇到底是什么恩怨情仇,又跟附近的部落有没有关系,要是连阎都救不下来人,那得提防着先。
阎淡淡道“没有,不过的确死了。”
乌罗心翼翼地看他一眼,见不是很伤心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又问道“你没在?”
“她的死,与我无关。”
阎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这个回答着实有点耐人寻味,乌罗呆了呆,一时之间竟然琢磨不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既可以解释成他没有杀阎旺的母亲,似乎又可以解释成阎旺的母亲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毕竟正常情况哪会这么,难道阎旺是捡来的?
原始部落在不发达的时候,食物缺失几乎是常态,就连辰也过,他们在迁徙时缺粮没得吃了,能省就省,实在省不了就会从孩子开始杀,好减轻负担。
要真是这样的话,那这个话题就显然是个雷区了,不适合在这么好的早谈论。
乌罗眨眨眼,狡猾而委婉地道“不管怎么样,还是节哀。”
阎没有揭穿他的聪明,只是笑了笑,静静坐着凝视远方,好半晌才道“雨季过后的第七天,会有人来找我换东西,如果你们想找点自己没有的,可以在那时候过去。”
“一整天?”
“好几天。”
乌罗轻轻甩了下手里的柳条,他抬起眼睛去看对方如梦似幻的面容,金色的阳光终于从水天一线的地方弥漫出来,水淋淋的柔光洒在阎身上,把他显得需要乌罗顺道去进修一场研究生级别的彩虹屁课程。
他凝视着对方的眉骨,觉得那里好似酿着点淡淡的寂寥,并不分明,迫不及待地等着吞噬主人的喜与怒。
以前乌罗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老的电视剧里演员总是看起来那么美,而越新越好越豪华的造型,反而失去了那种韵味。
现在他忽然明白了,缺少一种时间的沉淀感。
倒不是阎长相显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