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阎最后留下的话没头没脑, 别部落的人没有听懂, 就连乌罗也只是一知半解。
危险, 哪里危险?
头脑的确比武力更为危险, 文明的确比野蛮更为肆虐,在常理里应当相反的东西, 在壮阔波澜的历史上翻涌过去,纵观前后,没有任何比彬彬有礼的文明更具有吞噬性的存在, 不管是精神层次还是物质方面。
不过, 阎所的只是这么简单吗?
乌罗无声地走到自己的草窝前, 他看见胖鸟在啄食着漆枯的头发, 以过分亲昵的方式;还在给家畜喂食的孩子们睁着圆圆的大眼睛,不太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琥珀刚刚拉满了弓,只是在以极缓慢的速度放下弓弦。
最早的时候, 他们在练习弓箭时无一例外地放过空, 或轻或重,只有力气最大的白连差点当场去世, 险些被弓弦崩断后弹飞的蚕弦割断咽喉。除了他之外,部落里不少人都遭遇过相关的情况, 几乎每个人的锁骨与脖子上都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纹, 乍看跟纹身似的。
还好他们不是混黑的,不然在道上的名字难道要叫弓纹吗?
“已经很晚了, 大家休息吧。”
明天还要搬家, 乌罗并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事, 火灾已经结束的消息大概已被婕告诉部落了,他的确刚休息过,可刚刚的场景基本上也吓掉半条命了,需要再度休养,明天就没有代步的巨狼供以使唤,得全靠自己两条腿,要是手机还有信号,想来一天五万步不足挂齿。
琥珀看上去似乎还有话要,她缓慢地凝滞着,思绪还在虚空里发飘,试图组织思想与问题,过了好半天,才开口询问道“火,是那个男人赶走的吗?”
“姑且算是吧。”乌罗若有所思道,“我也不太了解情况,大概是他做到的。”
琥珀沉默了片刻,她大概是很想问“那是怎么做到的?”
可惜的是,乌罗也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那群大象并不是阎的随从,他们之间与其是驯养的关系,倒不如只是合作而已,不过对方到底是怎么跟长毛象交流的,实在不太了解,想来这世间上要生存下去的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两手谁也不知道的绝活。
就像魔术一样,不必过分追根究底。
“睡吧,琥珀,明天还要回去呢。”
乌罗拍了拍琥珀的肩膀,而炎将留给他的食物重新热了热送上来,他的确肚子里空空,便毫不客气地吃下姗姗来迟的晚餐,从行李箱里拿出备用的医药箱给婕处理摔下狼身后的伤势。伤口大部分止血,有血丝大抵是因为正在愈合的缘故,深色的草木灰被染进伤口之中,乌罗帮她稍稍冲洗了下,认真包扎好。
婕欲言又止,她看着乌罗的手,忽然道“巫,我看到星星的尸体了。”
“嗯?”乌罗惊讶道,“在哪里?”
她便牵着乌罗的手来到了琥珀的草窝外头,旁边就是她的草窝,从门口看过去可以见到两个女人已经睡着了,都是孕妇,月份还不算太大,只是肚子显出隐约的轮廓来,这对现代的孕妇来讲已值得注意,可对这个时代来讲,不过是确定她们怀孕的前兆。
婕喊了一声,正在点火的琥珀应声让她们进来。
琥珀对两人的到来看起来并不惊讶,她只是略微点点头,沉稳地掀开自己的草席,那底下被挖开个坑,放着一块满是气孔的石头。琥珀用手心翼翼地捧出来,神色复杂,而石头上面的熔壳掉了一半,露出光线柔和的晶体来。
这块陨石的确很不同,寻常的陨石很难分辨铁矿或是石头,然而这块陨石几乎是成型的铁块了,平面上烙着流纹,还有一半是内嵌的晶状云母,显得格外剔透。玉也好,其他晶形矿物也罢,部落里大多人都没有见识过纯粹到这种程度的混合体。
“这是星星的尸体吗?”婕眨着眼睛看向乌罗,“我本来想问辰,他一直在看星星,不过你不在之后大家都有些害怕,我就只跟首领了这件事。”
乌罗缓缓道“不,这还不能确定。”
琥珀便疑虑地蹙起眉头“为什么?它不是星的尸体吗?”
她的脸上,有种不出是轻松还是怅然的怪异。
按照琥珀之前对火灾跟陨石的迷信理解,她有胆量留下这块疑似陨石尸体的东西必然经历过很强烈的挣扎,她不是个迷信的人,不过这年头迷信起来都不是人,敢留下灾厄的根源——哪怕只是疑似,都是极需要勇气的决定。
“可能是变质岩导致了这块石头出现,陨石会带来很多不稳定因素,如果不是高温改变了岩石,那很有可能是砸开了岩性地层,而这里面正好有铁矿。”乌罗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有些石头会特别硬,有些石头会很容易敲,你们比我更懂这个道理,不是吗?”
“石头有很多不同。”琥珀问道,“这也是石头吗?”
乌罗点点头道“没错,先好,我对这方面不是很懂,只能勉强告诉你们一些知识点,不要对我过于有期望,有些石头可以做成金属,就像是这一块,这种我以前的部落里叫做铁,它还可以做成钢,不过现在跟你们这个没有什么用,反正你们知道一下就好了。”
“至于这块大概是叫做白云母,老实,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大用处,不然可以跟着陶器一块儿烧一烧,看看能不能烧出什么东西来。”
反正人类历史上绝大多数的工具都离不开火,如果没变化,那就是火不够大。
“铁……云母。”琥珀若有所思,“它跟你的窗很像,不是一样的东西吗?”
云母确实有玻璃光泽,这块经过“非人为烧制”的就更剔透了。
还不等乌罗回答并询问琥珀为什么壮着胆子留下这块石头,婕就先声夺人,她看着乌罗眨了眨眼,询问道“巫,你明明不是很懂,可是又什么都得出来,这样都叫做不懂吗?你的部落到底是有多厉害?比七糠部落要厉害好多吧。”
琥珀对这个问题也很好奇,来不及发怒婕的冒犯,同样睁着眼睛看向乌罗,露出肉眼可见的好奇。
厉害到吃喝与简单的活下去已经不是主要的威胁,可生存的困难从始至终都没有消退。
厉害到不是人与兽互相吞食,而是人与人互相吞食。
从大到,每个人都出生开始,就不得不陷入人与人之间资源的争夺。
如果真有那么一个恶趣味的神明,或者是乌罗完全没办法理解的高级文明主导操控了这一切,那他不得不庆幸,被挑中的自己勉强算是他那层生物链之中的优胜者。尽管还没到达顶峰,可也算不上失败。
“玻璃是沙子烧出来的,云母是石头,它们并不是一样的东西,从各种方面来讲都不同,只是看着相似而已。”
乌罗避开回答,只解释了之前的疑问。
人的注意力当然不会这么轻而易举被拉开,可是再问一次会显得很奇怪,于是婕只好困惑地看着他,而琥珀又再度关注自己手上这块从未见过的石头“它们看起来的确很像,不过它没有你的窗户那么……透。”
“它很美。”乌罗缓缓道,“比玻璃要美多了,不过你在不知道它是什么的情况下,居然把它留下来,是因为它只是一块没有威胁的石头吗?”
琥珀摇摇头“因为它划破了我的手。”
她摊开手掌,将划出血痕的手心递给乌罗看,眼睛里是溢出来的野心“我想要它。”
琥珀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句子,更没有出什么不可一世的豪言壮语,她穿得像个贫穷凄惨的村姑,全然没见过世面的那种,可这四个字却让乌罗的心微微发颤了下,令他震撼地看向这个古老而原始的女人,她身上喷发着人类永不变更的本性。
野心。
即便可能是灾厄,只要有恰当的利益,她不介意蚕食亦或者鲸吞。
她敬畏神明,也不介意利用神明,更不在乎拿取残留的尸体作为工具。
前不久那个夜晚,会悲悯同情地提起“族星”的琥珀是真的,这个显露出野心的琥珀所表现出的张狂霸道同样是真实的。
乌罗简直要忍不住发笑了。
“你不害怕吗?”
“为什么害怕。”琥珀反问道,“难道我们害怕,它就不会惩罚我们了吗?”
哇哦。
乌罗这下是真的笑起来了。
“好姑娘。”
他的眼睛里像是能发出光来,被冷风吹白的脸颊上浮现出病态的嫣红色,整个人看起来都与往日的从容镇定不太一样。
“你也很危险啊。”
危险是个褒义词,同样是个贬义词,琥珀听不明白,她只是大致意识到乌罗将阎的形容扣在自己的脑袋上,至于那是好是坏,就不在她的范围之中了。
人类在稳定之后就没有太多进化的空间了,数千年甚至数万年以来,他们一直匆匆改变的只有历史、文明、思想……
没有谁的智商更差一些,差的是见识,是知识,而不是其他本该拥有的东西。
“既然是这个样子,那我当然要帮你,只不过我不能确定这块到底是星星的尸体还是现场的矿床,我们到时候得回去再看看,而且我们现在的火还不够大,还需要再讨论。”
琥珀若有所思道“火吗?酷跟蓝鸟可以帮你。”
蓝鸟确实对火很有兴趣,这对原本住在潮湿多瘴地方的人来讲大概是怪不容易的事,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熬出鱼胶。这年头熬制鱼胶的流程并不多,不像后世那样具体,蓝鸟只是发现将鱼鳔熬煮得足够久后会变得很有粘性,这种粘性对现在的人来讲已经足够,不过对乌罗而言,还多少差了些。
“等我们到那里看过之后再吧,也许只是空欢喜一场。”
乌罗并不算给予琥珀太多希望,他知道人的希望越大失望也会越大,婕只不过捡到了一块石头而已,还不能确定到底是陨石的一部分还是真正被砸出了铁矿。如果是前者,那这块的陨石拿来做纪念跟刀片最多了,别的就不要再想了。
“好。”
琥珀从乌罗的手里心翼翼地接过那颗并不平整的陨石,用指腹轻轻滑过表面的气孔,她感觉自己得到了新的东西,如果这种锋利变成箭头,变成长矛,变成他们所用的武器,一定比石头更稳定。
只不过又是火?
琥珀疑惑地皱起眉头。
难道这跟陶器一样,可以在烧之前捏一捏?捏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天很晚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琥珀,你也早点休息。”
乌罗无奈地又再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已经不想去数这个晚上这句话了多少遍了,今天发生的事情不上让人心累,不过的确对停滞多时的计划有所帮助。不需要重头再开始带来很多方便,不光是可能存在的铁,还有种植,畜牧,都可以安排起来了,加上这些天烧的盐,短暂时间里是不需要分出人手再熬盐了。
在睡觉之前,乌罗又将计划稍微修改了下,这才倒在席子上准备休息,部落里当然还没有枕头这种玩意,他用麻绳捆住草团勉强做了个垫着脑袋,里头夹着换来的药草,既是为了助眠,也是为了驱虫,气味闻起来还算安神,难怪多瘴部落只卖草药仍可以发家,明年可以跟他们部落多买些。
今晚大概的确是个多事之秋,乌罗仍在想着计划,一直到半夜才勉勉强强入睡,哪知道才入睡没有多久,就听见部落里发生了争吵,他本以为只是巡夜的人聊天忘了声音,可是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吵闹,甚至连火光都照到了他的脸上。
“奇怪,发生了什么?”
乌罗头痛欲裂,摸索着枕边摘下的眼镜戴上,朦朦胧胧的视野终于恢复成往日的清晰,他睡得并不好,连带着脾气都有点大,正抬头准备离开草窝时,忽然眼前一晃,一具尸体飞到了脚边,差点没砸到他的脚。
卧槽——!
部落里的人总共就这么多,最开始可能记不得,可大家都在一起生活接近快一整年了,就算是每年都会换学生的高三老师都能认得全班同学,更何况乌罗这种经常会更换下属的人,他记得所有人的脸跟容貌,这具尸体从穿着扮到外貌都极为陌生,绝对不是他们部落的人。
有敌袭。
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乌罗明智地躲在了草窝之中,他看着那具尸体虽觉得膈应,但仍是找箱子垫在它的后头,将人支撑起来作为一道遮蔽。草窝很,这年头还没有火攻的概念,烧起来的可能性很,即便真的烧起来,只不过是草料而已,见烟就可以往外逃跑,此刻还算安全。
“巫没有出来吧。”
琥珀将弓拉满,目光冷冷地凝视着远方嘈杂的人群,手指紧按快松,木箭没有刺穿咽喉,不过仍然穿过肩膀上的皮肉,她若有所思地低语道“不行,脚会更好,他们会摔倒,不过手也不能举起来。”
没有木墙,进攻的人当然毫无忌讳,好在他们的武器只是非常简陋的长矛与粗糙的投石,并没有弓箭。因此部落里女人们持弓,男人们用矛,还有像还不算是战力的少年们用投石索借着黑暗偷袭,得倒是比他们有条理些。
战斗发生得很快,好在巡逻的人反应更快,华除了鼓之外还发明了哨子,用一种空管木砸出缺口,吹起来的声音非常刺耳,可以用以恐吓野兽跟警醒同伴,吵醒乌罗的正是哨音。对方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而日月部落这边也尚未各就各位,全凭哨声拉开战斗。
从黑暗里奔跑来的人不少,男女都有,他们不像是之前来偷看的人,不过在听到哨声后,立刻就对巡逻警戒的男人们发起了攻击。
“他起来了,没有出来。”
堇观察着周围会不会冒出人来,盐地这么大块,大家都是分散着居住,那莫名其妙的敌人是突然从外面的树林里窜出来的,她们不确定还会从哪个方向来,顺便回答琥珀道“我看见巫快出来的时候,把尸体抓起来当门。”
琥珀呆了呆,忽然被逗笑了。
这时候架并没有什么战术可言,基本上是谁的人口多谁就赢,而男性的体能与力量普遍比女性要更强,这也是后期转向男权社会一个颇为重要的原因。
琥珀左躲右闪,不跟男人直接接触,她对自己的体能有了解,耐力体力跟力量都不能相提并论。她不知道怎么指挥,不晓得什么战术,不过认知上还算清晰,绝对不会硬碰硬,顺便用弓弦拖住一个扑上来试图将长矛扎进自己身体里的女人。
蚕丝非常坚韧,她不知道被划伤过多少次,巫之后的谈话会里有讲到过,弓箭射到腿可以妨碍走动,射中手可以减少对方拿武器的力气,胸膛有骨头,大脑也有骨头,而脖子是全无防备的。
“咳——喝——”
温热的鲜血溢出褐色的丝麻弓弦,琥珀越勒越紧,将自己挡在女人的身后,对方身上还带着粗糙的箩筐跟工具,她摸到了削下来的皮肉,手指里湿漉漉的,阴沉沉的眼睛扫过在场乱叫的众人。
她感觉到了女人的生命力在流失,渐渐变成了一具尸体。
于是琥珀松开了手。
论战斗力,他们跟对方的人数相差无几,只不过还有孩子需要照顾,加上没有木墙没有防御,胜负很难预料。
如果有木墙的话……
琥珀心里忽然掠过这个念头,不过很快就被她甩开了,而是认真躲开试图扑上来的敌人,想要试图征服一个部落,男人跟首领的压力最大,而判断首领的方式向来很简单,人群里最为花枝招展的那个就是。满头都是羽毛的琥珀跟男人们自然就成为主要攻击对象,如果哪个草窝里传来婴儿的哭声,他们也会如同鬣狗般追寻过去。
乌罗的武力不行,不过脑子还可以,他并不是一直呆在草窝里瑟瑟发抖,而是进入到商城里思考他能做些什么。
过年时的仙女棒给予了灵感,他提着一大包大地红拆封时,恍惚觉得在初夏都有了丝过年祥和欢乐的气氛,如果外头不是喊喊杀,血流成河的,那大概孩子们会很高兴。
“喂——”乌罗顺道买了个地摊叫卖的喇叭,高清喊话,塑料制品,大容量电池,背后有十来个按钮,开起来能炸响所有人的耳朵,“离我最近的人来我这边,其他人随便退到草窝里去,拿东西挡住洞口。”
反正敌人肯定听不懂普通话。
猛然炸响的声音将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默下意识扭动手里的长矛,很快就被背后的敌人拿石头砸中了肩胛骨,擦着脖子过去,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身旁的白连拽了他一手,把人往后拖,拖进就近的草窝之中,草窝里头是抱着羽跟另一个孩子的梨,他们挤在一块儿,梨子声道“怎么回事?那是巫的声音吗?”
“是吧。”白连不太确定地道,顺便塞了个箩筐在门口。
敌人短暂地被那巨大无比的声音吓到了,他们疑惑地看看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很快发现所有人都躲进了草窝里,简直就像是走投无路的猎物一样,不由得兴奋地嚎叫起来。
踢开尸体挤进来的是乐。
“巫,我来了。。”
乐浑身伤痕累累,有只眼睛大概是被刺伤了,充血得厉害,脸颊上满是血污,脸上的笑容消失,认真道。
“把这个丢出去,要快。”乌罗话音刚落,一大包被他拆开的串串红就飞到了空中,他仍是不紧不慢地道,“友情建议,把尸体抓起来挡住门。”
“啊?”
乐话音刚落,就听见无数声巨响在夜晚之中绽开,他龙精虎猛的一条汉子任是被扎到眼睛都没有喊过一声痛,听到这样的响声却猛然扑到了乌罗的腿边,蜷起来瑟瑟发抖“巫,那是什么声音?”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