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09 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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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拂晓时分, 天蒙蒙亮。

    秦苒捏着手机,雀跃如初恋,一路从新大楼往五味巷跑, 清街头的脚步声与冷风呼哧衣裳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奏出既清脆又沉重的古怪响动。

    寒风穿过温热的头皮,荡掉多余的热量, 跑到拐角雪糕筒处,远远望见路尽头的黑影, 秦苒几乎没有犹豫, 加速狂奔, 一头扎进宽厚的怀抱。

    她大动静喘气, 双手紧紧抱住他。外套与毛衣兜住身形,但稳重的一呼一吸告诉她, 是温柏义。

    身侧的早餐店笼屉袅袅生烟,与眼里的泪水一道氤氲视线。直到被拉进屋里,秦苒才看清温柏义的额角有血迹, 冰凉的手触上,被他反手揣进胸口, “怎么这么凉?”

    “过会就热了啊。”她仰起头, 只一个眨眼功夫, 唇就贴下来。秦苒推开他, 拔/出手, 再次触上伤口, “额角怎么碰到了。”

    他好笑地指了指垃圾桶里一张黄色的符, 一看就来自儿童手笔,黄符底色都是蜡笔涂的,“应该是黄穆童, 他搞了根钢管卡在门上,我没看见。”他没钢管是锈的,清理伤口后等会要破伤风。

    她心疼地吹了吹,“下次心点。”

    “好。”他终于可以吻她了。

    和温柏义产生微信联系后,秦苒找到生活的寄托,先还克制,只有专业问题会问,到后面一点点事都要分享,还会碎碎自我检讨,【我扰你了吗?】【我好像有点黏人……】【起床了吗?】【今天俯卧撑了吗?】

    不管年岁、经历,热恋的本质都是一样的——无可克制地保持密切联系。

    温柏义又怎么会嫌烦,像哄一只遥远柔软的动物,告诉她自己很快回来,要好好吃饭。净一些旁人听来当场休克,彼此甜蜜得毫不自知的对白。

    这一阵子,幸福的曙光都开始刺眼了。

    *

    马仔来电话时,是傍晚。

    他和秦苒刚结束扫,分享了碗热腾腾的泡面,絮叨不知道膝盖一样高的周扒皮还可不可爱。温柏义,它现在过了宠物的尴尬期,应该好看一点了,前几个月真的挺丑的。

    秦苒问,这次能看到它吗?

    他,能啊,晚上我吃完饭带给你看。

    关于尔惜来过这里的事情,温柏义一周前得知,当时他电话给黄妈妈,告诉她自己会回来几天,拜托她帮他晒一下被子,对方应好后,吞吞吐吐你……夫人几个月前来过。

    温柏义乍一听以为是秦苒,明白过来是尔惜时,心中划过异样,但终究还是选择了忽略。

    爱情实在是一针麻醉剂,加之进修忙碌,温柏义错过了与尔惜沟通的最佳时机。任她的疑虑在辗转反侧中成倍增长。

    办公室里,薛尔惜微笑地借来工具包,得体地道谢,边聊天边拿着一字螺丝刀一下下捣进合成材料的抽屉面板,用力撬动、拽拉,紧合的抽屉逐渐拉出松动的缝隙,她的表情和语气也逐渐失控,护士时不时走过瞥来几眼,办公室的医生话也不敢,马仔察觉到不对劲,但不敢走开,维持礼貌地继续装傻对话。

    噪音终于在“哐啷”一声巨响中尘埃落定。

    杂志掉落,书信散乱,形成了再无法用正常锁扣开的局面。

    温柔夕阳下,乍起一阵狂风,卷起的飞沙走石旋地突袭街巷。

    秦苒挂在他肩上,不舍分别,她嘟囔,“今晚没空是吗?”本来好各自晚饭后汇合,遛周扒皮的。

    温柏义捏着手机,垂眸掩饰骤凝的深邃,再抬眼,依旧是平静无波的深海,他略带愧色,揉揉她的头发,“今天应该不行了……明天有空,我去呼吸科找你。”

    “明天我妈出院。”王娟年前在医院消炎,挂点水,年三十准备出院。本地人如果不是病入膏肓,一般不会在医院过年。

    温柏义犹豫,“那……”

    秦苒主动:“我家行吗?就是我家有点远,古镇茶园那边。”因为妈妈生病的原因,她在本地过年,徐仑已经回他爸妈那里了,他提出要陪她在本地过年,但秦苒拒绝了。她与徐仑表面和谐,内里早已分崩,私下连妻子假模假式的温柔都懒得扮。只是在提到离婚时,徐仑总是装聋,这倒也正好,秦苒需要他工具人一样与自己“恩爱”,让妈妈宽心。

    “再远哪有美国远。”他亲了亲她的额头,“新年快乐,圆圆,明天见!”

    他让秦苒先走,站在路尽头亲眼她消失在雪糕筒处,回房将床单拉平整,锁上房门,不紧不慢地往医院走去。

    夕阳很美,只可惜是冬天,太冷了,没有温度。

    办公室应该热闹过,椅子乱七八糟,投影仪没来得及关,几坨面巾纸丢在地上,马仔急匆匆从洗手间出来,看到温柏义像看到救星,“师兄,嫂子她……”

    温柏义安抚地点点头,对他,“知道了,谢谢你,你先出去一下。”

    大家早就尴尬撤退,要么坐在护士站,要么在值班房,要么下班回家。马仔不敢走远,总感觉有事,便在走廊巡逻一样地徘徊。

    办公桌有高高竖起的半透明隔板挡住视线。

    温柏义的办公桌位于靠墙倒数第二个,远远看过去没有人,走近两步,能看见高挑的女郎蜷坐在地上,肩膀耸起,嶙峋锁骨几乎跃出薄款毛衣,板材木屑一片狼藉,周围还散落着各式信件,复印的和手写的,信封无序地飘在角落。

    温柏义白皙的手背上冒出鼓暴的青筋。

    他看了她一眼,脱下外套,慢条斯理地搭在椅背,紧咬下颌一字一顿道:“薛尔惜,私翻他人信件是违法的!”

    “邮政法规定,私拆、销毁他人信件违法,我这不算拆,顶多算窥探,那么不构成违法。这一部分邮政法也了,检查他人信件,但无法构成犯罪的部分,依法予治安管理处罚。”这是她的专业领域,搜集各种婚姻分裂的蛛丝马迹,许多行为是灰色的,她需要为当事人确认合理的条款保护。

    尔惜清清嗓子,冷眼把手上的信一丢,讽刺地牵起唇角,“如果你想处罚我,也可以,《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写了,冒领、隐匿、毁弃、私自开拆或者非法检查他人邮件的,处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罚款。”她伸手拿出包,假模假式地抖了抖,“要么你送我进去过个年,要么我给你五百块,如何?”

    还能如何?

    温柏义并不想与她争,喉结上下滚动,闭上眼睛缓了口气,弯腰一封一封拾起,心翼翼地掸了掸灰。

    四下无声,尔惜呆滞地任他动作,半晌没反应过来,一面一页、一字一行拂过清风,窸嗦声像尖厉的警报一样,拉响在耳畔。

    那个女孩应该很精致,信纸喷过椰味香水,久久未消,语言清晰,语句温柔,没有肉麻措辞,也没释放性//暗示,字里行间透出端庄温柔的女性形象,简简单单就释放出强大的性/魅力,比之她接触过的露/骨内容要高端不少。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刺激她的,尔惜大脑里早就接受了这样一个人存在,温柏义的审美也一向如此,标准正统,不难猜测。

    最让她意外的是温柏义的认真。他虔诚地将信安放,并用一把锁锁上,他甚至把自己写过的信复印,按照一来一往的次序叠放,以便连贯阅读。

    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温柏义从头到尾都在瞒她,没有告诉她婚姻的结束不全是她的错。

    从南澳岛开始,他便冷处理自己,不留情面,一边与她摊牌,一边与情人联系,难怪毫无转圜,他早已不是她的温柏义了。

    温柏义捡到一半,“瘦了10斤”的字样划过眼底,尔惜被刺痛得倒吸一口气,抬手便拽他的手,试图抢信。

    温柏义屏气,几乎在她动作的瞬间,直起身来,厉声斥她道:“薛尔惜!你够了没?”

    “我怎么了?”她随手抓住地上的信,用力一捏,精心呵护的信纸顷刻成团,“我就问你,温柏义,你提离婚是不是因为这个女的!”

    是因为她出轨,对她失望,所以要离婚?还是别人给了他希望,所以要离婚?

    歇声半晌的办公室终于冒出声音,外面支起的耳朵陡然一记振奋,终于实锤了。

    方才尔惜一系列反常行为只是惹人猜疑,毕竟温柏义这么好的人品口碑立着。这下好了,原来是真的,男人果真没一个好东西!

    “怎么,你们好一起离婚,双宿双飞,还想瞒着我?”她实话告诉他,“我在机场看到你们了,我知道她去美国找你了。”

    嚯!还是个已婚的!

    来回穿梭的假忙同事们疯了,群里都炸开了——

    【卧槽!办公室起来了!】

    【好大的声音,我吓死了,不会在拆家吧,我跟护士长了,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主任!我好慌啊!】

    【天哪,温柏义都这样,我不相信男人了……】

    【还写信,太纯情了吧。对不起,我的方向有点歪。】

    【靠!我看半天,以为同名同姓,不敢相信是我认识的温柏义……】

    【怎么会把信放在办公室,好奇怪哦,这人来人往的。】

    【锁了!他特意装了个锁。】

    【其实他老婆确实长得不太好看,两个人结婚的时候我就没看出般配……】

    【出轨的也是个已婚的,太刺激了吧,不知道人家老公知不知道……】

    【我的妈呀,他老婆这些信可以让他净身出户,太吓人了,律师真的好恐怖。】

    【他们有几套房子啊?】

    【我知道南山有套复式……】

    温柏义与薛尔惜从太阳落山僵持至晚上21点,由于占据办公室,电话响了十几次,值班医生不好意思搅,偷偷摸摸冒着尴尬到死的危险,猫进办公室,拽了拽线,将座机挪至门外。

    导师来电话时,尔惜已经走了。温柏义面无表情将储放□□的信封重新收集,撕碎的摞好,等缓过来再贴,捏成团的,则铺展平整。

    他大脑一片空白地道歉,凭借修养撑住了语言系统,表示自己扰乱了科室的秩序,后面会处理好的。导师也不好意思多问,话题扯到了节后申请国青[1]事宜,两人就手头的课题商量了会标书的题目,挂断后温柏义在凌乱的办公室呆坐,直到马仔接受同事使命,探了探头,方才断一室破碎的情绪。

    温柏义招手,苦涩地挤出笑,“进来吧,不好意思。”

    他确实带来了很糟糕的影响。

    “没有没有,”他摆手,左右扫了一圈,开始扶椅子,利索关掉投影仪,将东西一一归位,“师兄你还没吃饭吧,手术室带下来两份盒饭,要的话我帮你热一下。”他语气自如,尽力调整呼吸,紧张如开题、答辩。他这辈子也没遇到这种尴尬的场面,都不知道要怎么和律所的实习妹妹继续聊。

    温柏义随意应了一声,那边很快去热饭了。

    手机上很多消息,没有一条问今晚一事,多是新年问候,以及爸妈和岳父问他为什么没回来吃饭,和尔惜怎么也不交代一声,这么大了,太不懂事了。

    他发了一条对不起,别的也不知要怎么。

    点开秦苒的对话框,指尖在聊天记录中来回滑动,他想了想,狠狠心删掉了聊天记录,两腿一迈离开了窒息之地。

    挂急诊,取药,做皮试,破伤风针,他站在喧哗的急诊大厅,心道,黄穆童这个孩,好一道邪门的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