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满仓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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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秒记住本站:9回家的计划一拖再拖,本来计划好去年秋季回趟老家的,都让魏晋的事儿耽搁了,又加上出差和年底单位事务比较忙,米满仓回老家探望父母的愿望终于在下一个清明节来临前实现了。

    绿皮火车像一头疲惫的老马,缓慢地穿梭在田野和山峦之间,只要是个车站都要停下来踹口气,在颠簸了一天一夜后,米满仓带着一种游子归来的激动心情站在了故乡的土地上。

    出了火车站又奔向汽车站换乘汽车,破旧的公交汽车在狭窄的县乡三级公路上缓缓行驶,不时还要与对向行驶的车辆心谨慎地会车或停下来招呼半路上车的乘客。一晚上没睡觉,在这又闷又慢的汽车上米满仓有点晕车,一直忍着没有吐出来,好不容易两个多时后汽车在一个通往村镇的三岔路口停下,米满仓拉着行李快步跑到路边弯下腰不停地干呕,几个揣着正在等客的摩的司围了上来,一番讨价还价后,米满仓坐上了一个戴着迷彩帽穿着皱巴巴西装,脸黑得像包公一样的络腮胡子师傅的三轮。

    通往乡村的路更难走了,尘土飞扬的土路上不时遇到一个个大不一的坑,稍不留意人和行李连同三轮车会被颠得跳起来,远处山峦灰蒙蒙的采石场不时传来轰隆隆的爆破声,一个个矗立着的大烟囱冒着青灰色的烟尘,空气中除了粉尘还有一股隐隐的“酸腐米汤”味,米满仓好奇地问络腮胡子记得十年前还不这样啊,络腮胡子:“没办法,现在天天开山烧秸秆,你刚的米汤味道”,师傅着用指了指不远处的青龙河:“都是哪里过来的造纸厂排出的污水味”,三轮车通过大桥的时候,米满仓瞥了一眼,吃惊地看到儿时印象中清清的河水没了,到处都是一片片黄色黏浊的沉淀物,还有很多塑料垃圾混在河道里,少的可怜的河水几乎看不到流动的迹象,随着气温的升高,发酵的污水中不时有泡沫泛起,恶臭的气味直冲鼻子,米满仓:“这都没人管吗”,络腮胡子:“谁管啊,人都钻钱眼里了”,常常出现在梦里的故乡却满身疮痍,米满仓刚才还有些激动的回乡心情顿时也凉了几分。

    三轮车拉着米满仓经过半个多时的颠簸终于到了家所在的村庄,这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在外上学到工作一眨眼七八年过去了,村子里变化很大,破旧的土坯房逐渐被红砖蓝瓦的新房代替,只是村子里人少了,呆在村里的多为靠在南墙晒太阳的老人和留守的孩子,但凡脚正常的青壮年大都去城市打工了,米满仓是村子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所以他每次回家总能给这个偏僻的山村带来不的沸腾。

    到家的时候,家里的大门紧锁,米满仓把行李放在门口的石墩上就到屋后山坡下的自留地里找爸妈了。路上遇到村人乡亲,不时有人打招呼:“吃官饭的人回来了,满仓,这回把城里女娃带回来了没有,啥时候让我们看看呀”。每当此时,米满仓总是一边“叔叔大爷大娘婶子”地叫着,一边掏出提前准备好的香烟一支支递过去,嘴里支支吾吾地回应着“快了,快了,下回就带回来”。

    清明前后正是庄稼返青的季节,气温逐渐回升,刚刚浇过一茬水施过一次肥料的麦苗,在阳光和水肥的滋润下憋着劲儿一天一个样子地生长,墨绿色的叶子闪着绿油油光亮,一陇陇长势喜人的麦苗之间不时还会有一片片盛开的金色油菜花。绿色的麦苗、金色的油菜花和灰褐色的黄土层就是家乡的颜色。不远处,妈妈正弯着腰在麦苗的行距之间套种花生,蛇皮袋子做的包斜背在身上,她弯着腰把用两根竹竿做成的分行器朝前推上一步左右的距离,右拿?头在麦苗行距之间挖下一个坑,左从斜背的袋子里掏出一颗选好的通体光洁饱满润泽的花生米放在坑里,用?头将之前挖出的土朝前一推进行回填,再用脚轻轻地踩上一下,确保种子和土壤之间不留空隙,能让它充分地吸收水和养分。每种下一颗花生妈妈都要弯三次腰,像虔诚的教徒在朝圣,把满心的期望埋在神圣的土地里。妈妈在种下一颗花生立起身的时候看到了米满仓,惊喜地从麦田里出来,高兴地:“这孩子,回来也不提前一下,好让你爸去公路边接一下你,这几里山路累的够呛”。

    四年没见妈妈了,妈妈明显老了,鞋上粘着麦田里未干的泥巴,米满仓鼻子里有点酸,问妈妈:“我爸呢?”,妈妈指了指后面不远处正在灌溉的一块平整水田:“应该快浇完了,你去叫你爸回家”,米满仓顺着田埂来到了浇地的地方,爸爸正卷着裤腿弯着腰背对着满仓在用铁锹给水渠培土,爸爸弯着腰使劲在泥水里挖出一锹泥来,用尽力气培在灌溉渠的豁口上,再将铁锹反过来,用背面使劲地培打,确保不再有水流不再从底部渗出,听到米满仓的声音,爸爸才发现儿子不知道啥时候回来站在自己身边,他有点惊讶地问:“为啥这个时候回来了,也不过年也不过节的,这一来回得花多少路费啊”。爸爸的腰弯得厉害,干完活,赤裸着两只大脚从水渠里走出来,每走一步黑黝黝的淤泥从脚趾之间的缝隙泥鳅一样调皮地钻出来,还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看到这一幕,米满仓脑海中突然想起一句诗来“父亲把他的腰弯成弓,就是想把儿子这只箭射出去”。他赶忙从爸爸里接过铁锹,等着他在水渠里洗脚换好鞋子准备回家,走上田埂的时候,米满仓却意外地发现爸爸走路左腿竟然一瘸一瘸的,他着急地问这腿咋回事儿,爸爸笑笑:“没啥没啥,这不好好的吗,能走路就行”。

    回家的路上,爸爸扛着铁锹牵着牛,妈妈抱着刚从田里拔的一捆鲜绿的青草准备带回去喂家里的猪羊,这些猪和羊都是家里的主要收入,当年他能一直上到大学,至少有一半的功劳都是养猪养羊换来的钱。米满仓接过妈妈的?头心事重重地走在身后,他感觉这几年他不在家,爸妈为了这个家吃了很多的苦,还有很多他应该知道却没有告诉他的事儿瞒着他。

    回到家妈妈准备做晚饭,让米满仓去摘香椿,米满仓将梯子靠在屋后那棵香椿树干上,从树枝分叉处爬上去摘香椿,清明节前正是第一茬香椿采摘的时候,嫩绿中略带微黄的香椿嫩叶带着浓浓的自然醇香,米满仓脚踩着粗粗的枝丫,伸出一只将那些细细的树枝抓住弯过来,另外一只将枝条上一寸多长的嫩叶捋下扔到地上,三个枝条的香椿叶就装满了一篮子,妈妈又从院子里拔了几棵青蒜苗,从麦秸垛鸡产蛋的窝里捡了几颗今天的鸡蛋,爸爸“呱嗒呱嗒”地拉起风箱,玉米芯的柴火在炉膛内熊熊燃烧,妈妈系着围裙开始忙活着做起了晚饭。今天的晚饭很丰盛,都是最新鲜的时令蔬菜,不一会儿一盘香椿炒鸡蛋,一盘蒜苗炒腊肉,还有一盘清炒白蒿就端上了餐桌,妈妈还烙了几张香喷喷焦黄酥脆的大饼,煮了一锅金黄金黄的玉米粥,锅盖一揭开,一股浓浓的玉米醇香扑鼻而来,被柴火熬得粘稠的玉米碴子又香又糯,舀到碗里不一会儿上面就结了一层薄薄的透明的粥皮,用筷子跳开一个口轻轻吹一口气瞬间就在碗里鼓起来一个大包,出去这几年都没有吃到妈妈做的饭菜了,这就是家的味道,今晚米满仓特别有胃口。

    吃饭的时候,米满仓问爸爸的腿怎么了,啥时候开始瘸的,妈妈笑笑:“嗨,都两年多了,你爸帮邻居张叔家盖房子不心从上面掉下来了,到医院一看是膝盖骨骨折了”,妈妈的很轻松,米满仓有点埋怨的口气:“这么重要的事儿你们怎么没有告诉我,那最后怎么处理的”,妈妈:“在医院打了三个月石膏,开了些药回来吃了吃就基本好了,没告诉你怕影响你的工作,再了庄稼人没那么金贵”,米满仓:“那我爸这腿一瘸一瘸的不是后遗症吗,邻居张叔家赔偿了吗”,爸爸接过话:“赔偿啥,这都乡里乡亲的,日子过得都不容易,你张叔这多年在矿上打工,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去年还得了尘肺病,你张婶一个人拉扯仨孩子不容易,里里外外都是要花钱的地方,咱庄户人没那么多讲究,啥赔偿不赔偿的,没那点钱还不活了,再人家还硬是送给咱家一大筐鸡蛋呢”,爸爸得更轻松,米满仓这心里更不是滋味,有点感动有点无奈也有点遗憾,不清五味杂陈的滋味一起涌上心头。

    爸爸端着饭碗蹲着门墩上,这也许是庄户人家最经典最标准的吃饭姿势,一边吃一边唠叨起了今年的庄稼长势和预计收成,不停地感慨“今年的地看来是白种了,按照这样的粮食价格,除去化肥、农药、种子、水费和耕费,我看了顶多持平,弄不好今年又是白忙活一场”,到难过处,爸爸把筷子平放在碗沿上,掏出支烟抽了起来,抽完烟了句“收成再不好,这庄稼还得接着种啊,不能让地闲着,这种地跟做人一样一样的,就是命再不好,还得一天一天过啊”。妈妈一直很兴奋,不停地给儿子夹菜,带着满足的口气“你跳出了农门,我和你爸在家就是吃点苦也没啥,以后咱们家的后代就不吃这个苦了,在外面吃公家的饭一定要好好干,勤快点,走正路,别让人戳脊梁骨”,停了一下,妈妈又带着一种骄傲自豪的口气:“你考上大学在城里干公家的事儿,咱村里乡上那些有头有脸的人都对咱家人话很客气,以前评贫困户哪有咱家的份儿,都是村主任那一大家族的,现在有啥扶贫款项也有咱家的份儿了”。

    妈妈这些话米满仓不是第一次听了,不过他觉得从来都没有像今天他最能懂得这话的含义和份量,他突然觉得没有文化的爸爸和妈妈是那样的通达,像是通晓生活道理的哲人,他们受了大半辈子苦反而不觉得苦,在这样困难的情况下还能自豪和高兴起来。在操劳了半辈子的爸妈面前,米满仓原本这几年憋了一肚子的压力,没想到竟然轻松释然了,心情也轻松起来,这或许就是走得再远都魂牵梦绕割舍不断故乡的缘故。

    在家里呆的几天时间里,米满仓每天都和父母下地干活,这些农活对他来一点都不陌生,农村长大的孩子从啥活都干过,多年不摸的农具用起来还是那样得心应,一点都不陌生。闲下来的时候,米满仓就到村里挨家串门聊天,看看那些因为没有考上大学在家务农的伙伴,一起聊聊时候的事儿,听他们生活的不易,看着他们对自己的羡慕,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竟然也能在心中荡起,各种委屈和不快很快随风飘散。

    临走的前两天晚上,他和爸妈又聊起了想给家里盖新房的事儿,爸爸一个劲地摇头:“划不来,你不在家,盖了新房也没用,这房子我们俩收拾收拾还能住,花这个钱不划算”,妈妈还:“家里的债都还完了,你以后也不要给家里寄钱了,留着找对象结婚用,去年你寄的都给你攒着呢”,妈妈的话一出,米满仓心头一震,酸楚的滋味一下子涌上来,往日的岁月又袭上心头,他努力克制自己没有流出眼泪来。

    他还记得大学报到那天是父亲送他来的,父亲把剩下的三十多元塞给他了句“仓子,你好好读”就走了,父亲坐汽车去了相邻一个城市打工去了,这是他们出门前计划好的,儿子念几年书,他就在附近打几年工,给孩子挣学费和生活费。米满仓在学校里几乎没有穿过任何时尚的衣服,连饭菜也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他不愿主动和人交流,任何活动都不愿抛头露面,上课总是第一个到教室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把头埋到书本里一声不吭。大家上下课激烈地讨论或聊天的时候,他从不插嘴,他怕别人关注他带有口音的普通话。不时有同学:“米满仓,这个问题你认为呢?”他也只是憨厚地笑笑,不吱声,久而久之大家甚至都忘记了他的存在,没有人能理解他平静的外表下掩盖着怎样一颗超负荷的心。课间,同学们聚在一起讨论某个明星的八卦新闻的时候,他静静地爬用下颚抵住书,做出一副专注在听的样子,其实他的心早都飞回了那个生他养他的山村,他放心不下妈妈一个人在家,家中那几亩薄田今年庄稼的长势情况,还有庄稼该浇水了该施肥了怎么办,妈妈一个人行吗,还有在工地打工的父亲怎样了,自己在学校勤工俭学的名额下来了没有。

    这次回去他还特意到曾经读书的中学门口远远地站着看了看,却没有进去,这个乡村中学留下了他难忘的青春记忆。

    第一个大学暑假,米满仓回了一趟母校,那次回去在这个乡村中学的盛况不亚于皇室的“省亲”。当年的班主任还在教毕业班,一见面,老师乐得合不拢嘴好像自己是培养了伟人的工程师,高兴地领着米满仓到各个班级去转,逢同学就“看,这个就是我经常给你们讲的米满仓,你们的大师哥,你们要向他学习,好好学习,跳出农门”,几乎所见到的师弟师妹都是睁大了眼睛,一种对前辈的崇敬溢于言表,米满仓自己也感到诧异,没想到自己在母校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影响和魅力,简直就是同学们心中的楷模和榜样。他也深深地明白,对像他这样的农村孩子来改变命运的途径不多,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是一条艰难甚至是唯一的途径,否则就得重复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跳出农门”成为一个体面城里人也是村里人几辈子的心愿和梦想。

    在这个中学还有过他人生第一次对异性朦胧的暧昧。高二的时候,班级里有个女生叫李韵,是从附近煤矿中学转来的,坐在米满仓的前面,李韵长得白净漂亮,性格活泼开朗,长长的马尾辫上总是别着一对鲜红的蝴蝶结,她担任班里的文体委员,经常把在城里学的最新流行歌曲教给大家,特别讨老师和同学的喜欢。那个时候李韵简直就是全班男生的偶像,米满仓也很喜欢李韵,自从李韵坐在他前面之后,米满仓的一双眼睛就很少看过窗外,要么看黑板,要么就呆呆地盯着李韵的马尾辫,一到晚上两只蝴蝶总在他的梦中翩翩起舞。

    情犊之花悄悄在懵懂少年心中孕育开放,青春期异性的吸引力是无穷的,他选择了一个很传统的表达爱慕的方式,写了一封有点缠绵也有点钦佩李韵的信,早上趁着街道还没有行人的时候,从学校门口的邮局投递进去,到了中午就看到了它静静地躺在学校传达室的窗台上,到下午放学的时候,那封信件还在那里躺着,米满仓有点着急了,一晚上都没有睡着觉,他甚至有点后悔。第二天,他故意从传达室门口路过瞥了一眼,发现那封信依旧躺在那里,于是整个一下午他心里就像揣着个兔子跳得厉害,他很担心如果连放三天李韵没拿的话,就很有可能被别的调皮同学拿走拆开,一旦发现是他写的这个信肯定就会迅速传遍全校,那么他就没法再在这里上学了,心里矛盾得一晚上都没有睡着觉。

    第三天那封信还是依旧躺着传达室的窗台上,他无意瞄了一眼乱七八糟堆在窗台上的信件,竟然发现有好几封都写着“李韵亲收”落款是“地址内详”的信件躺在那里,这才明白李韵为啥从条件好的矿务局中学转到农村中学读书的原因了,就是因为她早恋,她不收信是因为给她写情书的男生她见得太多了。晚自习的时候,米满仓悄悄溜到传达室窗口前,趁天黑没人发现,做贼一样把自己写的人生第一封情书悄悄地“偷”走了,从此以后,他对异性表达爱慕的勇气也尘封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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