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这回无常没跟着否认,而是跟着点头, 继而却惊呼:“哎哟!坏了, 咱们耽搁的时间太长了, 队伍怕是走出老远了,快起来走!”
三人匆忙整理干净, 从草垛里站出来,无常又道;“老人家,我来骑马带您吧。”
老仆道:“多谢二位大人。”
疤脸松了一口气,还以为这位老仆是个哑巴,原来不是, 不过他既然能话,那他们明示暗示了这么半天,为何这老仆却依旧不为所动?顿时又让疤脸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不管明示还是暗示, 都太隐晦了, 以至于老人家根本没听明白?
老仆上马, 无常坐在老仆身后,马蹄哒哒,无常道;“老人家如今四下无人,您若是有什么苦楚, 何不坦言一二呢?需知,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无常看不见老仆的脸,疤脸却能看见,老仆原本就在低头沉思, 无常过那番话之后,他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老儿既然为仆,就不该多言主家的不是,但是……我家主人在安林县出去了一趟,回来之后,他就突然有些怪怪的。其实,主人身边带的仆人何止老儿与顾平二,但他却将仆人都发卖了出去,只剩下了老儿这个马夫,那顾平二、胡婶与翠则是在安林县新买来的……”
明明前天下了大雨,昨日还有半日的雨,可这天的日头却格外的大,晌午的时候,队伍停下休息,卢斯和冯铮也就趁着这个时候,听了疤脸和无常的禀报。
所以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假冒顾大人,比如他的双胞胎兄弟之类的?
不过这种事情,也是不好下判断的。卢斯便让疤脸和无常带着他们的旗——这俩都是个头头——去安林县,寻一寻顾大人当初的保镖,还有他发卖的仆人。
要是一万一千个人里头离开十个人,不起眼,可这无常加上卢斯和冯铮两个,也就一百零二,十分之一的人走了,就显眼了。
“卢大人,您这怎么还派人折返回去了?”顾大人笑呵呵的凑过来问。
卢斯道:“让他们去准备点东西。”
顾大人这就没法问下去,这是人家无常司的内部事了,而他就是半路跟人家搭伙的,没有资格去多嘴了。
这天夜里,队伍没赶到有驿站的地方,而是宿在了附近山头上的一座曾经的大庙里——这庙宇曾经还是辉煌过的,占地面积不,可如今庙里的和尚一共就四五个,还是老的老,的的。
不过他们虽然衣衫破旧,但也干净整洁,和尚们的面目都很安详。就是一开始看他们都是青壮年的男人,老和尚有点担心他们是强人,后来看卢斯拿出官凭来,这才放了心。
寺庙里没什么吃食,还是得无常们自己准备。其他人忙的时候,卢斯和冯铮在跟老和尚话,冯铮规规矩矩的了个稽首:“这位大师,请问您知不知道肃韦州瘦谷县,有一个甜水村,村里有个龙子和龙娘娘?”
这庙已经算是肃韦州境内了,都是一个州的,老和尚应该知道点什么吧?
“阿弥陀佛,贫僧倒是知道有个瘦谷县,其余的就不知道了。”
卢斯一笑:“大和尚,出家人可是不诳语的,我看你也算是一辈子刻骨修行了,不管你为了什么破戒,等到你下去了,怕是比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谎,倒的霉要更大吧?”
“主持……”大和尚面色未变,有个六七岁的和尚却着了急,一脸忧虑的看着大和尚。
“两位官爷,还请不要为难贫僧,贫僧真的不……你们!”
原来卢斯再大和尚又开口的时候,一脸兴味的绕着他转,可是突然之间卢斯一转身,把那个和尚一把抱了起来。
众和尚顿时都是一惊,尤其是那个和尚,根本没反应过来,吓得呆愣愣的看着卢斯。
“和尚,别害怕。”卢斯笑眯眯的看着和尚,还伸手摸了摸他的光头,这年代的和尚脑袋上是要烧戒疤的,和尚虽然,可是戒疤也一样有,他头皮的其它部分又是光溜溜的,摸起来手感还挺好的,“你也想帮你家大和尚吧?你看,大和尚谎,那可不只是他死后要倒霉,毕竟他可是对我们官府做伪证呢,待会儿就要被我们带走,去受苦啦。”
“吓唬孩子算什么好汉!”有十几岁的少年和尚大呼起来,可是被无常们拦住了。
“我不是好汉啊,而且,我吓唬的也不是孩子,而是你们大和尚。”卢斯扭头看着主持,“大和尚,这寺庙里老的老,的,都靠你支撑吧?若是我把你带走了,或者是收了你的度牒,你、你们要怎么办?”
明明就他们这点人,可是整座和尚庙彻底放荒的地方并不多,就无常们住的院落,表面看起来也还算干净,可以看出来,和尚们是如何艰难与努力的在维持这里。
“你们无常司,不是好人吗?”有个和尚念着佛道。
“我们是好人啊,所以我们也给了你们当好人的机会,大和尚们,你们若是知道甜水村的事情,就吧。”
“不能!”
卢斯其实一开始就是随口一问,瘦谷县距离这里不算近,足不出户的和尚,不知道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是这些和尚偏偏知道什么,却隐而不,那就让卢斯好奇心发作了。
他们无常司也有路过勾魂的传言,若把和尚们朝好处想,他们是怕自己了什么,害了甜水村中村人的性命?但若是恶事,和尚们应该也不会隐瞒。可若是好事,那又何必对他们无常司隐瞒呢?
冯铮配合着卢斯扮成了红脸,温和道:“诸位大师,你们这样,才是害了甜水村的村人,我等前来,只是为了查清真相,可那甜水村的人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若他们是好的,我们差知了真相,那转身就走。可你们咬紧了牙关隐瞒,这却反而容易让我们误会了。”
卢斯冷笑:“又或者,他们这就是故意让我们误会?”
“阿弥陀佛……”主持叹一声,总算是话,“两位还请与老衲道内室来。”
这是终于肯话了?
主持的内室也是很简陋的地方,一张窄床,一个书架,几个草编的,明显用了许多年的破**。卢斯和冯铮各自盘腿坐在一个**上,老和尚给他们倒了茶,叹了一声道:“出家人是不诳语,但偶尔听来的流言蛮语,却也不该当成真话,随便乱传。”
老和尚这就是有些指责的意思了,卢斯笑眯眯当没听见,冯铮诚恳的与老和尚拱拱手:“大师,方才是我等唐突了,可是这真相,有时候就隐藏在线索里,我等实在是不能放着线索当没看见。”
老和尚一叹,这也确实不能怪旁人,但也不能怪他自己不会谎,让人一眼就看出来,当和尚的怎么能瞎话都不脸红呢?只能怪当初他怎么就那么凑巧的听到一耳朵了。
“前些日子,曾经路过的盐商,在本寺借宿……”
肃韦州虽然穷,但这里有一座很大的井盐盐矿,所以这里的盐倒是很便宜,而是也有得了盐引的盐商,到此地以粮换盐。这些粮食,才是肃韦州赋税的大头。同时,来往借宿的盐商,也是这座寺庙维持至今的根本原因。
和尚们就是再无欲无求,盐商来了,他们也会显得热情一些。
那一日,和尚们去给盐商们送粥,便听盐商们在议论甜水村的龙子,且这些人是亲身前往,见着了那位龙子的。
卢斯和冯铮以为,老和尚的话里,会是那龙子与龙娘娘如何神异,他们都等好了听一出神话故事了。
可谁知道,老和尚的讲述中,一群盐商却是在大声的嘲笑着村民迂腐。所谓龙子不过是个拉屎撒尿还控制不住自己的屁孩,那龙娘娘也就是个姿色普通的乡野村妇而已!
“所以,那什么龙子和龙娘娘就是骗子?”卢斯问,“大和尚,你因为知道他们是骗子,所以才闭口不言?”
老和尚叹了一声:“为生计所迫,情有可原。”
“……”从瘦谷县令送上来的奏折看,那女子也确实是无可奈何,本想要母子俩共赴黄泉的,谁知道机缘巧合,两个人都没死,却又因为愚民的胡思乱想,把他们给驾到了风口浪尖上。
这事情确实是比较麻烦的,拆穿龙子和龙娘娘,那一旦卢斯和冯铮走了,这母子俩的下场绝对不会好。可是放着他们不管吧,要是事情越来越大了,甚至是被有心人利用,那事情就会更糟糕。
“多谢大和尚,放心吧,这件事我们会处理好的。”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大和尚双手合十,他现在也只能相信这两人了。
出了大和尚的房间,冯铮问:“将那母子带走?”
“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即便侯氏跟纪有水之前夫妻和谐,可是闹了这么一出之后,这两个人还能回到最初,安安生生的过日子?那就是骗鬼了。况且,就算侯氏不愿意走,到时候也得强迫她走了。
两人相伴着朝回走,虽然就几步路,但卢斯还是忍不住朝旁边伸手,去抓冯铮的手指头,结果一抓就抓到了,原来是冯铮也也朝着他这边伸手呢。两个人手指勾着手指,一路走回到了他们今晚上住宿的院子。即便是看见无常们过来了,两个人也不松手,反而站得更近了些,肩膀挨着肩膀,挡住自己的双手。
“将军,顾大人来了。”
卢斯的表情,顿时变成了个大写的“烦”字!自己人过来无所谓,秀恩爱给他们,乃是卢斯之所愿也!可是那顾大人……
手松开了,卢斯气得却有些脸大。
两人进屋,没多久,顾大人来了,这会是他自己端着一个锅:“家里自己熬的药茶,消暑解渴,两位将军尝尝?”
“顾大人客气了,可是我们俩身上都有旧伤,虽然如今无需吃药,但大夫也叮嘱了,不能轻易的吃喝清热下火的东西,否则对身体有碍。”冯铮还在想怎么拒绝,卢斯这边已经张嘴就出了一套合情合理的辞。
这顾大人一身的疑点,虽然不认为他有胆子把他们俩毒死,可这入口的东西,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顾大人脸上的笑脸有些尴尬,额头上也开始冒出汗来,看他这个样子,卢斯和冯铮也不开口,片刻的沉默之后,顾大人一咬牙,“还请两位将军与下官单独一话。”
“好。”
卢斯站起来去转了一圈,让无常们都站得远一些,再回来,他对着顾大人一点头。
顾大人苦笑:“两位将军,两位无常,下官也知道,下官这做出来的事,都太……怪异。两位干这个差事的,没觉得不对劲,那才是不对劲了。所以,下官觉得还是来老实交代吧。不过,两位将军,这事……还真是我家的家丑啊……”
这还真是顾大人来话长的一件事,最早得追溯到他还读书的时候去了。
这年代的读书人有些是晚娶亲的,因为要安心读书。有些是很早就娶亲的,娶一个比自己年长的妻子,自己读书,妻子务农和照顾爹娘。顾大人属于后者,他十一岁中了童生,十三就娶了个十八岁的农家妻子,徐氏。
可是,谁都没想到,顾大人这科考之路会这么顺遂。他十三中了秀才,次年中了举人,又过两年中了进士,虽然那进士是掉在尾巴尖上,可也是个进士啊。
他最开始做的是县丞,且就任之处,离他家破远。顾大人是家中独子,他做官自然是全家高兴,可是要远走他乡,家中爹娘该怎么办?他当时少年意气,很干脆的就把妻子留下照顾爹娘。可他爹娘又觉得儿子一个人孤单在外更需要照顾。最后的结果,是他们又给顾大人娶了个孙氏。徐氏留下照顾爹娘,孙氏跟着顾大人去外地上任。
“当时……当时真是太过年轻,自以为是啊……”
卢斯和冯铮也觉得这决定太过缺德,他们是从头到尾都没过问过徐氏的意见,彻彻底底把她当成了一个从属。
跟着顾大人走的孙氏,是顾大人同乡的举人之女,比顾大人还一岁。虽然顾大人没具体,但想来也是青春靓丽,知书达理,跟农家女的徐氏完全不一样。
看来这个带走孙氏,不只是因为妻子代替丈夫尽孝的这种法理上的法,也是存着每个人的私心的。
顾大人的官途极其的平顺,一路做到了燕平知州。也是他他就任燕平知州的时候,才将爹娘和徐氏从乡下接了来。
“顾大人……这孙氏到底是什么身份?”冯铮断了顾大人的话,一开始以为孙氏是妾,但听顾大人话,越越觉得不对。
“是平妻……”
“平妻?本朝可没有这种法吧?您这是以妾为妻?”
平妻这个东西,其实一直就是一种民间的称呼,官方是不承认所谓两头大的。所以经常又彪悍的大老婆去外宅捉奸,作为一家之主的男人也只能闷头认了。妻就是妻,妾就是妾,娶为妻子,敢让她下堂,法理上就是大罪过。聘为妾侍,敢让她登堂,没人知道那还罢了,有人知道那就是丧伦的大事。
贫民老百姓关起门来过日子,没人知道那也就民不举官不究了。可是为官的,这就是动摇官帽子的大事。
顾大人咧嘴,憋出了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其实……下官和徐氏当年并没写下婚书,反而是和孙氏……”他抬起胳膊,用袖子遮着脸,“下官当年确实糊涂,做下了许多错事。”
卢斯明白了,有些农村地方其实到了现代也还是不领结婚证的,摆了酒,同了房,那就是两口子了。可有的人出来工,又碰见了人,也不管家里孩子都有了,就又跟人结婚领证了。
不过,还是顾大人这种做法更缺德。他这是先骗婚,又重婚了。徐氏等于是给她做了十几年没有月前的老妈子,伺候他爹娘。
冯铮叹一声,摆了摆手:“顾大人,您继续吧。”
现在这问题才刚了一半,他既然有两个老婆,那怎么跟他一块的只有一位妻子?
原来,顾大人已经和孙氏育有一子一女了,两位老人来了之后,享受着富贵却也不骄奢,依旧深居简出,还在官衙里开辟出了一块菜地,也算是怡然自得。
徐氏也依然是照顾着两位老人,跟他们住在一起,并不过多露面。
就这么过了两年,老太太受了风寒,眼看着就要不行了。临死之前,老太太拉着顾大人的手,让他给徐氏一纸休书。而老太太已经在乡下预备好了几十亩地的地契,还有五百两银子,这些都是给徐氏的。
那一年,顾大人三十二,徐氏已经三十四了。这是年纪很大的妇人了,可是到了乡下,她有大片的田产,也不是不能给自己招赘一个男人。她也还有机会生儿育女,享受她自己的幸福。这是老太太临死的时候,总算良心发现了。
顾大人的父亲自然也是同意妻子的做法的,母亲的遗愿,父亲的命令,而且顾大人表示他当时也意识到了对徐氏的疏忽,自然是立刻写下了休书,交给了徐氏,并且安排了人,送徐氏回乡。
休书写完,东西给完,老太太不但没死,还渐渐给养过来了。但徐氏还是表示要走,既然如此,老太太虽然有些不舍,但也没留她。
原本这事情到这里就完了,可谁都没想到,徐氏拿着休书和状纸,告上了知府衙门!告的就是顾大人以妾为妻!贬妻为妾!
顾大人到这,卢斯忍不住了一声:“干得漂亮!”
冯铮斜了卢斯一眼,虽然这太不给顾大人面子,可其实他也想这么称赞徐氏。
顾大人和徐氏是没有婚书,可在当地,他们就是夫妻。徐氏想走,是没法走的,有了休书他才有自由身。而顾大人当时给徐氏的休书上,写的可是休妻!毕竟,妾侍可没有休弃,和离一,就算良妾、贵妾,那文书上写的也都是买或聘。
休书、证明了在之前的十几年里只有她徐氏才是顾大人的妻,她可是先进门的,那后一个孙氏即便有文书在手,也就是个妾。可是这个妾一路县丞夫人、县令夫人,一直做到了身穿命妇衣衫的知州夫人!这可不只是以妾为妻,这还涉及到欺君了。
“下官是亏待了她,可是……她当初明明好日子就在眼前,为什么不去过好日子,却要受那个罪呢?”顾大人忍不住感慨。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公道啊。”卢斯挑眉,“她受了一辈子的苦,大人一家对她的‘处置’与其是放了她自由,却不如是再没有用得上她的地方了,所以给两根骨头让她滚蛋。”
顾大人方才脱口而出是想要求一点同情的,谁知道人家是这种回答,他面色发青,也只能讷讷的应了,继续朝下。
徐氏去告状,可首先是女子告状,又是民告官,还是妻告夫(虽然是前任,但也是夫),她就挨一顿够够的杀威棒!
结果案子刚开审,她就受不住重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