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长板擦过许佑迟的篮球鞋边, 在地上滑出去一段距离,撞到花台的边缘后终于停下。
玩长板,第一件要学会的事情就是摔倒。
入门级别的人都已经把摔倒当作家常便饭, 更别提在练习一些复杂困难动作的时候,摔倒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
从前在杉城的时候,陆茶栀每天晚上都会抽时间和方槐尔去河畔玩长板。那个时候年少无畏,不知道疼是什么滋味,几乎每天, 她都会在腿上和手上添上新的淤青。
方槐尔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了包扎和上药,不是给她自己, 而是给陆茶栀。
她从就特别有自知之明, 知道自己是那种忍不了痛的人,所以一直只是简单地站在滑板上滑行,陆茶栀的性格却是和她完全相反。
她印象最深刻的一次, 陆茶栀从一个一米多高的台阶上滑着长板跳下来, 她举着手机在一旁录像。
成功了就是这个视频出现在朋友圈,失败了就是她陪着陆茶栀出现在药店。
接触到台阶边缘, 陆茶栀没有一点犹豫地和长板一起跳下去。
方槐尔屏住呼吸。
此前, 她已经无数次见过陆茶栀摔倒了。每次帮陆茶栀上药的时候,她看见那原本细嫩白皙的皮肤被地面擦破,沾上尘埃, 鲜血淋漓, 她都抿着唇角,心翼翼地用棉签替陆茶栀处理好正在流血的伤口。
方槐尔光是看着都心疼得要死, 陆茶栀却从始至终没过一声疼。
……
这一次摔倒, 和以往的每一次情况都不一样。
连方槐尔这种处于滑板爱好者水平的人都知道,摔倒最忌讳的一点就是用手撑住身体着地。但这种姿势却是人体潜意识里, 应对摔倒时最先反应出的动作。但手臂承受了整个身体着地时巨大的冲力,轻则淤血,重则骨折。
稍微有点经验的人都明白应该用侧身翻滚来进行缓冲,将伤害降到最。
在陆茶栀即将落地的那一瞬间,方槐尔顾不上还在录制的视频,立即跑过去。
陆茶栀已经摔在地上。右手撑地,护住了后脑勺和背脊。
手腕上传来钻心的痛,并迅速红肿,手掌由于摩擦破了皮。双手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陆茶栀只感觉到了麻,还有,疼。
方槐尔陪她去医院。
简单处理伤口后拍完片,医生左手是扭伤,右手是粉碎性的柯莱斯骨折。
由于是从高处落下,情况比一般的骨折要复杂很多,保守估计都至少需要进行两次手术。
医生看了陆茶栀一眼,主动问:“你这个,怎么弄的?”
陆茶栀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墙壁,像是没听见。
方槐尔看她情绪低落,便替她回答:“摔倒了,手在地上蹭了一下。”
“只是蹭了一下?”医生的手指敲着键盘,闻言冷笑了一下,“姑娘,你当我这么多年的骨科医生是白干的啊。你是不是以为你跟我的简单,她手上的伤,也就变简单了啊。这种程度的骨折,不用手撑着地能摔成这样吗?”
方槐尔:“……”
你都知道了还问干嘛啊。
医生填好了资料,双手离开键盘。一时之间,诊断室里只剩下印机运作的声音。
沉默过后,医生又问:“她怎么摔的?”
方槐尔忙:“滑滑板的时候,从台阶上摔下来了。”
“滑板?”医生推了下眼镜,眼神里透露出一种难怪能摔的这么惨的了然。
还有那么一点儿,长辈看屁孩作怪时那种,居高临下的,看戏时才会露出的,戏谑。
方槐尔:“?”
看不起谁呢?
单子印出来,医生递给方槐尔:“行了,以后你们俩要是还想多见我几次就接着用手撑地,我随时欢迎你们。先去拿药,病房在1615,明天早上手术,护士到时候会去叫她,早点起床,早饭吃清淡点。记得让她注意点,不要碰手腕。”
方槐尔对医生了谢谢,扶着陆茶栀走出诊室。
她颇为无语地吐槽:“那个医生嘴巴也太毒了吧,明明是叮嘱摔倒不要用手撑,到他嘴里就变成什么欢迎光临了,我才不想再见到他呢。”
医院的大厅里灯火通明。陆茶栀抿着唇角,一言不发。
方槐尔取了药,送陆茶栀到病房后,又用纸杯在饮水机那儿接了热水,喂她吃下止痛药。
医院离方槐尔家很近,她在刚刚等x光片出来的时候回家拿了些日用品过来,顺便将情况告诉了陆茶栀的外婆。
外婆语气很着急:“怎么样,很严重吗?我现在就去医院,你和吱吱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到。”
“没事没事杨婆婆。”冬日里的夜晚总是又黑又冷,方槐尔顶着寒风走在路上,揉了揉被冻得通红的脸,“片子结果还没出来呢,医生大概率是骨折,没什么大的风险。您先不用来,等结果出来我再给您电话。现在都好晚了,您一个人出来的话,吱吱和我都会不放心的。”
外婆沉默了很久,再次开口时,嗓音格外的沙哑,一字一句,的极为缓慢:“尔尔,吱吱她最怕的就是痛了。她特别的时候,手指头被柜子轻轻夹了一下,都会在我面前哭好久。”
外婆有些哽咽:“尔尔,你,我这个半老不死的老婆子,这种时候,要做些什么,吱吱才能不那么痛啊。”
方槐尔眼眶微红,温声安抚:“没事的杨婆婆,今晚上我陪着她呢,吱吱不会有事的。”
良久,她又补充道:“真的,不会有事的。”
不知道是在给谁听。
是杨婆婆,还是自己。
……
吃完药,方槐尔帮陆茶栀换上自己的睡衣,再一点点掖好她的被角。
病房里有两张床,一张是病人的,另一张是陪护人员的。
方槐尔做完睡前准备,关了灯,躺到另一张床上。
陆茶栀还没睡。她的两只手都不能动,背脊骨也又麻又疼,只能侧身躺在床上。
她发现,自己走神的时候,手腕上的疼痛似乎总能减轻一点。
其实今天她是完全可以不让自己摔得这么严重的。
玩板子这么长时间,她摔过那么多次了,早就明白该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受伤最化。但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的时候,仍然让双手先着地,撑住了自己的上半身。
这是一种身体最本能的反应。
陆茶栀早在从台子上滑下去时,就设想过自己摔倒时的应对动作。当这一刻真正到来,陆茶栀才后知后觉违背本能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她的大脑很明确地告诉她不能那样做,但身体已经先一步伸出了手。
贪嗔痴恨爱恶欲,七宗罪生来便存在于人的本性里。
陆茶栀做不到那么轻易就违背最原始的本能反应,所以以受伤来惩罚她的愚昧。
走廊里的光还是亮着的,通过门上的玻璃透了进来。
半昏半明的病房内,安静得只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
陆茶栀静静的躺在床上。
手指被纯白色的被子轻轻盖着,疼痛似乎感受不到了,剩下的只是冰冷和麻木,一下又一下,不间断地刺激着神经末梢。
不知过了多久,方槐尔还没睡着,翻身开手机看时间,手机屏幕亮得刺眼,她迫不得已眯起一只眼。
00:38
她叹了口气,刚关掉手机,隔壁床突然传来一个很的声音,喊她,“尔尔。”
方槐尔翻身的动作一顿,下一瞬间,心脏就被揪紧。
她第一次听见陆茶栀的声线染上了哭腔,那声音轻颤着,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化不开的委屈和难过,无端惹人心疼。
陆茶栀低声,鼻音很重,:“疼。”
方槐尔下床,躺到陆茶栀的床边,伸出一只手,隔着被子从背后轻轻地环住她。
陆茶栀的眼泪涌出眼眶,“啪嗒”掉在枕头上。
方槐尔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身体,附在她的耳边,压低了声线悄悄:“快睡觉吧,乖乖的。”
-
陆茶栀做了两次手术,三个月后,同样的诊室里,医生看了眼她刚拍的x光片,问:“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陆茶栀:“……真话。”
“好,那我就直了。”医生淡淡道,“你的手在手术的时候就有骨缺损,而且现在恢复的也一般,不好也不坏。你自己也很清楚,你的手到现在还是会有那种针刺的感觉,对吧?”
医生看了她的手腕一眼,轻轻叹气:“你也不用太担心,这个东西对你日常生活肯定是没什么影响的。但是后遗症这个东西,我也不准它什么时候会来找你。你如果想继续玩滑板的话,再伤到这只手,情况应该会比这次更麻烦。我不是让你放弃的意思,我只想,注意安全。”
陆茶栀抿了抿唇,点头答应:“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她刚要起身离开,医生突然又问:“我听你朋友,你经常画画?一坐就是十几个时?”
陆茶栀一怔。
医生得隐晦:“你最好减少手腕长时间的受力。”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应该知道,我并不只是在你的右手。”
陆茶栀最开始两只手都着石膏,但左手只是扭伤,比右手要早拆石膏很多。
那些天,方槐尔每次都去食堂两份饭,包带回教室,快速解决完自己那份后,再一口一口地慢慢用勺子喂给陆茶栀。
陆茶栀不想一直这么麻烦她,等左手拆了石膏,能够活动之后,她便立马练习用左手吃饭和写字。
最开始写作业的时候,她写的很慢,不一会儿手腕就会酸痛,字也歪歪扭扭。
老师看着又心疼又难受,便破例不收她的作业。老师不收,但陆茶栀不可能真的不交,只是延后了上交时间而已。
陆茶栀有些恍惚。
她在这骨折恢复的三个月的时间里没有去过画室一次,医生不劝她放弃滑板,却劝她放弃画画。
……
陆茶栀差点都要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摔倒过了。
摔下滑板的那一瞬间,她又想起了手术室里晃眼的灯光,冰冷的刀具,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还有方槐尔焦急跑来的身影,外婆滴在她手背上的眼泪,医生认真劝诫的语气。
许佑迟却拉住了她。
将那些画面一一从她脑海里剔除,然后稳稳当当地,将她揽进怀里。
她的鼻尖抵着他的肩膀,闻到了干净的柑橘味果香。
好香好香的味道。
陆茶栀睫毛颤了颤,手指不自觉用力,抓紧了他肩膀上的衣料。
许佑迟一只手还拿着手机,一只手揽着她的细瘦的腰。
等陆茶栀站直,他才松了手上抱住她的力道。
温热的气息撒在陆茶栀的耳朵上,痒痒的,勾断了她心底一根名叫理智的弦。
她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周围的景物在迅速地坍塌消失,世界上只剩许佑迟还是生动的。
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放慢。
陆茶栀听见,他的语气无奈,叹息般的,在耳畔缓缓响起。
“你心一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