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
和尚身后怯生生伸出一个脑袋, 露出面容,一瞧竟是和尚的翻版。
不过七八岁,蓄着头发, 扎成两个髻,水灵灵的眸子纯澈无辜, 一时之间竟分不清男女。
施烟惊奇盯着躲在和尚身后的郎君, 走过去朝他挥了挥手。
甫一走近,那娃娃攥着和尚衣角,大着胆子盯住萧祁远看,忽然嘴一撇,脆生生地哭了。
郎君脸蛋嫩, 白里透红得好看。施烟瞧得欢喜,“师父何时还俗了?这娃竟与您长得十分相像呢。”
不远处的萧祁远目光沉静与那孩子对视, 指骨轻敲石桌饶有兴趣道, “哪里的子,在别人家中嚎哭,吵得耳朵疼,苏烈……”
“奴在。”苏烈立即道。
然未等萧祁远话, 娃突然放声大哭,细胳膊细腿的直往和尚怀里钻, 了一个闷闷的哭嗝,口中咿呀, “父亲,坏、坏人。”
孩童嗓音清而软, 施烟回身不悦嗔了眼院中的人,“二哥,你吓着娃了。”
萧祁远温和挑眉, 竟不知他竟有这般顽劣心态,掌心摩挲茶盏边沿纹路,似笑非笑同施烟道,“那子鬼机灵一个,你不先将他制止,他恐翻了天去。”
和尚低念一声,“阿弥陀佛。”
原这人当和尚之前,乃是某世族的公子,弱冠之后随家中安排成了亲,夫妻恩爱,生活美满。然待子足月那日雨夜,电闪雷鸣之际,他一步一步赤走上苍梧山。自此人间少了一个凡夫俗子,佛寺中多了个和尚,法号‘智空。’
前不久俗世中父母亡故,妻子改嫁,智空和尚只能将儿子养至身边,四处云游时带着。
长安城郊十里之外的静安寺,和尚暂居那里。
静安寺在前朝是皇家寺院。而如今的圣上信道好求炼丹,自此引领了民间百姓大多也好道,如今此寺来供奉的大多是富家妇人姐。
萧祁远有一串上好的紫檀手串,许是戴得太久,前几日里线倏然断裂。好似一种感应,不到夜时,二哥旧疾发作,连站起都费力。
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她亲自带了珠串来佛寺,求佛祖庇佑。 施烟跪在蒲团上,跪拜神佛时神色极为虔诚。
给那孩子带了些长安时兴的糕点,施烟问智空,“师父既有家室,何故出家?”
和尚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语调带着禅意,悠悠远远,“事讲佛缘,不可强求。前尘之事,贫僧……记不得了。”
“当真记不得了么?”施烟口中轻念,疑惑目光看向他,和尚微笑摇头。
施烟又问,“一堕空门,当真四大皆空吗?师父。”
自那日二哥要娶自己,她心中总是虚无缥缈的,如何也抓不住。
和尚道,“因果轮回,自有天道。姐一心为萧施主,自是求了善果,佛祖在天,自会保佑你们。”
和尚话出,施烟倒不怎赞同,脸上绽开一抹笑容,“师父,你知我不信因果。”
她只要当下人好生活着,哪管以后天上地狱,尽凭佛祖裁断。
和尚双手合十,朝施烟颔首,低声念道:“我佛慈悲。”
。
春闱科考后,萧祁东名居高榜,长街官袍走马,好不威风。正巧,雍州族人也来了,原本清平的萧府宅院热闹起来,就连府外的四大掌柜也回来照顾客人。
托人寻了个吉日,邀请雍州族长,萧家人围进正堂,齐议分家之事。
萧张氏与族长同坐上方,脸色憔悴,眼神求助旁边的老人,急唤一声,“族长。”
萧族长福厚寿长,已近古稀。在萧氏族人中颇有话语权,浑浊目光看向萧祁远,苍老声音起,“祁远啊,如今祁东高中,长安一脉好不容易缓口气。好端端的,何故要分家啊。”
“那族长以为,祁远该当如何?”
萧祁远坐与正堂左方,近日他身子越发不得力,半依在轮椅上,苍白面容,难掩病态。可话出口,叫人不得不警惕认真。
其实早在族长未与萧祁远见面时,张氏先亲自接待雍州一行人。絮叨了多年苦心经营萧家的苦楚,声泪俱下,再转而萧祁远为何执意要分家。
“族长,那就是个妖精。媳妇派人去查了那丫头底细,好似一盆清水,不知籍贯何方,亦无父母兄弟。”
萧张氏寡妇多年,又是长媳,老族长自然信她的话,当下对那施烟并无好感。
族长抚着白胡子,意味深长看了眼萧祁远,压低声音,苦口婆心道,“祁远啊,何苦为女子闹得家宅不宁呢?当年你祖父去世之前,可是握住你父亲的手叮嘱切莫分家。如今你这不是违背父命吗?”
“自然此事还得从长再议,你大哥远在赣州,如今你是家中顶梁柱,可不能仗着自己有了些势头就欺负长辈来。祁东你呢?”
老人成精,到底是见识比萧祁远多,晃然将话头递给旁边言语未发的萧祁东身上。
“这……”萧祁东左右为难看了看二哥。
之后,他站起来,朝众人拱了拱手,“祁远早已搬出萧府,上头父母也都不在,祁东任听大夫人和二哥的吧。”
如此取个折中的法子,倒是哪方都不得罪。
族长的视线再看来,满是不悦,“你子,这不明晃晃站你二哥那边。”
萧祁远勾起唇角,笑了笑,“族长给辈按了个好大的罪名啊。祁远并未逾矩欺负长辈。这分家之事虽是当年祖父嘱咐父亲的,然父亲当年离去时,祁远并未在身边,因此做不得数。”
“且府内的庄子、田地、药材金玉商铺,早在祖父下葬五日后,大伯母早早同父亲商议分了。三弟祁东可是一分未得,如此自当如何都行。”
这萧祁东先是不同意大夫人分家,可自等二哥将这事儿与他了,他也只得应了。自己这些年都靠二哥才有今日,那还能再多语。
完,堂内寂静,数十道目光落向萧张氏,“这都十多年前的事了。父亲爱民,昔日家产早已捐得捐,赠得赠;母亲也不得擅长理家,大夫人也从我这儿挪了些去填补您的娘家张氏。”
萧张氏手紧紧攥住丝帕,脸色僵硬难看,狠狠瞪着萧祁远,似乎要在他身上剜出大洞。
“是吧,大夫人?既然家早已分,还不如早早抬到明面上来。”萧祁远坦然对上,眼底玩味笑意更甚,“且祁远将要娶妻,自然有些事该早料理去先料理。以不至于往后扯了夫人进来。”
老人家眯了眯眼,量萧祁远,他早早挑起萧家大梁,气质深沉不容人轻易瞧出来。可惜命弱……一切都白谈。
可如今还是不招惹的好啊。族长回头看了看自己孙儿萧祁承,再与其他几位萧氏族人一通商量。
这萧家当真如萧张氏一句气话,真分了。
萧祁远吩咐工匠将西院与清院之间的花苑用木篱笆隔开,另在东墙开建府门。
“这下你满意了?”
那日,萧思茹拦住施烟,直凌凌地,主动与她话,“瞧我们家分了,终于合你心愿,你很高兴是不是,没有人来扰你同二哥当对恩爱鸳鸯了?”
施烟无意同她争执,转身要走。萧思茹挺着大肚子,急步上前来抓住她手腕,眉眼一派冷气,“我告诉你,做梦!要不是祖父偏心三叔,萧家的财产本来就是我们大房的。等我大哥回来,你!还有萧祁远统统都得从萧府滚出去!”
边着,她一双眼睁得通红,眼神悲愤又倔强。施烟垂下眼帘,平静地慢慢的将她手拿走,“思茹姐姐快临盆了,你还是莫动气,仔细伤了自己身体。”
萧思茹咬牙,“你就是妖精!”
施烟也不反驳,“姐姐既是,那便是吧。”
萧思茹低声骂她恬不知耻。
这会儿,施烟总算有了反应,身子一瞬僵硬,从没被人如此骂过。她抬起头笑了,笑意不及眼底,“自古祸水败国,我如今还没有这么大修为。不过,我也确实二哥祸害。但那又怎样?”
萧思茹气得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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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决定分府时,萧祁远派人将府中上下修葺一番。
萧祁远原先居住的院子要阔开一番,便搬了竹林内的楼,正好暮春初夏,绿意盈盈,春蝉鸣鸣,如世外深谷,颇有一番诗意。
竹楼上有一处轩窗,推开而看,入目苍翠,施烟凭窗远眺,清竹林间聚了浓浓的雾,连落入期间的阳光悉数吞没。
再跳高远看,能瞧见昭国寺内的佛塔顶。她盯着一处失了神,一时没察觉手掌被人握在手心,一根一根被轻柔亲吻。过了一会儿,才被缠绵温热惊了下,预要抽回手却被抓得更紧,叫她不由得颤了颤。
施烟偏过头,一个吻悄然错落脸侧,微热气息挠在耳旁。她只觉如在河池,四周都是水,让人呼吸不过来。
珠帘在眼上头,被一道人影遮住。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眼眸,施烟陷了进去,她俏声唤着:“二哥……”
但跟前的二哥眼尾不见笑意,细看颧骨有些凹,脸上毫无血色,一如苍梧山那座冰凉清隽的金像。任从那个角度看,都是一样。
掌心往上,连肩骨比以往膈人,施烟恍然记起苍梧山的师父,一堕佛门,四大皆空。再去摸萧祁远的右手,檀木珠吸走人的体温,有些微热。
戴檀木串子的手抽走,施烟指尖扑了个空。然没一会儿,手腕滑过冰凉,沉甸甸的。
颈窝出的脑袋闷咳两声,嘶哑声传入耳中:“方才,发什么痴?”
施烟举起手,对着轩窗歪头瞧着檀木珠,其中有两颗有裂痕,像是刀尖滑过,又不像,好似是指甲生生掐出来的。
“没、没发痴。”她有些磕巴得,“不过瞧见了兔子在啃笋,想到了雲山的兔子。以前哑娘养了好多,我留她一人在山中,也不知如今她养的兔子还剩多少了。”
高山之中,凶猛异禽食肉,温顺点不利索的成为腹中物。
萧祁远将人捞在怀里,“待天晴,叫人买些回来养在竹园。”
“好。”施烟回首,在他下颌处应了下。
这夜。
赵思茹生产,生了一天一夜也不见动静。据头太大,胎儿出不来,产婆束手无策,郎中也进不得产房,搞不好会一尸两命。
当消息传到清院时,萧张氏派人来请萧祁远写张帖子给长安城的达官贵人,去宫里请位太医来。
一旁的施烟手中正拿着绣棚,若不是手指利索,针尖堪堪滑过指腹。顾不得当下,奔去屋里拿了自己针灸包往西院去。
“你来干什么,滚出去。”
绕是腹痛难忍,萧思茹疼得满头大汗,见到施烟还是嘴硬。
施烟理也不理她,拿出自个儿带来的针灸包放在一旁,指挥旁边的人,“稳婆,叫人多烧些热水来。”
手腕被握住,萧思茹脸色慌张,嗓子喑哑颤抖,“你、你干什么!”
早前,同赵檀那里学了妇人内里杂症,后宫有些娘娘难产,太医秉着压力,自是不敢马虎。久而久之,研究出了一套针法。
施烟其实也把握不准,正犹豫下不下针时,稳婆惊叫一声,“糟了,大姐一直在流血,胎儿太大,这如何是好,干耗着大人孩都有危险。”
这话如冷箭,施烟身后无形被人推一下。萧思茹叫喊连大哭都忘了,预叫屋外守着的母亲、丈夫,却被施烟寒眉低声遏制,“思茹姐姐,你信我。我会医术,如你动一分,我针扎错一寸,皆时你腹中孩儿能否平安出来我也不敢保证。”
腹部忽然传来疼痛,萧思茹疼得神志不清,满头大汗去握住她的手,“救我………孩子。”
“出来了,出来了!”产婆忽然欣喜一喊,将屋里屋外的人心齐齐放回心窝。
疲惫铺天盖地袭来,孩子平安出来,萧思茹无力的牵起笑,却听得施烟在耳边轻声道,“思茹姐姐,不要对你娘见过我。”
她眼皮上下开合几下,没回答昏了睡过去。
施烟拖着身子回了竹林,正看着门口萧祁远。他坐在轮椅上,脚边放着一盏灯笼,正等自己归去。
她走过去,无力扑趴在萧祁远膝盖上,“二哥……”
萧祁远垂首,手掌轻抚过她的青丝,温和应了一声,“如何?”
“思茹姐姐生了个人。”
嗅到宁静熨帖的药香,话也不经过脑子。好笑声在头上响起,末了,沉声安抚道,“好了睡吧。”
她哼着嗯了声,搂住萧祁远的腰身沉沉睡去。
萧祁远与施烟的婚期定在九月初五,婚期还有几月,但一切事不用她费力,底下人自然安排妥当,她当了个无聊的新娘。
“你这般瞧着我作甚。”
施烟对上萧祁承是不是瞧来的探究目光,直然问道。
萧祁承道,“总觉得姐姐比以往看着,变了好些,又好似没变。本就生得美,可这美如芍药初绽,窕冶得很。”
他一本正经着,施烟被这囫囵绕晕,微微扬了扬脖颈,指腹拈起鱼食往池塘扔,尾音漾起:“都女大十八变,自是与以往不同。”
萧祁承正了神色,“烟儿姐姐,你当真不在乎二哥孱弱身子,要嫁给他啊?”
萧祁承自认二人交情如朋友,因此忍不住要同她个警钟,“连宁家姑娘都知道家主活不过而立之年,族长爷爷也早同我,等二哥走了,这家主便是我来当,撑起长安萧家的门楣……”
他着,一直看着施烟脸色,她拢了眉眼,平平淡淡的,并未对自己的话起丝毫波动。
“烟儿姐姐,你……”萧祁承欲言又止,忍了忍还是不住道,“你是否是被逼的?若是……”
他如此倒也不是全无理由,二哥性情清高孤僻,往前也有人要借他床榻获荣华富贵的丫鬟,不过尽数被严令禁止了。
而施烟姐姐,这两年模样长大,生得花容月貌,且日日在跟前晃,二哥动了心也不足为奇。萧祁远咽了咽喉结,背后竟有一丝心慌,也道不明是如何生的。
他急了,脱口道,“若你被逼的,我自是站你这边。”
未得回答,自己手中装鱼食的盒子被躲在,施烟抓了一把鱼食。再抬眸,紧紧盯住萧祁承,眼底平静如水。
在他的目光下,施烟手一扬,褐色颗粒漫天洒下,数十尾锦鲤踊跃而起,池塘水声汹汹。
施烟白皙面颊透着粉嫩,比平常更注重梳妆,唇上抹了胭脂,容貌清而艳。
她认真道,“如今不后悔,以后也不后悔。我为何要在意别人的目光,来寻自己不愉快。”
萧祁承预再。
施烟直接断他,目光生寒,“萧祁承,你是估摸着,族长来了,你背后便有了底气罢?那你敢不敢把这话当着家主的话一遍?”
“烟儿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得否认,“我也是听萧夫人同给二哥看病的郎中得,只想告知你而已,免得白白误你年华。”
施烟冷眼旁观,哼哧一声。原先他还以为萧祁承是个心术端正的人,而如今他这话里的意思不过是想让二哥早早下位吧。
娇惯的脾气上来,愤愤扔下鱼食盒,错身而过他时,冷冷道,“就算家主死了,这家主之位如何也轮不到你来当。”
罢,施烟急匆匆跑开,萧祁承知自己嘴笨叫人给误会了,他急急跟上去预备高声解释,“烟儿姐姐,我本意不是如此……”
然话戛然而止,萧祁承脚沉如千斤重,定定落在原地,看到不远处轮椅上的人,悉数的话梗在喉咙,咽不下去,却硬生生的改了口,“二、二哥。”
萧祁远被苏烈推着轮椅往前,待到他跟前,温和笑道,“随我走走。”
“是。”萧祁承不敢不应,转了脚走到他身后。
萧祁远先是问了萧祁承各商铺的事,这些都是每月各店掌柜按时上缴供看的。此时问不过是找着话题罢了,过了许久,他才寻到正题,“我这身子,也不知能拖几时。倒时待我走了,这家主之位便是你的。”
这是族内早定下的,亦是萧祁远首肯的。
“二哥!”在外行商之人也多忌讳,不死伤,萧祁承断他,“晦气,你如今还健在,什么死不死,家主不家主的。”
“哦,你不让我当面,然后背地里?”
“我,我……”萧祁承左右局促的很。但看清萧祁远揶揄的眼神,他忽然放下心,知道自己被二哥将了一军,恼红脸,“烟儿姐姐不懂我的意思,二哥你还不懂我的意思吗?我只是好奇罢了。”
“那既如此,二哥你还要娶烟儿姐姐,就不怕………”
萧祁承话快,到一半,不由得自发制止,转而去看二哥。从他这儿的视线看去,清隽俊雅的男人不反驳,被阳光拢了满身,脸色经常苍白,此时却被光被照得有些吓人。
萧祁远抬头瞧他,目光温静沉凉,他幽幽道,“我若那日真遭不测,有些事,你替我去做。”
。
院角的蔷薇花架下是个歇凉的好地方。
日光毒辣,萧祁远是不畏热的,反倒觉得这晴光照在身上熨帖舒适。
他一回院子,就瞧见施烟站在烈日下,阳光洒在她周身,拢了浅浅一层光斑。
将人喊至蔷薇花架下,拿起一旁折扇,为她扇风,徐徐问道,“怎的了,失魂落魄的样子。”
不问还好,他这温沉清泠的话入了耳,施烟垂下肩,眼泪如断了线珠子落在衣衫上,他伸手去拭,滚烫泪珠砸在脸上。
顾不得热暑,萧祁远使了力将人搂在怀里,“连出了十几日晴,龙王谴你来降雨了不成。莫哭了,再哭可就不好看了。”
“那你是嫌我丑了?”施烟兀自哭自己的,空闲接他的话。
萧祁远忙笑道,“不敢,烟儿不丑,倒是二哥委屈了你。害你好端端的姑娘嫁给我这样残人。是受委屈了。”
他堂然将自己弱疾揭开,施烟正要劝慰地话。冷不然,腰肢被一只大手紧紧贴住,听得胸膛沉稳的心跳,“但即便如此,烟儿也后悔不得了。二哥残活一日,也只得留你一日。”
“你这如强盗何异。”施烟抽搭哭泣,嗔他一眼,可话得比他还狠,“你得好好活着,以前指望你争气活过三十岁。既你要当我的夫君,便要长命百岁,若是做不到,等你死,我将你尸骨拖到雲山上,叫那些恶虎豺狼吃了,再裹了你的家产逍遥去。”
女子的嗓音清而柔,无端没有威慑力,反而带着一股撒娇意味。
萧祁远唇畔噙住笑意,如何也平不了,叫人紧紧搂住,眼底柔情划散不去,应承着她,“好,陪着烟儿好好走过这一生。”
施烟抓住他的手臂,不自知指甲扣入他肌肤,留下鲜红印记,“切莫食言。”
发顶落了一吻,带了个沉稳的尾音:“嗯。”
这晌,施烟方才笑了。好似,一切都正常。她安心待嫁,忽然想到屋内的嫁衣,大红似火,玉珠做主,金线绣福,乃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裁缝师傅亲自缝制。
新妇出嫁该是家长母亲阿嫂闺房絮话,兄弟相送,千宝万珍护送其夫家。然而,她什么也没有,施烟百无聊赖,眼神黯淡些,撕下一片红花瓣,绕在葱白指尖转了转。
可惜,她没有亲人送嫁。就连在长安最亲近的赵婧嫣也视自己为杀兄仇人。
“在想什么?”
施烟软绵绵趴在萧祁远胸口上,拖长了尾音,“在想……家。”
肩头一沉,萧祁承沉声“嗯”了,手掌轻平地拍着施烟后背,语调淡淡,偏压得沉稳,“往后,我也是你的家人。想家,便想二哥,可好?”
“不好。”
施烟一口回绝,将他推开,柳眉拧了拧。
萧祁远挑了挑眉,好笑愉悦地看她一眼,“为何不好?”
“想便是思念,思念便是思多日不见之人。二哥你总在跟前,我两日日相见,我如何想你?”
“哦……”萧祁远若有所思拖长了尾音,他懒散起身,墨发散了榻,衣襟半开,风一吹,露出里头白皙肌肤。
施烟怕他着凉,伸手要将他衣衫拢起,却被他扣住手腕带向自己。萧祁远的下颌搁在施烟发顶,低靡悱恻的声音自上而下,“不想便不想吧,左不过你在我跟前。”
。
当施烟在居玉楼在看到赵婧嫣同南宁王时,有些惊愕,本想躲远一些,脚却不听使唤,走了上去。
“婧嫣姐姐?”
听得有人唤自己,赵婧嫣回身,一晃见得施烟直立站在那儿,顿时脚下发颤,往后趔趄一步。
紫衫人影在旁歪歪斜斜,南宁王单手握住她,“心。”
立稳后,赵婧嫣急慌慌要抽回胳膊,南宁王却窝得更紧,低头与她低声耳语,“诶,这可是杀你兄长的罪魁祸首,她都不慌,你慌什么。想想你兄长死不瞑目,腰挺直,目光不要躲。”
施烟扯了扯唇角,搜刮心中要的话,却吐不出半个字,手指局促地捏住衣裳,“婧嫣姐……”
话音未落,一股风从脸上挥过去,居玉楼静了下来,人人都往这儿看来,施烟脸往左侧偏了偏。
赵婧嫣紧紧握住手,南宁王的声音在耳中风靡鼓动,促使她扇了施烟一巴掌。
后不知何处生得力气,攥住施烟的手,力大得出奇将她拽入最近的厢房,合上门,里头瓷盏破碎声起。
外头的人有认识施烟的,好事者道:“那不是萧家的表姐吗?诶,这被别人了,怎没人去告之萧府。”
南宁王手腕转了转,指腹上的茶盏掷过去,冷眼扫过去,“不过女子之间架,谁敢去报信,先问问本王手里的茶盏同不同意。”
“这……”
能来居玉楼上的人,个个都是能审时度势的。南宁王身后的侍卫个个笔直煞星得往前站,谁敢往上凑,但想走也不行,二楼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门被“砰”得合上,将外头喧闹一并隔开。
左侧脸颊痛,施烟伸手去捂,火辣辣好似千百只蚂蚁撕咬,可眼下也顾不得这么多。
赵婧嫣满是一脸满是厌恶,“怎么,怕我杀了你,勾搭上你那表哥。施烟,你怎就如此不要脸。”
“婧嫣姐姐,你在什么。”施烟听不明白,可没等回答,几只茶盏朝自己摔来,她下意识抬手往后躲,却被椅子绊倒,摔落在地,碎落的瓷片划过娇嫩的脚踝。
赵婧嫣攥了攥手中之物,咬紧牙倏然,抬起胳膊,直直朝施烟刺去。
冷气在眼前一晃,这东西,施烟在赵檀的药房见过,是他专门来切割较硬的药材。
施烟抬眸瞧着赵婧嫣,心里泛起苦涩,将身上痛感全然遮掩。她闭眼,杀吧,左不过解释不清,今日若真死在赵婧嫣刀下,待下了地狱她要去把赵檀揍一顿。
锋利刀尖划破手臂,鲜血即刻渗出,她也只当是水在流。
赵婧嫣恨意未消散,定下身,眼中错愕,脱口而出道:“你怎不躲!”
施烟脸上露出一个笑,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嘴硬道:“我若躲了,姐姐不是更生我气了。”
她又往前一些,将脖颈离那沾了血的匕首更近一寸,赵婧嫣手抖得厉害,踉跄往后退缩。
“姐姐不是要给赵檀报仇吗?今日我站在这儿,命随你拿去。”
“疯子!”赵婧嫣又气又恨,“你这般死皮赖脸的,别妄想我原谅你!”
“我不敢奢求姐姐原谅,”施烟固执立在原地,她向来敢作敢当,站在原地笑了笑,“若姐姐杀了我,能解您心头之恨,我死也值当的。不过,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今日出了这门,我便不再应了。”
她得傲然又坦荡,赵婧嫣柳眉拧起,冷笑斥道,“杀人凶手还有理了。”
施烟话哽在喉间,目光与赵婧嫣交汇,良久,她轻轻问道,“姐姐,你信赵檀兄长身亡是我所为吗?”
“我亲眼所见,是你推我兄长下去的!”这话一出,赵婧嫣嘶声吼出,泪水夺眶而出,目光尖锐,“你倒底是谁,难不成是外敌派来的细作。”
外祖是节度使,手握重权,而施烟不过是萧家外亲,圣上要求彻查,施烟却能全身而退,这委实太过离奇。叫她不得不多想,派人去查萧家,查她的底细,却被人刻意遮掩。
赵婧嫣她痛恨自己软弱,却又无能为力。
难道她要眼睁睁看着女子好生生活着吗!
她去求皇帝,皇帝避而不见。去求太子,太子却道施烟无罪!这不公,赵婧嫣伸出手,将掌心的棕色药丸递给她,目光紧紧锁住她,“吃了它,只要你吃了它,我便信你。”
施烟不问,拿过药仰头咽了下去。那粒药在口中化开,施烟抿了抿唇,近乎是立刻她察觉了里头的苦喏、白芷、谷神子、乌头、七星海棠……剩下的,她拼命记下,眼前一片眩晕模糊。
再醒来,手肘被膈得厉害,睁眼,入目还是方才的厢房,不过只剩她一人。推门出去,居玉楼一如平常热闹。
亲眼见着那道身影进了萧府大门,赵婧嫣方放下车幔,背脊端直,暗暗垂下眼帘。南宁王倏然握住她的手腕,触到她掌心沁出的汗,好笑量着她,“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对施烟心软了,还是后悔了?”
赵婧嫣自发将他语调一丝讥讽摒去,难堪地抽回自己的手,“殿下什么,臣女对得起天地良心,有什么后悔的。”
没什么后悔的,她相信自己眼睛,施烟就是杀兄长的凶手。方才那粒药时是在兄长房里翻到的,当年母亲就是误食了此药,暴毙身亡。她也得让施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赵婧嫣指尖掐入掌心,看着旁边的南平王,又反问,“那殿下为何要帮我?若是太子殿下知道,你随我出宫做这种事情,怕会迁怒您吧。”
“怕什么,本王又……”南宁王折扇‘唰’一下挥开,余光瞥了眼旁边的女人,话头却一转,“还不是皇兄,让我多照顾你,就当本王闲得呗,可怜你兄长死了,善心大发,陪你满大街乱逛。”
言语傲娇,一副自己高高在上恩赐她似的。然这次没等到她道谢,赵婧嫣叫停了马车,“那既如此,殿下先回去向太子复命吧,臣女想自儿走走。”
这到底是有多巴不得他走,南宁王眸色一沉,伸手去抓她。
“啊诶……”赵婧嫣没想到被身后人一扯,惊呼一声,重重往后摔去,直至砸向车壁,南宁王眼疾手快一捞,将人稳稳搂在怀里。
温香、软玉……
一时间这词儿入脑,两人四目相对,由于挨得近,互相能瞧清对上眼中的自己。四下气氛一时僵硬。
赵婧嫣一把推开人,坐向旁侧,微微垂头,心里有拨浪鼓在晃。她自己也不知那里来的胆子敢顶嘴了。
还未话,旁边的南宁王瞪了她两眼,率先下了马车,不会儿听到他怒声道,“猫儿,狗儿,咱们走!”
。
跌跌撞撞进了萧府。路过竹里庭院时,萧祁远正坐在蔷薇花架下,施烟原想从西侧雨廊悄无声息往屋里去,低沉悠悠的声音从后传来,“过来。”
施烟顿时立在原地。一阵穿廊风从背后无声略过,施烟摇了摇头,回道,“二哥,我有些乏了,想回屋子歇息。”
“到这来休息,”这声音不急不慢,由不得人反驳。施烟预不听,往屋内走去刚伸出一只脚,“若不来,我便亲自搂你过来。”
萧祁远轮椅旁边有一个藤条躺椅,施烟时常在那处盹。
院里丫鬟们此时不知去了何处,施烟无奈,缓慢地一步一步挪过去。
萧祁远颇有耐心,等她走到跟前来,盯着她左侧瞧。
施烟要躲,却轻而易举被他用两根手指捏住下颌。他少见地当着自己的面寒了脸,“躲什么,现在捂住了,明日脸上就得留疤。”
嘴上凶巴巴,手上还是拿了旁边的药膏给她轻轻涂抹。
“不许哭。”温和俊毅声沉哑,施烟委屈地瘪了瘪嘴,听他的话不敢哭出声,泪却一颗接一颗的落。
以前在家中,除了练功苦些,父亲兄长都舍不得动一根手指头,这两年跟着萧祁远更是娇生惯养的,一句重话也听不得了。
冰凉药膏覆在脸颊,浓烈扑鼻的药味不浓不浅,施烟嫌无趣,指尖从他腰侧缓慢绕到胸前,再往前,两指松松垮垮搭在萧祁远肩膀上。
“二哥,是知道我去做什么了吗?”
萧祁远顺是将人搂在怀里,平淡瞧她一眼,“居玉楼,赵婧嫣。”
地名人名从他薄唇吐出,隐带了一丝凉意,腰肢被扣得很紧,不过一晃,她便喘不过气来,“二哥,松开些,快喘不过气来了。”
他却不依,快速松了只手臂,将施烟的脚一并捞起。
“………就不该放你出去。”低压声抵在耳边,沉稳有力的怀抱将她禁锢,施烟躲不开去,也只得在他怀里找个舒适姿势。
手臂一扬,便碰到轮椅的侧木,指腹在繁复花纹上头轻轻摩挲,“婧嫣姐姐讨厌我。二哥,我好像不得许多人欢喜啊。”
施烟声音细而弱,将落寞拢起。后背有微凉指尖缓慢略过蝴蝶骨,她动了动身子。
怀抱被收紧,萧祁远声音闷闷道,“有二哥喜欢你就够了,要别人喜欢做甚。”
施烟指尖在轮椅上绕圈,淡淡应了声,“………嗯。”
。
自前些日子同赵婧嫣拌嘴,南宁王便不与她再见,自个儿来居玉楼喝茶听曲儿。
这日,厢房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轮椅撵过房内,萧祁远含笑声起,“益州□□,殿下还有闲心喝茶,倒是舒坦。”
南宁王养尊处优,掀了掀眼皮瞧他一眼,“萧家主可是个大善人,怎么,今年不设粥棚赈灾了?”
“殿下是天家人,您都不担心,在下凡夫俗子,又能伸手到哪儿去呢。不过,在下今日来,是有件事儿要同殿下商谈商谈。”
萧祁远不怒自威,此番到不像是普通商人,气场比这皇家龙子还要压迫人。
“何事?”
“都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南宁王殿下前几日看了一场戏,在下想问问,您是倚仗宫内,还是依仗下头的百姓呢?”
南宁王折扇一挥,遮了半张英气脸颊,冷眼看萧祁远,倒想是个来讨债的,“家主以为,本王凭的什么?”
话音一落,梁胥不知从何时出来,悄无声息靠近南宁王,一手钳住他脖颈,往地上狠狠掷去。
南宁王身后两个随从脸上闪过惊诧,大叫道:“大胆刁民!竟敢行刺当今王爷!”
萧祁远抿了一口茶,面无表情盯着茶碗中的漂浮,“我不过同南宁王殿下交谈罢了,谁敢去报信,先问问我手中的茶盏愿不愿意。”
………
施烟正从一侧细楼上来,待踏上最后阶梯,瞧过深衣男子怨气浓重,带着两个缩肩埋头的随从匆匆离去。
推开门,施烟将方才所见出来,“二哥,我方才瞧见南宁王了。”
萧祁远轻轻扣住施烟的手,笑着问她,“哦,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