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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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清曜细数自己的一生,记忆里,有人叫过她将军,有人叫过她月月儿,有人叫过她清曜。

    叫自己“月娘”的,却唯独谢璧采一个。

    陆清曜怔怔地看着阴影中渐渐浮现的身影,一时间,只觉得恍然如梦。

    谢璧采拿着诏书、踩着木屐缓步而来,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扮——白袍鹤氅,玉冠羽扇。

    只见他眉眼温润,唇畔含笑,仪态还是那么高高在上,不染凡尘。

    时隔多年,陆清曜看着这个还略带稚气的谢璧采,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应该笑还是该哭。

    又见面了,谢璧采……

    “我觉得这里还不错,总比没命了好,不是吗?”陆清曜起身端坐,歪了歪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谢璧采。

    在陆清曜的目光下,谢璧采只是轻声长叹:“是啊,总比没命了好。”

    见到谢璧采这一刻,陆清曜才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回到了十年前,那年她十四岁。

    那年,她的父兄战死沙场,她还来不及悲伤,一旁虎视眈眈的萧家和颜家就以陆家叛国谋反为由,将陆家满门抄斩。

    如今,就只剩下她一个孤女,在天牢中苟活。

    她出身的陆家本是清河郡一带的士族豪强,到她祖父那一辈时,大夏发生九王之乱,国力衰微,再无力控制北方胡人。

    当时,以匈奴、鲜卑、羯、羌、氐为首的五大胡人部落纷纷揭竿而起,趁大夏内乱,割据为王。

    大夏皇室无力招架,只能带着一部分北方百姓渡过长江,迁都建安。

    陆清曜的祖父审时度势,护送夏衷帝南渡建安,重新建立政权,同时,也在此获得了极大的权利,成了世家中最顶尖的一员。

    到了陆清曜这一辈时,清河陆家甚至号称能与皇室平分天下。

    这样的陆家,早就成了诸多人眼中的钉子,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不是我陆家勾结外敌,意图谋反吗?”陆清曜一步一步走进谢璧采,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像谢三公子这样爱惜羽毛的人,怎地来看我来了?”

    “哦——我怎么忘了,我和谢三公子还有一纸婚约呢!”陆清曜脸上毫不在意地笑笑,“吧,谢三公子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谢璧采向陆清曜展示了一下手里的两封诏书:“自然是来宣读陛下的召令。”

    “哦?”陆清曜看着谢璧采手中的诏书,缓缓收紧了手掌。

    她在她的记忆里,这两封诏书中,有一份是赦免她的诏书。而另一份则是将她赐死,封谢璧采为尚书令的诏书。

    上一世,谢璧采当着她的面烧了封赏的诏书,最后却死在她手上。

    这一世……他又会如何选择呢?

    陆清曜屏住了呼吸。

    谢璧采展开了诏书,言简意赅。

    “陛下下令,赦你无罪。”

    陆清曜缓缓松开手心,手心里满是冷汗,她看着谢璧采,一时间不知道应该些什么。

    她从来就没看透过眼前这人的心——喜欢她,又偏偏与她立场相对;不喜欢她,又总是救她于水火之中。

    “若我所料不错,另一封诏书是直接赐死我的罢?”

    “谢璧采。”陆清曜一手扣住铁栅栏,“知道放过我会是个什么后果吗?”

    谢璧采低头贴近了陆清曜,温热的吐息落在她的脸上,空气中无端平添了几分暧昧的气息。

    谢璧采缓缓地笑了,在她耳边低声:“月娘,我自然知道。”

    “你就不怕我迁怒谢家,连你也一块杀了?”陆清曜看着他,也笑了,“毕竟谢家选择了明哲保身,看着我陆家蒙难呐。”

    “你会杀了我吗?”谢璧采反问道。

    怎么不会?谢璧采,你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谢璧采却不再纠结这个问题,正示意狱卒开牢门。

    陆清曜退后两步,笑颜明艳:“这样就想让我放过你?怕是还不够啊……我看你长得不错,不如以身相许吧?”

    “不是已经以身相许了吗?”谢璧采似笑非笑地看了陆清曜一眼,将手中那份赐死她的诏书展开,置于火上,“我看,还是加上这个吧?”

    看着谢璧采再此将那份诏书烧毁,陆清曜眼里一时空濛如雨落。

    前世,今生。

    无数场景交错,最后化作谢璧采临死前看她的那个眼神——那么的不可置信,又那么哀伤,让她刻骨铭心地记了一辈子,到死都不能忘怀。

    那个眼神时时刻刻不提醒着她:陆清曜,恩将仇报也不过如此啊!

    确实,不过如此……

    谢璧采才踏入牢中,就被陆清曜抱住了腰。

    一时间,陆清曜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死死抓着谢璧采的腰封。

    多年来,压抑在心头的悔恨和愧疚都随着眼泪流出。

    “对不起……”

    谢璧采,对不起……

    被突然抱住的谢璧采茫然了片刻,然后伸手轻轻抚过陆清曜的鸦发:“乖,月娘不哭了。”

    陆清曜的这一举动着实吓了谢璧采一跳。

    在他的记忆里,陆清曜自幼便跟随祖父习武,加上她又是家里最的,就被惯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霸道任性性子。

    现在这幅委屈落泪的模样,他倒还是第一次见。

    也是,她这三个月来遭逢的变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想到这,谢璧采温柔地拭去陆清曜脸上的泪水:“是我来晚了。”

    接着,他温柔地解下陆清曜手腕间的镣铐,低声问道:“如今陆家被封,你先随我去谢家,可好?”

    陆清曜已然平复了自己的心绪,见谢璧采这样对她,鼻头一酸,急忙松手低头:“好。”

    既然老天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那么,接下来,该杀的她一个都不会放过,该还的她也会用她所有的一切去偿还……

    谢璧采也不嫌弃她弄脏了自己的衣服,还解下身上的鹤氅披在她身上,再牵过她的手,带她走过阴暗漫长的天牢。

    陆清曜只觉得自己被一股清冷的、雪一般的味道包裹了起来,手被一个干燥、温暖的手裹住。

    一下子,牢里阴暗腐朽的气息、撕心裂肺的哀嚎,前世的腥风血雨、爱恨情仇都被隔开了。

    谢璧采牵着她,仿佛穿越了两世的时光。

    陆清曜心头一动,还未想明白什么,就被灼目的阳光刺了眼睛。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挡住阳光,泪水无声地从她的眼角落下。

    她,陆清曜,又回来了!

    ……

    建安城外,过了朱雀桥,便是乌衣巷。

    乌衣巷相传为前朝禁军驻军所在,因禁军皆身着黑衣,故而当地人称这个地方为乌衣巷。

    如今的乌衣巷,却是当初南渡的诸多世家豪强所在之处。

    其中,势力最强、占地最大的两大家族便是清河陆家与陈郡谢家。

    陆清曜掀开车帘,看着车外萧家正门外车水马龙,冷笑一声:“曾经的陆家门前也是这幅景象,如今却门可罗雀。也不知这飞进萧家的燕子,过些时候,又会飞进谁的家中!”

    谢璧采目光深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只是轻摇手中羽扇,向外面赶车的车夫嘱咐了一句:“绕路,走谢府西侧门。”

    “是,公子。”车夫马鞭一扬,木质的车轮碾过青石板,转换了一个方向驶去。

    “先委屈你在我的听涛院住一段时日了。”谢璧采含笑到。

    陆清曜放下车帘,转而看向谢璧采:“我曾听谢家嫡系子弟在十二岁之后都会单独分一套院落出去,可是真的?”

    “是,听涛院在谢府西北角,周围连着一大片竹林,就是太过僻静了些,还望多多见谅。”

    “无妨,如今我能有个安身之处就不错了。”陆清曜拢了拢身上的鹤氅,“只是不知‘听涛’二字,又是何意?”

    “风过竹林的声音让人不经想到沧海间浪声涛涛,故名听涛。”谢璧采羽扇轻摇,“待会儿等你梳洗过后,再与我去见家父。”

    “理应如此。”

    “公子,到了。”谈话间,马车停下了,车外车夫低声道。

    谢璧采掀开车帘,径直下车,再转身伸手,搭了一把陆清曜。

    一进门,谢璧采就领着陆清曜在让人眼花缭乱的阁楼间穿梭,一路上越走越偏僻。刚开始还能见到几个侍女厮走动,到后来连个鬼影都见不到。

    走了好一会,两人终于来到一处月亮门,一进去,便是满眼的绿竹幽幽,中间一条青石道劈开了这无边无际的竹林。

    看着这条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道,陆清曜就忍不住腹诽谢璧采这人有病。

    住什么地方不好偏偏要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陆清曜上辈子也曾在听涛院住过一段时日,那地方除了地理位置偏僻外,这竹林里的竹笋也让她记忆尤深。

    起因是她无意间知道了谢璧采爱竹,而那段时日她对谢璧采偏见颇深,一心想要跟他作对。

    于是,她就砍了听涛院一圈竹子移栽上梅树,然后还将竹林中新生的春笋刨了大半,送到谢璧采屋里,还让人带了句话——

    “我看今年竹林中春笋长势不错,就姑且以这蓼茸蒿笋给谢三公子的春盘添个菜色,如何?”

    后来听,谢璧采看到外头被糟蹋的竹林以及满屋子的竹笋都气笑了,指着地上的笋让人给她带话道:“多谢月娘美意,此乃人间清欢味,当与之共赏。”

    然后就让人给她喂了一个月的竹笋,以至于她有段时间看到竹子都想吐。

    “我这竹林可有不妥?”谢璧采看陆清曜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有些担心地问道,“还是月娘你身体不适?”

    陆清曜正想摇头,突然,一股莫名的寒气直逼她的后心。

    上辈子在战场上摸爬滚出的敏锐感知竟然在竹林中感觉到一丝细微的杀意。

    细微地像是错觉。

    陆清曜眉梢一挑,伸手拦住了正要踏入竹林的谢璧采:“先等等,不太对劲。”

    “嗯?”谢璧采抬头望向竹林,左右看了看,弹了弹羽扇,“确实,太安静了些。”

    此时不过正午时分,日头正烈,而竹林中却一片寂静,竟一丝风声虫鸣也无。

    压抑而冰冷的气息在林间蔓延,陆清曜警惕地看着四周。她和谢璧采具是手无寸铁,但在他们的脸上却见不到一丝慌张的表情。

    陆清曜甚至还有心情调侃谢璧采:“谢三公子的美貌果真误人,这还是大白天,就有不速之客上门来访了。”

    “唔,月娘无需自卑。”谢璧采手持羽扇,施施然地站在原地,仿佛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是眼底寒光乍现。

    竹林中传来一声竹节被折断的清脆响声。

    接着,整个竹林无风自动,竹叶萧萧而落。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