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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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堂中,光影被雕花的门分割得破碎不堪。

    陆清曜背着摧龙枪,一撩裙摆,跪在蒲团上。她的背挺得笔直,脚上的白袜被尘土污染,她抬起头,逆光看去,佛龛里的佛像慈眉善目,好像正以温柔的目光看向她。

    陆清晚挺着肚子,居高临下地看着陆清曜。

    “枪给我。”

    陆清曜有些犹豫,毕竟摧龙枪是一柄不知道饮下多少血的凶兵,自家阿姐的肚子已经那么大了,怕是不日就要临盆了……若是让她接触摧龙枪,枪上煞气是否会影响到阿姐肚子里的胎儿?

    “给我!”陆清晚再次重复了一遍,并向她伸出了手。

    陆清曜只好解下摧龙枪,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陆清晚接过摧龙枪,仔细地抚摸过枪身。摧龙枪并没有枪缨,原本应该放着枪缨的地方雕刻的是一条云龙,龙嘴里吐出一截如剑一般锐利的枪头,在佛堂的光影中泛着一层淡淡的乌金色。

    “摧龙枪,相传此枪是由龙骨锻造,陆家先祖曾以此枪诛杀过一条为祸苍生的恶龙,故而得名摧龙。”陆清晚双指扫过枪身,“枪里融汇着龙的血、骨、魂,若是没有足够的觉悟,就不配拥有这柄枪,你明白吗?”

    陆清曜猛地看向陆清晚。

    “这些本该由父亲告诉你,只可惜——呵,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就……”

    襄阳城的惨状再次浮现在陆清曜眼前,战场上空乌鸦盘旋,战场中血流成河。

    她握着摧龙枪,胸口被利箭刺穿,满身是血,不曾后退过一步。

    若是……当时父亲在天之灵有所感应,也会为她骄傲吧?

    “清曜不比父亲,一肩扛起大夏江山,背负天下黎民百姓的安危。”

    “但若是退无可退……”

    陆清曜的额头缓缓碰在冰冷的地面上。

    “陆清曜不会后退一步!”

    陆清晚深深看了一眼她,深吸一口气:“好!无论如何,身处何种境地,都不能丢了我清河陆家的风骨!”

    “今天,我就把摧龙枪正式交给你!”

    陆清晚并没有将摧龙枪交给陆清曜,而是重重地放在香案上。

    “不过这只是我要交代给你的第一件事而已。至于第二件事……”

    “今日,在这里,在父亲和二弟的牌位前,以摧龙枪为见证。”

    陆清晚转身看着牌位,面容冷硬。

    “我要你发誓,要让兰陵萧家、谯郡颜家的所有人,为我陆家上下百余人——”

    “血债血偿!”

    什么?

    “所有人?”陆清曜猛地抬头去看陆清晚,满脸的不可置信。

    “对,所有人!一个都不要放过!”

    “阿姐,我若是也这样滥杀无辜,那跟萧温之流有什么区别?!”

    “你想怎样?”

    “只诛祸首,绝不滥杀!”

    陆清晚猛地转身,一巴掌狠狠地落在她的脸上。

    陆清曜的脸很快肿了起来,浮现出一个掌印。

    平生以来,无论她陆清曜做做出多过混账的事,甚至一鞭子把颜贵妃的车架掀下护城河、在皇帝面前顶嘴,阿姐都没有动手过她,唯独此时,唯独此刻。

    陆清曜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陆清晚。

    “陆清曜!”

    陆清曜只觉得眼前的陆清晚陌生得令人害怕。

    她再一次体会到仇恨的可怕,竟然会把她的姐姐……变成这个样子!

    “阿姐!”

    “别叫我阿姐!”陆清晚狠狠一挥手,扣住了陆清曜的肩膀,“陆清曜,今天你若是不答应,我就当没你这个妹妹!”

    “阿姐……”陆清曜避开了陆清晚的目光,低下了头。

    “陆清曜!你可知我费劲心思救你一命是为了什么吗?”陆清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捧起她的脸,语气还是跟往常一样温柔,出的话却无比凄厉,“姐姐不是为你好,若是真的为你好……就应该一杯毒酒杀了你,而不是让你苟且偷生!”

    “阿姐?”陆清曜的眼里印出陆清晚此刻的模样,却被很快她用手遮住了眼睛。

    温热的水滴在她的脸上,一滴、两滴……

    “父兄亲族都已经死了,偌大的清河陆家就剩下我们两个弱女子……”陆清晚的声音又温柔下来,带着些哽咽,“我知你有你的底线,但陆家,就只有你了!”

    “姐姐求你了!!!”

    陆清曜将陆清晚的手从眼睛上挪开,一睁眼,映入眼帘的就是陆清晚狰狞的面孔。

    陆清曜一颤,不知为什么,推开了陆清晚的手。

    陆清晚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了,又一记耳光在陆清曜的脸上,声音凄厉如厉鬼:“我要他们统统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是他们欠我们陆家的!将他们千刀万剐不足以消我心头之恨!”

    陆清曜看着状若疯狂的陆清晚,一时无语。

    是啊,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陆家上下百余人……都是她的亲人啊!

    她又怎么会忘记在天牢里,她的亲人被一个一个拖出去,挣扎着来到她的面前,一声声如泣血——

    “我陆家,从未做过叛国通敌之事!”

    “就算今天你们死我,陆家没有做过的事情,我不会认!”

    “一定要活下去啊……陆家不容他人如此污蔑!”

    “月月儿……活下去啊!”

    那样的血海深仇,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可若是如果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抛弃底线,滥杀无辜,这样的人还是她陆清曜吗?

    那她跟萧温这样的畜生又有什么区别!

    “我……做不到。”一行清泪从陆清曜的眼角流出,她向陆清晚缓缓磕了一个头,“对不起,阿姐……”

    “呵……哈哈哈哈哈哈——”陆清晚仰天大笑起来,猛地将香案上的摧龙枪扫落。

    摧龙枪重重地砸在陆清曜的背上,陆清曜闷哼一声,身形却纹丝不动。

    “滚!你给我滚!”

    陆清曜拾起地上的摧龙枪,最后看了一眼香案上的牌位。

    希望阿爹和二哥在天之灵……

    “阿姐,我先走了,你多保重,我来日再来看你。”陆清曜起身,伸出手想抓住阿姐的手,却又在中途收回。

    陆清晚侧过身子,避开了陆清曜,像是在无声抗拒什么。

    佛龛中的佛像表情依旧温柔,像是包容了世间所有的苦痛。

    陆清曜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一推开门,便看见谢璧采正站在合欢树下,阳光落在他的身上,远远的看去像是初入凡尘的谪仙。

    见到陆清曜,谢璧采先是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她的脸颊,问道:“疼吗?”

    “哎,毁容了,你可别嫌弃我。”陆清曜这才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痛,而且肩头的伤口似乎也裂开了,正在隐隐作痛。

    “你们了什么?”

    “没什么。”陆清曜回头看向佛堂,“只是阿姐还怀着孩子,脾气有些不好罢了。”

    “冰窖里还有一些冰,回去给你敷一敷脸。”

    “喂,谢三公子,你不会真的嫌弃我脸被肿了吧?”

    “……你还知道你的脸肿了。”

    陆清曜斗嘴斗得正欢,就在即将走出宫门时,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陆清曜揉揉眉心,她今天一定是出门没看黄历,这不详的预感真是一股又一股。

    见陆清曜突然站定不动,并回头看着那个佛堂,谢璧采不由问道:“怎么了?”

    “不知道,总感觉眼皮在跳。”陆清曜揉揉自己的脸颊,痛得倒吸一口冷气,同时也让脑子清醒了一点。

    “怎么感觉今天你很倒霉的样子,是出牢前没用柚子叶给你去去晦气吗?”

    陆清曜一时有些不安,焦躁地在原地转了两圈:“不行,我得回去看看。”

    谢璧采按住了陆清曜的肩膀:“行,回去看看吧。”

    两人决定倒转回去看看,才刚刚走进偏殿地界,就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陆清曜被这哀嚎声吓了一跳,急忙冲了过去:“阿姐!”

    “姐!娘娘她的羊水破了!”屋里,传来李嬷嬷焦急的声音。

    陆清曜一愣,有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您快去请素大夫过来!”

    素大夫?是谁来着……

    对、对……是素问卿!

    陆清曜在记忆旮旯里刨出了素大夫到底是谁,然后慌乱地转身就要走,却被谢璧采拦下。

    “谢璧采!”

    “传天下三神医之一的‘医仙’,南柯素家的素问卿素姐,是吧?”谢璧采飞快地道,“你这个样子还是在这里等着好了,我去找她过来。”

    陆清曜摸了摸被肿的脸,点了点头:“劳烦了!”

    ……

    建安城,太初宫。

    自大夏南迁,衣冠南渡后,这个原本破旧的行宫经过几次修缮改建,现在已经是大夏最为宏伟的宫殿,也是整个大夏的政治中心。

    大夏如今的皇帝——司马清睿,此时正坐在紫檀龙椅上,手里握着一纸奏章。

    这司马清睿登基不过四载,今年也不过三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一身白龙服更显得玉树临风。

    他微微上挑的眼角显露出一丝邪气,薄唇微抿,剑眉紧蹙,似乎在为什么忧心。

    赵常侍是自幼跟随在陛下身边的宦官,掌管着皇帝身边大大的日常事务。此刻,他正垫着脚尖,轻手轻脚地端上一杯茶来。

    “陆清曜那个丫头已经到了长门宫了罢?”司马清睿头也不抬的问道。

    “是,陛下可真是料事如神。”赵常侍放下茶盏,笑着道,“那李嬷嬷听了承恩公之事,就急急忙忙地跑去了谢府。陆清曜一听此事,便马不停蹄地赶往长门宫。”

    “只是……”

    “只是什么?”司马清睿凤眸一撇,不怒自威。

    “陛下为何要绕这样大的一个圈子保住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