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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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袁若气喘吁吁地掀开帷帐,眼底是压制不住的兴奋和激动, “先生!”

    谢璧采从容优雅地端起茶盏, 放到唇边轻轻吹了吹:“这么激动做什么?气喘匀了再话。”

    袁若双手撑着膝盖,背上起起伏伏, 好不容易平息下了气息,这才发觉自己真是失礼极了, 赶忙抚平自己的衣角,施了一礼。

    但他的语气里还是掩饰不住那兴奋之意:“先生, 北府军大胜!大胜!以八万之众抵挡百万大军, 当年赤壁之战也不过如此!”

    他大气都不出, 一口气把这事完,看着那边悠然自得、摇扇饮茶的谢璧采, 有些不解:“先生不高兴吗?”

    谢璧采缓缓放下茶杯:“高兴。”

    他抬眸看向袁若:“只是,现在高兴, 还太早了些。”

    对上袁若不解的眼神, 谢璧采站起身, 轻笑了一声。

    北风掠起他的衣角发梢。

    一袭白衣立于苍茫山崖上, 木屐下是深渊万丈,广袖流云过, 玉冠凝清光。

    羽扇轻摇,弹指间,灰飞烟灭。

    “这不过是解决了外患罢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

    “这场绯水之战, 不过是个序幕罢了。”谢璧采垂眸看着不远处的战场,“赢了,意料之中,没赢,才是我该头疼的。”

    随后,他将羽扇一指西面:“而那里,才是我们要面对的,风云诡谲的战场。”

    袁若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目光里的兴奋和激动渐渐消退,凝重一点点爬了上来:“先生,学生明白了。”

    “既然明白了,还愣在这里做什么?不快收拾东西?”

    “诶?先生?”谢璧采这句话彻底把袁若搞懵了。

    “出发,去荆州。”谢璧采摇扇转身,“你不是恨他吗?此地无需你我费心了,是时候脱身去会会你那好父亲了。”

    袁若的眼里先是划过一丝淡淡的恨意,像往池塘里投入的一块石子,涟漪过后,又很快平静了下来。

    他垂眸低笑:“先生真不是提前为陆将军去铺好路?”

    “这岂不是正合你意?”谢璧采笑着反问道,抬步便往山下走去。

    “先生,且等等我!”

    -

    萧温亦不知为什么自己会走到这一步。

    北府军大胜后,他先是与北楚残军遭遇,歼敌之后,还不等他喘上一口气,便被羌族新兴的一支军队劫了粮草。

    陆清曜收拾了绯水残局后,联合建安城中的司马清睿,以清君侧、诛逆贼为名,大军一路向西,枪指萧温。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萧温手下五万大军虽是精锐,却久战数月,早已疲乏,又加上粮草被截,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萧温也深知这一点,便决定退守荆州。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心腹荆州太守尹琮,竟然将他拒之门外。

    尹琮站在城楼上,满脸痛心疾首,不似作伪:“并非是某不愿意开这城门,以报答萧公昔日之恩,只是某今日若开了这城门,岂不是成了大夏的罪臣?”

    “自古忠义两难全,国家大义面前,还望萧公能体谅某的难处。”

    萧温在城门下,放声大笑:“好一个忠义两难全,尹琮是孤看错你了!”

    “只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今日我的下场就是你的来日!”

    “主公!”萧温手下的将士压低了声音,“如今要如何是好?”

    “荆州易守难攻,如今这般,我们只能北上,暂时摆脱了陆清曜再。”萧温抬手示意,“撤兵。”

    另一边的城门上,谢璧采盘膝而坐,膝盖上搁着一把古琴。

    博山炉蒸腾起袅袅青烟,随着无形的琴音在空中纠缠。

    谢璧采随着琴音长啸:“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

    很快,马蹄和大军行进的声响断了他的雅兴。

    但萧温已然是听见了这处城门上的动静,勒马仰头,微微眯起了双眸:“城上之人,可是谢无瑕?”

    谢璧采指尖扫过琴弦,发出铿然一声轻响,余音绕耳不绝。

    他托起古琴,递给了侍立在一旁的袁若,略微整理了一番衣冠,施施然地向前两步,站在了城墙边:“见过征西王。”

    “许久未见,不知萧公可否别来无恙?”

    “是你?”萧温眯起了眼睛,“早听闻谢太傅唇枪舌剑的厉害,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谢璧采取来羽扇,轻轻摇动两下:“萧公谬赞了。”

    “只是谢太傅的眼光着实不怎么样。”萧温抬唇相讥,“今日尹琮能背叛孤,明日自然也能背叛你。”

    “明日之事,便不劳萧公费心了。”谢璧采神色为动,语气淡淡,“只是大宛马日行千里,萧公若是不走得快些,怕是要给月娘给追上了。”

    “呵,可惜了谢奕和司马清睿,到头来,竹篮水一场空!”萧温拉了拉缰绳,调转马头,临走前还不忘再给他添堵,“不过,你和陆清曜又能走得了多远呢?孤王拭目以待!”

    “这就不劳征西王挂念了。”谢璧采眼睑低垂,“左右,征西王是见不到了。”

    “驾!”萧温没有理会他的挑衅一扬马鞭,朝着北方去了。

    谢璧采望着萧温的背影,扯了扯嘴角:“袁若。”

    “学生在。”袁若抱琴躬身。

    “过来一道看看,也算是了结了……”谢璧采到这里,语气一顿,话锋一转,“自己的心结罢。”

    袁若眼神不明的上前两步,目光死死落在了萧温那有些佝偻的背影上,压低了声音:“先生神机妙算,学生不如。”

    “尹琮此人生性贪婪残暴,当初投靠萧温也不过是慑于萧温的实力,才忠诚地供他驱使。”谢璧采的眼底划过一丝冷嗤,“如今萧温眼见着要日薄西山了,只需稍稍以利相引,自然就会背弃他。”

    “这种人,短暂结盟即可,但是太多贪心不足,长期来看,还是……”剩下的话,谢璧采并未明,但袁若已大致知晓了他的意思。

    除非尹琮身上真的没有任何把柄,否则日后,必然要对他进行一场清算。

    -

    萧温离开荆州城后,一路往北方而去。

    大军往前行进了不过一天,萧温便发现自己走进了岔路,进入了一片山谷。

    更加诡异的是,大军进入这片山谷时指南车突然失去作用,当他们想要原路返回时又回到了远点。

    他们在这片山泽中迷路了。

    就在萧温愁眉不展之际,空山间忽然响嘹亮的歌声。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萧温的眼里划过一丝警惕,听这歌声像是这山中隐士,但此时出现在这种地方也有些巧合得过分了。

    但大军已在山中迷路了数日,也不容他太过犹豫。

    于是萧温唤了手下来:“顺着歌声把人找到。”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客气些,尽量不要动粗。”

    很快,手下人便将人带来过来。

    出乎萧温意料的是,来人是个猎户,一身短,动作干练,身后背着弓箭,腰间缠着一把猎刀,脸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猛兽一抓,留下了三道疤痕。

    看起来格外凶神恶煞。

    猎户见了萧温,脸上也没有露出什么惶恐的表情,落落大方地向前走了一步,躬身施礼:“阁下可是征西王?”

    萧温握着马鞭,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手心,眼中杀机一闪而过:“你认得我?”

    猎户从怀中取出一枚墨色玉佩,递了上去:“不知征西王可还记得此物?”

    萧温示意手下人将玉佩呈上来,他仔细量着那枚玉佩,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光彩。

    别的不,这枚玉佩上的萧字,便是萧家独一份的篆刻手法。

    那猎户解释道:“征西王可还记得二十四年前,您重伤流落于云梦泽畔的渔村?”

    “你……”萧温眉心微皱。

    “这块玉佩便是当时您赠与我阿姊的。”猎户的神情闪过一丝痛楚,“只是阿姊身体不好,早已……这枚玉佩她一直戴着,如今正好物归原主。”

    “节哀。”萧温低声道。

    “无妨。”猎户摆摆手,“当初大人为剿匪而来,村中人至今也感念大人的恩情。阿姊之事,不过天命罢了。”

    他长啸一声,抒发了胸中郁气,这才有心思观察附近情形。

    “我观征西王在此徘徊,可是迷了路?”猎户解释道,“我曾师从一老道,那老道言此处山中有铁矿,指南车到了此处皆会失灵。”

    “原来如此。”萧温沉吟片刻,“可否劳烦你,为孤带路?”

    猎户一拱手:“万死不辞。”

    萧温心下还是闪过一丝怀疑。

    原因无他,只是猎户出现得太巧了一些。

    只是谢璧采当真如此神机妙算,能将他的行军路线也一一算清楚不成?

    “大人?”

    可若是他不信这猎户,只能带着大军在此间迷失。

    “劳烦你在前头带路。”萧温自发家以来便是个赌徒,“全军跟上。”

    如今他已经山穷水尽,不若赌上一把。

    或许还能搏出个生机。

    只是这一次,他赌错了。

    那猎户将大军引入了一片沼泽之中,看着被吞没的士兵们,萧温拔出了纯钧剑,剑锋直抵猎户的后心。

    猎户拔刀相对。

    只可惜,纯钧剑削铁如泥,当即将猎户的猎刀一斩为二。

    萧温一剑穿透了猎户的胸膛,低声道:“谢璧采!”

    猎户听清了他的低语,忽然笑了起来:“萧温狗贼!”

    “当初我阿姊救了你,你却带着手下,将我村中老杀了充做军功人头!”

    血从他的口鼻中涌出。

    “我只恨不得亲自为阿姊报仇雪恨了!”

    荆州城内,谢璧采素白如玉的纤长手指拈起一枚棋子,“哒”得一声落在了棋盘上。

    忽然,他似有所感地看向了窗外,长久未语。

    “先生?”袁若喊了他一声。

    “起风了。”他漆黑的眼眸望向檐角风铃。

    袁若不解其意。

    “走吧,”谢璧采拢了拢领口,起身,“该去为萧公送上最后一程了。”

    -

    滚滚长江东逝水,汹涌的浪涛咆哮着。

    萧温带着仅剩的士兵来到了江边,前方无渡口,后方有追兵。

    退无可退。

    大宛马力若千钧,每一脚下去都发出雷霆震动。

    萧温胯|下的马不安分地扑出两声响鼻,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地面的微微震动。

    他知道,陆清曜来了。

    只见来人红裙银甲,背后背着一把乌金长|枪,数日来的奔波并未在陆清曜的脸上留下半点痕迹,依旧皎皎如明月。

    她勒紧了缰绳,照月白双蹄在空中虚踏了两下:“萧公,别来无恙。”

    事到如今,萧温虽然看起来狼狈不堪,可神情依旧镇定自若。

    他缓缓抽出了腰间的纯钧剑。

    陆清曜莞尔一笑,解下了背上的摧龙枪:“起来,我这还是第一次与萧公对上。”

    “成王败寇,无需多言。”萧温手中剑锋泛着微微的寒光,直指陆清曜。

    陆清曜目光一寒:“当初你杀我父亲时也是这般辞?”

    萧温轻笑一声:“他挡了我的路。”

    “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萧温抬眸看向陆清曜,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丫头,当年我就应该杀了你。”

    但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不只是杀了你,最该杀的,应该是谢璧采啊!”

    摧龙枪枪尖划出一道圆弧,陆清曜横枪立马,枪尖直指萧温,语气确实前所未有的平静:“多无益,受死吧。”

    陆清曜一夹马腹,照月白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驮着她便直向萧温冲了过去。

    摧龙枪化为一点乌光划了出去,陆清曜紧随其后。

    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无数画面闪过,最后化作了虚无。

    摧龙枪划破一切虚妄,直刺萧温心口而去。

    所有的夙愿都应该在此刻被了结。

    江风卷起谢璧采的广袖与发梢。

    他望着远处搏杀的两人,低低道:“都结束了。”

    摧龙枪与纯钧剑如雷霆交击,划出一串火星。

    风被撕裂的声音和枪剑交击声融为一体,最后化作云龙咆哮,刺得所有人的耳朵发疼。

    最后是枪尖破开血肉的声音。

    温热的血花四溅,落在了陆清曜的脸上。

    萧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