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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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时,赫敬定还叫川穹。

    那年江离耳聪目明,在光秃秃的不死峰上漫天疯跑,眼眸清澈如仙泉,笑声朗朗不休,是个心高气傲、唯我独尊的丫头,立志要比父亲和母亲更厉害——

    要成为天偃,要杀光仇人,要做出天下间最完美的傀儡。

    “天山玄铁为骨,汉白玉为肉,树脂、乳胶为皮,肌理纂刻成形……”

    江离趴在锻造火炉旁,脸两侧尽是婴儿肥的软肉。

    一双清亮的眼瞳中尽是潋滟波光,令人见之忘俗,与这不羁的山间清风相映成趣,樱唇鲜红而柔软,笑眯眯地抿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三尺高、九尺长的锻造火炉内躺着一具傀儡。

    他已被烈火炙烤了八十日,如今铁身被塑造得坚不可摧,只剩明日最后一天便能出炉了。

    江离为了这一天的到来等了太久。

    “川穹,江离。”她捧着自己的脸,傻兮兮地盯着炉中面容凌冽俊厉的男人,笑着自言自语,“你是我,我也是你。”

    男人的头发足有成千上万根,每一根皆是她不眠不休、花了不知多少个日夜,以月华丝一根一根缝在头皮上的,如今那些晕着淡淡冷色的丝线与殷红的火光一同照亮了她的双眼。

    刀枪不入、水火不侵、雷电不惧。

    锋利的轮廓每一处皆透露出坚韧不屈的意味,手指更是骨节匀称分明,修长而有力,长眉如削,高挺的鼻梁与深陷的眼窝更凸显了五官的立体。

    左胸本该是心脏的位置,被烙上了一块半掌大的纹印,是江家主傀特有的印记——血红螭龙。

    “川穹,我会一直在此等着,等你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人便是我。”

    左右她天天就没老老实实地在屋里的床上睡过觉,索性抱了枕头和棉被便铺在了锻造火炉的旁边。

    虽是腊月大雪纷飞,但身旁有着炙烤的烈火,不仅不冷,反而温暖异常。

    杜若清出门时,见到的便是女孩被高大赤.裸的男人心翼翼地圈在怀中的诡异场景。

    刚出炉的傀儡,不穿衣服很正常。

    毕竟穿了也早该被火烧成了灰。

    江离睡得迷迷糊糊,大抵今日没有被杜若致命殴喊起床,梦中无意识地笑得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米牙。

    男人那双琥珀似的眼眸静静地描摹着怀中人的每一寸容颜,神情多是思忖与麻木——傀儡,合该是麻木的。

    他们没有生命,被制造出来只是为了满足主人的私.欲,一旦失去了主人便不知活着是为了什么,也不知死亡有何可留恋。

    反正和她一样,都是没脑子的死物而已。

    “离……”他凝视着江离睡得毫无知觉而从怀中滚出的一块玉佩,“阿离……”

    可惜杜若离开得太快,并未看到这世间唯一一具初次开口便唤主人本名而并非尊称的傀儡的特殊之处。

    她以为,书中记载的智傀只存在于传中,区区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岂会是天偃。

    直到杜若看到了他在主人目光所未能及之处的那双眼。

    那绝不是一具傀儡该有的眼神。

    杜若有些紧张,更多的是害怕。

    那种眼神她曾经见过,是江寥看着她、又仿佛是透过她看别人时的眼神,温柔而哀伤,仿佛天下间唯有眼前人能入得了心。

    心?

    傀儡怎会有心?傀儡不该有心。

    杜若不懂什么是活人的感情。

    她只知道江寥每每用这般眼神看向自己时,那种不愉快的情绪只会比平日里更明显、且无法控制。

    傀儡就是傀儡,不该懂的就不能懂。

    禁区的存在自有其道理,活人和傀儡之间不可能有未来。

    五年前她如是认定,五年后仍旧不改初心。

    杜若并未在十二年前追随主人江寥殉葬,她存在的意义只剩下了一个——将江离抚养成人,助她报仇。

    其他的一概不管,什么感情、道德、伦理,这些本便不是傀儡需要了解或遵守的东西,只有活人才会在意。

    是以,当赫敬定挥剑而来时,杜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任何事。

    战傀本便如此,她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不计手段。

    赫敬定的剑势是声东击西,在杜若做好了以身体强行接下一剑时,他已然将真正的攻击重心换在了足尖,一脚将杜若的膝盖骨活生生地踢碎。

    她被迫倒在了地上。

    “粗暴、鲁莽、以命搏命,是你的最大弱点。”赫敬定将长剑沉沉地压在她的肩上,剑刃紧贴脖颈,只要杜若敢擅动,他只需一剑便能削掉她的玲珑,“不怪你,战傀皆是如此。”

    同为傀儡,赫敬定比任何活人都清楚自己族类的优缺点。

    四类傀儡本便是优劣互补的存在,赫敬定兼具其特性,虽然优点被一定程度的削弱了些许,但缺点则最大限度地消失、或近乎为零。

    最致命的关键点在于他是智傀,而杜若却没有思想。

    杜若面无表情地昂首:“你要把我拆毁?”

    “你是阿离的养母,又是前任家主的主傀,按照规矩,我该尊称你一声前辈。”

    赫敬定并未收剑,而是将剑刃更往深处压了压,树脂的皮裂了个不大不的口,“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拆毁你。”

    杜若冷淡道:“那你如今在做什么?”

    赫敬定竟微微一笑,只是笑意却未达眼底。

    满月悉数露.出了它圆润的身影,却在男人身上洒下耀眼银辉的同时,令其背后出现了一道幽深晦暗的阴影。

    “告诉我江家与皇室真正的关系,我不信你不知道。”他轻轻地开口,声音好似随时会四散在云雾中消失不见,然而杜若却猛地睁大了双眼,昂首死死地瞪着他。

    赫敬定自香囊中取出了螭龙佩,杜若不可置信地厉声道:“此物怎会在你手上?”

    “原因你不必知晓,”他温柔且爱惜地抚摸着玉佩上的螭龙,声色冷淡,如同在数九的雪水中浸泡过一般,“偃师家族如何能用螭龙纹?”

    杜若紧闭双眼,沉默了良久,终是缓缓地睁开了眸子。

    “主人曾道,此事不必深究,他不愿江氏后人知晓真相。”

    “至于你……”她顿了顿,道:“赫临逍之所以重视你,只因无论是否有十二年前的那场灭门之案,你都会是大祁的下一个皇帝。其他的,无可奉告。”

    赫敬定眉头紧锁,不知不觉间手中的长剑竟掉落在了地上。

    今年的除夕之夜,许多人都过得不甚太平。

    城外风波不停,城内亦是热闹非凡。

    江离被李如雪送回了王府——她曾住过的东厢房,一切似乎如旧。

    多想无益,她只能信任赫敬定可以平安回来。

    李如雪为江离包扎了伤口,又去库房取了相应的材料,后者便将自己闷在了屋里闭门不出,一夜便重塑了大山的身体。

    护卫型傀儡不比战傀麻烦,肉厚扛揍、行动灵活便足够。

    所幸镇远王府的材料质量极佳,若是换了宋希夷搜集回来的那些不上台面的破铜烂铁,指不定还得回炉重造多少次。

    鸡鸣唱响了鱼肚白,江离坐在铜镜前,细腻温热的指腹轻轻地搭上了自己的眼皮。

    “我是有多久没照过镜子了。”

    看不见,便没心情扮自己,久而久之便邋邋遢遢、不修边幅,白瞎了一副天生的美人儿皮囊。

    她不会梳好看的发髻,以前在不死峰上时杜若只会丢给她一根不知从哪捡的破绳子,让她随便系在脑后拉倒,不妨碍看路和练功便足够。

    后来有了川穹,江离的发型便每日换着新花样,她的手在制作机关、傀儡和火器时精巧如神,却在梳头和搭衣服时蠢笨如猪,好在川穹会,总能将她收拾得如同精雕细琢的玉娃娃。

    川穹只喜简洁干净,不甚在意衣着华贵俊美与否,甚是单调,许是那些扮女孩子的技巧皆是为了她而刻意去学的。

    江离拆了束着的长发,在桌上摸索象牙梳,正欲拿起时却被一只冰凉而滑腻的手轻柔而不容置喙地按住。

    “我来。”

    是赫敬定的声音。

    江离骤然松了一口气。

    还好,活着便好。

    他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胜过了杜若,还能回来见自己,想来是没事了。

    “我不清楚当下的活人姑娘流行什么发髻。”

    江离愁苦地皱着脸,唇角却难以抑制一抹得意而欣喜的笑意,大爷似的向后一靠,便倒在了男人坚实的胸前,手撑在膝头,脚丫晃来晃去。

    “你便梳个你喜欢的吧。”

    若是外人见了赫敬定如今的神情,必然会被吓得目瞪口呆——

    传闻中冷漠寡言、不近人情的镇远王竟眉眼温柔地颔首凝视着怀里的姑娘,不厌其烦地亲自替她一遍又一遍梳着乌黑而顺滑的长发,巧手轻而易举地替她挽了一个朝云近香髻。

    “很美。”

    他吻了吻江离的耳垂。

    镜中的美人儿发髻上坠了一颗极的明珠,圆润洁白,少女笑意吟吟,眼睛弯成了两个月牙儿,别有娇憨可爱之态。

    月亮,惯有阴晴圆缺。

    世事亦是如此。

    杜若的没错,她的确在此浪费了太多的时间,险些忘了自己此行出山的主要目的是杀人,而不是爱人。

    儿女情长总能迷人眼,身在其中,便难以自拔。

    “定子,我要离开琅城了。”

    川穹只是一具满足幼稚江离贪婪私.欲的智傀,而五年后的赫敬定才是她成为天偃的标志。

    活人和傀儡之间,傀儡拥有强大的力量,但在其他方面上永远是弱势群体,只有当傀儡拥有了独立的、不被主人所束缚的思想和灵魂,才能算是一个“拥有着傀儡身体的活人”。

    感情应该是平等且互相尊重的,川穹和江离都太不成熟了,赫敬定和江离也好不到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