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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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鹊仙桥架护城河上,河畔诸多吆喝着卖东西的商贩,江离看不见,只是这个摸摸,那个也摸摸,总找不到自己喜欢的花灯。

    本欲垂头丧气地随意买一个算求,掌心却兀的摸到了一个凌霄花的花灯,技艺甚是精巧,触手圆润可爱,她正从荷包里掏钱时,兀的听身旁一人道:“姑娘,你拿的是旁人之物。”

    江离一愣,抱着花灯转身,算和人商量商量:“出双倍价钱的话,你可以卖给我嘛?”

    凌霄花的藤蔓蜿蜒而生,缠绕着合欢花树开得娇艳,橙红的花瓣簌簌而落,坐在木椅上的男人抬起了微凉的指尖,正欲拂下满膝的残红,却在看到眼前少女面容的刹那恍惚了一阵。

    “你……”

    他脸上覆着一块冰冷狰狞的铁面具,看不清面具后的神情是何,只能隐约看到,那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

    “不愿意就算了。”江离叹了一口气,恋恋不舍地将怀里的花灯放下,“我再去别处看看。”

    “且慢。”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起一片花瓣,轻声道:“你帮我做三件事,这花灯……便送你。”

    江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回了钱,笑嘻嘻地凑了过去,道:“只要我能做到的,但讲无妨。”

    男人定定地凝视着她的面容,手指抚上面具,缓缓地将它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比女人还美的脸。

    一切言语皆无法形容,称之惊为天人亦不为过,雌雄莫辨。

    此处较为偏僻,少有人来,否则若是让路过的人见了这张脸,必会引起轰动,怕是官府都拦不住。

    “我都答应了,你怎么不话?”江离蹙了好看的眉,不悦地用自己手中的竹棍戳了戳地面,道:“有人还在等我呢。”

    男人欲言又止,踌躇着问:“你的眼不能视物?”

    “活人还真是无趣,总为这种事废话连篇。”江离嗤笑着抄了手,男人扯了扯嘴角,随意靠在了树上,“你替我将地上的花瓣烧了吧,碍眼。”

    江离纳闷地挠了挠脑袋,在地上抓来抓去,极快便用破布包满了许多开败了的凌霄花,口上仍不闲着,懒洋洋地道:“这季节凌霄花也快掉光了,你若想看,不如去长平,那里开得正盛。”

    “藤萝攀附而生的花朵,”男人冷笑着合掌,飘落至掌心的花瓣竟顷刻间被捏碎,“何美之有?”

    江离将残花堆在了一出,找了火折子点着,随后才皱着脸锤了锤自己的腰,道:“听我爹,我娘就很喜欢凌霄,连下葬时也要攥着一束花枝,大概是各花入各眼吧,我还是喜欢蘼芜,能吃~”

    她笑得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米牙,分外可爱。

    男人身形一僵,不可置信地喃喃着:“是……么。”

    “烧完了,第二件事是什么?”江离灌了一口酒,含含糊糊地问。

    男人缓缓站起了身,琉璃目凝视着攀附柳树而生的凌霄,指腹心翼翼地抚上那娇弱的花瓣。

    “逍遥自在水云桥。月明朝,梦魂招,何处寻来、门外柳丝摇。又是一番风信早,人去也,惜春娇。”

    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容竟是无比的苦涩,带着泪意。

    “凭什么是他,分明一切……一切都是我先的。”

    江离还以为他在考自己,当即傲然一笑,“我好歹也念了十多年的书,这么简单,还想考我?”

    一听就知道是个伤心人,人家七夕佳节都是成双成对,偏他一个人,还孤零零地坐在残红之下,怕是被心仪的姑娘给甩了才如此难过。

    “——可怜今夜有谁饶。最难消,断肠箫。料得相似、无奈别离条。多少闲愁千万绪,浑不似……浑不似……”

    她磕磕巴巴了半天,也没想到这下半阙江城子的最后一句韵该怎么押,索性耍赖地笑道:“浑不似,美人笑!”

    男人轻笑了一声,手掌搭着她的脑袋拍了拍,江离一竹棍掉他的手,戒备地退了几步。

    “你……很像我的一个侄女。”他黯然一笑,思绪百转,脸色逐渐冰冷,像一块没有生命的钢铁。

    江离嘴角抽了抽:“大叔,这种骗孩的戏码我可不信,好歹也要是女儿才更有服力吧。”

    “女儿么?”他自言自语着呢喃了片刻,昂首凝视天际的缺月,眼角滚落下一滴澄黄的水珠,“若是我的女儿,该有多好。”

    江离一脸狐疑地又后退了几步。

    这个大叔好奇怪,莫非是拍花子?

    换个成亲早的,她这把年纪孩子都能酱油了,拐卖她也不通啊。

    “第二件事我已经做完了,最后一件呢?”江离悄悄地挪到了凌霄花灯旁,双手护着算随时抢了开溜,以防男人出尔反尔、不给她。

    男人自怀中心翼翼地掏出了另一个花灯,这是一盏凤凰灯,头身只是平凡普通,唯独双翅栩栩如生,犹如即将振翅而飞、纵览天下大好河山一般。

    他定定地看了片刻,放到了江离的掌心,淡淡地开口:“帮我在纸笺上写两个字,再将花灯放入河中,任流西东,无所谓。”

    “让瞎子写字,大叔你也真是可以。”江离嘟囔了一句,接过他递过来的冰鄞纸时微微一愣。

    这种纸……不是一般只有皇室才能用么?

    “写字、放灯,这是两件事,我亏本了,你自己去放。”她故意抱怨道,男人浑然不觉,只出神地喃喃道:“无悔。”

    江离疑惑不解:“只有这两个字么?你和心上人的名字呢?在七夕放花灯,不求姻缘你想干嘛?”

    “名字就算了,连我自己提起都恶心。”男人重新覆上了狰狞的铁面具,声音透过玄铁,莫名的森冷透骨,“她的倒是无妨,你知道是哪几个字,不必我多言——万里霜。”

    江离心头一跳,猛地转身厉声喝道:“赫临逍?!”

    她丝毫不曾犹豫地拔出了竹中剑,可剑刃在斩向方才男人所站之处时已然空无一物。

    人走了。

    悄无声息、只在眨眼之间。

    “为什么?”

    江离抱着两个花灯,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赫敬定身旁,后者等了她许久,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如今见她完好无损地回来,当即松了一口气。

    “定子,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愿意帮他?”

    赫敬定不明所以地蹙了眉,握住了她微微颤抖的双手,“阿离。”

    江离骤然回了神,自嘲地笑了笑,将写好的纸笺放入花灯中,又将花灯放在了水面上,听着流水缓缓带走了那人的花灯,也带走了过往的一切。

    “定子,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的身世。”她双手托着给自己和赫敬定留的凌霄花灯,道:“你有父母或是兄弟姐妹么?”

    赫敬定轻轻地摇了摇头,全然没有任何悲伤或郁卒,“我有你。”

    “所以你不明白,”江离微微一笑,“自己的父母有可能……并不像自己一直以来想象中的那样美好,该有多可怕。”

    万里霜和江寥的故事,彩云间的剧目《睽违》中讲的很清楚,但就像江离一样,其他人也会下意识地忽略这场故事中的第三个人——那个多余的“仆人”。

    是他陪着年幼无知的主人出门,无条件地保护着主人,尽心尽力,只因和主人爱上了同一个姑娘便万劫不复。

    是他戴着冰冷的面具,在爱人遇难之时及时相救,却被她误认了身份、以为是主人。

    是他先来的,但他是仆人,如何能争得过主人。

    《睽违》的最后,是仆人牺牲了自己,换来了主人的幸福。

    她那个不成器的恋爱脑老爹,江寥。

    是天偃。

    赫敬定沉默了片刻,道:“我的确无法感知到这种情感,但我可以去学,只要是你所需的东西,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学会并掌握。”

    江离总算开心了一些,笑嘻嘻地拉了他的手,“一起放花灯吧~”

    纷扰的尘世中得一人相伴,何其有幸。

    乱糟糟的环境逐渐安静了下来,男人与少女双肩紧贴在一处,一同将承载了浅浅思绪的花灯放入了河中,随波逐流、不知会飘往何方。

    “定子,赫临逍是傀儡吧?”

    她托了腮,笑眯眯地出了许多人想都不敢想的可怕事实,道:“你也是傀儡吧?”

    一片死寂。

    “是。”

    赫敬定平静地道。

    “赫氏皇族,全都是我们江氏偃师一脉用来操纵天下的傀儡。”

    水面上倒影着少女面容,她笑道:“赫氏是傀儡之皇,而江家才是实权之帝,我族不愿登基,只因害怕明枪暗箭,才选了傀儡作为自己的保护屏障,幕后行事。”

    直到江寥那一代,出了个情智全开的天傀,一切都变了。

    被奴役、被践踏,以一生效忠的主人只将自己视为挡箭牌。剥夺他们的自由、逼迫他们奉献一切,做大祁的吉祥物,还要被抢走自己唯一所爱,生不如死。

    傀儡而已。

    没有感情、没有生命的傀儡。

    受伤又如何,哪怕死了都不会有人关心。

    只因是傀儡,永远都不会成为活人,自然也不配拥有那么多。

    换个角度看,现代人类对人工智能是啥态度,江家对傀儡就是啥态度。

    太正常了。

    当初写这本的初衷就是产生了一个奇思妙想——假如机器人有了思想和情感,跟人类撕哔,到底谁占理、谁能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