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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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练随风而舞,间或几声凄厉的寒鸦叫声回荡在空旷的田野上,偶尔会有窸窸窣窣的身体摩擦之声,随后便是一具或几具尸体被扔到此处。

    乱葬岗距京都皇城有五十余里,和皇室的大猎场相毗邻。

    荒无人烟的地界罕见地有了一抹亮色,黄衫少女艰难地拄着青竹拐杖,在坑洼不平、堆满了累累白骨的尸山中摸索着前行。

    “我记得就是在这里。”

    少女擦了擦额角的细汗,茫然了片刻。

    她身旁的铜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连死物都觉得此处的尸臭味过重难以忍受,她却丝毫不介意,反而用纤细柔美的五指虚空画了一个轮廓,唇角浮现出一抹笑意来。

    “许久未曾回来,连家都搞不清在哪了。”

    倘若仔细观察,必然能看得出此处还有旧时的巍峨与府邸楼阁的影子,只可惜它们皆随着风沙与尸骨一同埋没在了这旷野之中,短短的十二年便洗去了过往数百年的辉煌。

    江离跟着铜雀的指引,找到了旧日江府的大门。

    斑驳血迹与烈火焚烧的伤痕仍清晰无比,朱红的漆已尽数脱落,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铁心,森冷而可怖。

    “当年老爹不让出门瞎玩,逼着我在书房做功课,我偷偷离家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正门口,刚走到这里回头一看,便是十几个青铜傀儡笑眯眯地看着我,然后便是被一顿胖揍,把我扛了回去,又挨老爹一通教。”

    江离失声轻笑,笑着笑着便没了声音。

    如今走得远了,去的地方多了,却越发想那个已然回不去的家。

    铜雀站在她的肩上,尖巧的喙轻轻地啄了一下她的脸。

    “江宽云阔,海清河晏。”她呢喃道,“五岁时我还不认识这几个字,还是后来在不死峰上看久了书才知道,自家门口写的是什么。”

    江、赫,初衷有多美好,如今便有多糟糕。

    江离懒洋洋地了个哈欠,笑意吟吟地进了江府,也不管自己脚下踩到了族人尸体风化后形成的白骨有多脆弱,面不改色地长驱直入回了家。

    傀儡房被反攻主人的傀儡们拆毁,未完工的半成品成了破铜烂铁,堆积得满满当当;

    假山流水不复存在,高楼亭台也倒的倒、塌的塌,所有江氏族人的尸体都在她的脚下,一具都不少。

    “赫临逍这孙子,杀完了不埋,绝对要弄死他,骨灰也给扬了。”

    江离满面笑容地半蹲下了身子,手指轻轻地触碰着烧成了一块黑炭的古琴“照影”,道:“可惜了这把好琴,等给咱们家报完仇之后,我给你烧一把更好的,方便你去阴间继续讨好自己老婆。”

    琴前坐着一具烧焦了的尸骨,头颅微微垂下,已然面目全非,其他的地方被虫蛀的也不少,若是在夜里见了,十成十的要活活地吓死人。

    如今深夜,诡异而凄冷的风席卷着乱葬岗,江离却丝毫不害怕。

    这里都是她的家人。

    不难过是假的,可事已至此,哭也没用,不如笑得更漂亮些,也别让列祖列宗看了丢人。

    她一撩衣裙便干脆利落地坐在了尸骨身前,信手摸来摸去,总算是摸到了一块较为完整的木牌——

    被尸骨死死地护在怀里的牌位。

    “你还真是喜欢她啊。”

    江离嗤笑了一声,将手收了回来,客客气气地颔首点头便算是鞠了一躬,她取下腰间的酒葫芦,拔了塞便往地上倒,足足倒没了半壶。

    “纸钱、香烛和元宝都是虚的,活人演给活人看,无聊透顶。”

    她昂首痛饮,随意地拿衣袖擦了唇角的酒渍,笑道:“我猜你们也不会在意这些,便省了吧。碧云天是我最喜欢的酒,平日里自己都省着不舍得喝,如今分你们一半,迟来的‘一路走好’别见怪。”

    江离醉意朦胧地着哈欠,身形微微一顿,头也不回地道:“出来。”

    “帝姬殿下,”赫临逍假惺惺地勾唇笑道,“久别重逢,您依旧没大没。”

    江离起身皱着可爱的脸揉了揉自己酸涩的腰,才不甚在意地道:“不久,前段时间还见了,可惜当时没能砍死你。”

    由于以玄铁为身,分量极沉,一般傀儡至少也得二百斤,女性战傀的重量约有三百多斤,而男性战傀则四百斤起步。

    战傀大多纯靠力量进行强攻暴击,不太需要防御、更不可能逃跑,是以一般而言傀儡的轻功极差、近乎为零,大山和如雪便是很好的例子。

    赫临逍身为战傀,施展起轻功来却身轻如燕,就连落地的姿态也优雅潇洒,几乎毫无声响,犹如一片凌霄花瓣飘落。

    可想之恐怖。

    “杜若的没错,”江离内心思忖道,“直面硬刚她肯定不赢,定子都难。”

    赫敬定,即川穹,江离当年制造他时将几种类型傀儡的优点悉数融合在了他的身上,导致赫敬定虽无致命的缺点,亦可均衡发展、近乎全能,却也将几种傀儡的最强之处削弱了,境地有些尴尬。

    以至于他既不太像刚猛狂暴、摧枯拉朽的战傀,也不全似铜墙铁壁、无坚不破的护卫傀儡,还有些陪伴傀儡的温柔体贴,甚至隐约可见玩具傀儡的引.诱多情。

    或许也正是如此复杂的身体结构,才促使他更容易地成为智傀。

    “赫翼同你了不少,他让我很失望。”赫临逍走到了江离的面前,微微弯腰与她平视,皮笑肉不笑道:“我将他的头砍了下来,堵住了他的口鼻,眼睛也剜掉了,放在寝殿里当观赏品,你觉得如何?”

    江离不为所动,一脸嫌弃地用手中的竹中剑捅了捅他的胸膛,将人推开些许距离,格外不耐烦地道:“臭气都传过来了,烦。”

    赫临逍目光阴冷地牙关一咬。

    “你放任他那么多年都没收拾,我还以为是看在老娘的面子上呢。”江离嘟囔了一句,旋即咧嘴笑道:“枉我还替你放了花灯,你才是更令我失望啊。”

    提及万里霜时,赫临逍毫无反应,却在听到花灯时不经意间一愣。

    仿佛刹那间,他还是那个七夕佳节时坐在象征着自己耻辱的花树下的孤独青年,并无凶厉,也不残暴,只是有些可怜,更可恨。

    “万里是个蠢货,以为做个陪伴型傀儡陪着我便万事大吉,还什么‘傀儡之强大并非在于杀戮、而是与主人心意相通时的温柔’。”

    赫临逍放声大笑,骤然目光凶狠,手猛地扼向她的咽喉。

    “不能杀人的傀儡有何价值?!”

    江离敏捷地躲过了他的手,傀儡丝瞬间绑缚住了赫临逍的手脚,令他动弹不得。

    以战傀的力量,强行挣脱傀儡丝只需要一眨眼的功夫。

    足够了。

    足够杜若趁此动手。

    早已埋伏在暗处的杜若如离弦之箭,经过之处掠起一阵风,双手紧握削铁如泥的长刀刀刃对准了赫临逍的颅顶正中央——

    只要成功地砍下去,赫临逍的头颅便会被劈成两半,玲珑也会顷刻间破损、再也无法修复。

    赫氏皇族的亲王不必被归一窍控制,可维系天下暂时不大乱。

    届时慢慢地休养生息,与赫氏皇族商议他们是否愿意获得自由,江家将大祁的统治权交给合适的新皇,改朝换代,也算给这场荒诞的闹剧画上一个句号。

    江离在出发前便告诉过杜若自己的想法。

    “在我的计划中,这次行动无论成败,你都一定会死,无法修复。”彼时她罕见地收敛了全部笑容,严肃地道:“你有权拒绝,我不会逼你。这条命是你自己的,由你自己决定。”

    杜若面无表情,身体却莫名有些暖意。

    从来没有人愿意听傀儡的话、替傀儡考虑,江离是第一个。

    效忠主人是她的天性,听从主人的命令,按计划为主人报仇,为何要拒绝?

    这条命是主人给的,为主人战死是战傀至高无上的荣耀。

    杜若的成功是整个美好梦想的关键。

    她确定自己瞄准了赫临逍的头颅,一刀劈下时却劈空了!

    杜若瞳孔紧缩,赫临逍已然挣脱了江离的傀儡丝,一把抓住了杜若的手腕,他唇角微勾,轻松一甩便将杜若的整个人甩开了数十丈远,手中还把玩着她被生生撕断的整条手臂。

    十几棵百年巨树被杜若撞得拦腰断裂,江离倒吸了一口冷气,双手握紧了竹中剑,堪堪挡住了赫临逍拿着紧握刀柄的杜若右手袭来的长刀。

    翠竹的外壳眨眼便裂成了碎块,里面的剑倒是坚硬无比,竟纹丝不动地挡住了一刀,连个缺口都没有。

    幸亏她当时没和赫敬定争,执意要用旱烟.枪,而是乖乖顺了他的意,用他给自己特意量身造的竹中剑,否则今日的一刀必死无疑。

    赫临逍居高临下地哂笑着轻轻摇了头,对强撑着爬起来冲向他的杜若道:“妹,看在你和她容貌相同的份上,我可以不杀你,切莫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杜若丝毫不惧,从后腰处拔了匕首便往前冲,理都不理他。

    ——你不需要赢,也不可能赢他。

    ——你唯一的任务,就是死死地缠着他,距离越短越好。

    江离适时趁机后退,心脏狂跳地握紧竹中剑,另一只手正欲摸向自己的酒葫芦时,赫临逍兀的将方才杜若用的长刀猛然甩向她。

    她匆忙躲过,酒葫芦却在慌乱中不心滚到了几丈开外的地方。

    江离喉头一紧。

    艹,不是那么倒霉吧?!

    杜若正与赫临逍缠斗,不经意瞥到了江离遇险,手下一乱,便被赫临逍找出了纰漏,仅剩的一条胳膊也被卸了。

    “区区无智战傀,”赫临逍嘲讽地笑道,“一介莽夫。”

    话音刚落,他身旁便被丢了一枚火琉璃。

    爆.炸并不大,但足以影响局势、扭转一切。

    赫临逍愕然不察之际,一道冷光袭过,脑袋便被劈成了两半。

    被削掉的一半掉在了地上滚了滚,沾了不少灰。

    “臣来迟了,没能陪陛下战个痛快,还望恕罪。”

    赫敬定站在江离身前,背对着她,淡漠地开口,声调沉稳且平静。

    螳螂捕蝉,黄雀永远在后。

    最佳救场王·赫·可爱多·淡定帝·敬定友情提醒,陛下莫装逼,当心遭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