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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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月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意,嘴唇动着似乎在什么,万柳却什么都听不清楚。

    她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因为平常她在屋里的时候,大多数都安安静静面无表情,秋月也没有察觉出她的不对劲。

    秋月心翼翼搀扶着她去蹋上坐下,端了米粥放在她面前,道:“主子要不要喝些粥看看?”

    万柳神色茫然,抬头看了一眼秋月,好半天才明白她在什么,拿起勺子舀着粥吃了起来。

    米粥熬得浓稠,里面加了糖,吃起来甜丝丝的,万柳以前最喜欢吃,今天只吃了两勺子,便放下了。

    炕桌上牛乳的腥气实在太重,她胃里又开始翻腾,再次冲进净房去吐得一塌糊涂。

    秋月紧跟着她,担心得不得了,愁眉苦脸站在一旁递水递帕子。

    万柳漱完口,撑着条案,深深吐了口气,道:“秋月,你去把牛乳等有腥气的饭食都撤下去。”

    秋月忙出去了,万柳看着西洋镜里面的自己,这么久了,她还是觉得镜子里面的人有些陌生。

    此刻镜子里面的人,脸色惨白,神色仓皇,眼角眉梢都是掩饰不住的绝望。

    她的不由自主抚上腹,连吐两次,她几乎能肯定里面已经有个胚胎正在发育。

    可是,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早点来,她还在无所畏惧的时候,可以凭着一腔孤勇把他生下来。

    晚点来,兴许康熙激情退去,太皇太后也觉得她没了威胁,所以会容忍她。

    康熙不缺孩子,就算她与肚子里的孩子都没了,他最多也只是流上几滴泪,然后给她一个追封,让她享受生前没有的尊荣。

    他则继续做自己的皇帝,后宫从来不会缺新鲜的人,就算她在的时候,他也没有停止过宠幸其他妃子。

    从没有谁是独一无二,不可取代。

    万柳其实不怪太皇太后,她一生孤苦无依,历经沧桑,临到老,再要经历一次以前的噩梦。

    换成了万柳自己,她也会恨,这个坎一辈子都过不去,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万柳的眼眶渐渐泛红,泪水静静爬满了脸。

    秋月不知何时来到了门边,看着她怯怯地道:“主子,太医来了。”

    万柳慢慢抬起,抹去脸上的泪,平静地道:“我知道了,你去让他们稍等,我马上就来。”

    秋月迟疑着转身离开,万柳重新洗了脸,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然后走了出去。

    来的太医是院史朱纯嘏与左院判黄运,两人见到万柳忙上前恭敬请安。

    万柳客气地回了礼,坐在榻上伸出,朱纯嘏先上前诊了脉,脸上一喜,没有话,又退下由黄运上前诊脉。

    黄运的神色也差不多,喜气洋洋看了朱纯嘏一眼,恭敬退下,朱纯嘏则笑着道:“恭喜万主子,主子有了喜,只月份尚浅,脉象也浅,再过些时日会诊得更清楚些。”

    万柳脸上也跟着浮起了笑意,颔首道:“多谢两位大人,辛苦你们了。”

    朱纯嘏一直领命在推广种痘之事,虽然万柳并没有在此事中露面出头,他也听到了些风声,不免对她更尊敬了几分。

    他觑着万柳的神色,语重心长地道:“万主子只管放宽心,无需担心其他。妇人有了身孕之后呕吐是常事,吐之后多少进一些食,也不要吃太多补过了头,不饿着就行。

    主子身子底子好,下官就不建议主子吃药了,与平常无异即可。”

    太医离开之后,秋月喜得在屋子里乱窜,招呼着宫里伺候的人前来给她磕头道喜,又指挥着素兰将屋子里尖锐的东西全部收起来,杌子也挪了出去,生怕万柳走动时不心磕着碰着。

    万柳静静看着他们忙碌,看了一会之后站起身,道:“走吧,该去慈宁宫了。”

    秋月忙去拿来了褂斓,道:“主子穿上吧,外面风大,可别着了凉。”

    万柳笑了笑,抬腿往外面走,“不用,我不冷。”

    秋月愣了下,忙放下褂斓跟了上去。万柳走到梨树下,抬头看着开了一半的花,偶尔有雪白的花瓣坠落,青石地面上铺了浅浅的一层。

    有些花还未开放,有些花就已经凋零。

    万柳站了片刻,转身继续往外走,才到大门口,见康熙大步流星,几乎跑着赶了过来。他走得太快太急,微微喘着气,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

    他抬头看到万柳,远远地就急着道:“你怎么出来了,这个时候了还去哪里,快回去屋子里歇着。”

    万柳福了福身,继续往外走,到了他面前,才站下来道:“奴才去慈宁宫。”

    康熙愣了下,长长深呼吸,不由分揽着她的腰回转身,道:“我已经差了人去皇玛嬷那里报喜,你有了身子不宜再操劳,皇玛嬷也不会怪罪于你。”

    万柳随着他的步伐走动,边走边侧转头,看着他认真地道:“真的吗?”

    康熙默然片刻,垂下眼帘,掩去了眼里的阴霾,像是在服自己,沉着又冷静地道:“你肚子里的孩子,也是皇玛嬷的亲曾孙子,她不会拿你怎么样。你看着些脚下的路,别摔着了。”

    万柳没有再话,她脑子里太过兵荒马乱,已经没了别的主意。

    如果只有她自己,她可以冲锋陷阵,无所不及。现在她的潜意识中,已经有了顾忌,有了束缚。像是被生生折断了翅膀,再也无法随意翱翔。

    回到屋里,康熙心翼翼把她放在塌上坐好,一瞬不瞬注视着她的肚皮,紧紧握住她的,道:“我已经盼了太久,希望你能生个儿子。听到太医来报喜时,我还以为在做梦,这份喜来得太突然,我一时都不敢相信。”

    可不是来得太突然,万柳一下被戳中,委屈难过直顶脑门儿,冲着他冷笑一声。

    “皇上难道还缺儿子吗,生个女儿你是不是就要失望了,女儿又有什么不好了?”

    康熙被她喷得身子后仰,好笑地道:“你看你,都是快当额涅的人了,性子还这么急躁。以后儿子的性子随了你,那还了得。

    好好好,我不是女儿不好,可女儿长大后总得嫁人,嫁出去之后有了婆家,总不能时时回娘家,比不得儿子一直在身边来得体贴。”

    万柳心中的邪火乱窜,高压之下,肚子里的气被撕破了一个口,咻咻咻直冲康熙而去。

    “瞧皇上的这句话,皇上是天下的皇上,女儿难道不能招赘,非得嫁到别人家去不可。奴才知道了,皇上想把女儿远嫁出去,抚蒙联姻。离了千里远,一辈子当然见不着几次面了。”

    从努尔哈赤起,女真与蒙古就一直联姻,满人入关之后,与蒙古的姻亲关系也从没有断过。

    康熙无法辩驳,神情讪讪咳了咳,含糊着道:“现在这些为时过早,你不会生女儿的,肚子里一定是儿子。”

    万柳怒极之下,干脆一巴掌把他推开,站起身蹭蹭走到罗汉塌的另一边。

    康熙一个不察,被她推得仰倒在了塌上。他脸一黑,见万柳横冲直撞,又担心她,撑着跳起来,像是老母鸡般护在她身后,急着道:“你心些,哪有你这样莽撞的,仔细摔着碰着了。”

    万柳鄙夷地看着他,所有埋在心里的话,一下炸了出来:“皇上真是,做出这种作态,奴才还以为皇上有多在意奴才呢,这些不过都是为了奴才肚皮里还没有成形的孩子。

    其实你我都心知肚明,这个孩子与奴才一样可怜,皇上保护不好大人,也护不住孩子。

    如果是儿子,能不能生下来还难,就算侥幸能生下来,会不会被去母留子。去母留子之后,随便抱给别人去养,宫里这种事到处都是,又有什么稀奇的。

    如果是个女儿,宫里也不缺她一口粮食,随便养大了,然后到了年纪,看如今要安抚哪个蒙古部落,随便拉个人来相配了,给一点嫁妆就打发了出去,父母亲情就止于此。

    皇上,奴才实在无法与皇上一样开心,也无法期待肚子里的孩子。奴才该怎么开心,咋开心?”

    康熙气得心口都疼,厉声呵斥道:“大胆!真是胡搅蛮缠,满人自古就有与蒙古结亲的习俗,却被你得如此不堪,我真是太宠着你,什么话都敢乱,朝堂大事岂容你指指点点!

    你只看到了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你可看到了自从与蒙古结亲以来,蒙古一地从此安稳不少,百姓也能安居乐业。

    蒙古是大清与沙俄的最后一道防线,要是蒙古也乱起来,沙俄更能趁火打劫,边关百姓的苦,你又可否知晓!

    作为我大清的儿女,为国为民旁无责贷!又不是让她去直接送死,好好的嫁出去当王妃,何曾亏待看轻过她们!”

    万柳也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理智告诉她,应该冷静讲道理。

    可荷尔蒙根本不受她控制,她昂着脑袋,倔强得像是要赴死的斗士,轻蔑地撇着嘴:“得比唱得还要好听,大清天下的安稳要靠无寸铁的女儿去维系,亏得男人还真是有脸。

    男人平时总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妇道人家,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得把女人推出去。

    是啊,都是大清的儿女,该为大清做贡献。可女儿自从生出来之后,就比儿子低好几等,儿子呢,儿子享受了荣华富贵,为什么不能让儿子去做上门女婿,蒙古难道就没有女儿了吗?

    女儿就比儿子蠢了,比不上儿子了?有本事让女儿与儿子一同去上书房读书,是骡子是马都拉出来遛一遛,真正蠢的,愿赌服输,去抚蒙,去稳定边疆!”

    康熙气得鼻子都歪了,他伸捂住她的嘴,咬牙切齿地道:“我干脆掐死你算了,省得你天天跟我蹬鼻子上脸!天下再也找不出你这样狗胆包天的人,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

    万柳动也不动,不服输瞪了回去。康熙见到她眼眶隐隐红着,心里的怒气一下被戳破,无力地垂下,抚摸着她的背,无奈地道:“好了好了,你快别生气。怎么好好的,就到了儿女上来。

    好好好,你别再瞪,我答应你,若是你生了女儿,以后就让她嫁到京城,由着你亲自给她选女婿好不好?”

    万柳的气总算消了些,垂下头仍然一言不发。

    康熙觑着她的神色,将她揽在怀里,叹了口气道:“我希望你生个儿子,待到我百年后,若是我走在你的前面,你能出宫去跟着儿子一起生活,也不至于孤零零一人,太过凄凉。”

    万柳此时的气,已经差不多出完,平息了不少。她吐出口气,暗自调整自己的心态。

    孕期荷尔蒙她无法控制,但是她一定要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能跟吃了火药一样乱崩,这样于事无补。

    康熙兴许能忍她一次,他是皇帝,不会处处忍着她的坏脾气。再宫里又不是没有人怀孕,她们都能安生呆着,就她一人跳得比跳蚤还高,这实在也不过去。

    康熙见万柳神色缓和了下来,心情也跟着轻松了些,轻轻贴上她的腹,温声问道:“你先前为什么哭?我从来没有见你哭过。”

    万柳自嘲笑了笑,道:“无聊,因为没有哭过,所以哭一哭。奴才以后再也不哭了。”

    康熙失笑,“哭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不过怀孕生了孩子不能哭,对眼睛不好。你想吃什么,我吩咐御膳房给你送来。

    不如这样,以后你宫里设置个厨房吧,慈宁宫还是有些距离,现在还好,等到天气冷的时候,拿来的饭菜都凉了。”

    万柳听到慈宁宫,原本安稳的心,又往下落了一些,她低低地道:“皇上,太皇太后待奴才很好,厨房里从来没有亏待过奴才,天气冷的时候,食盒里下面都有炭温着,饭菜提来时都还热着呢。

    现在奴才只是个答应,却享受着妃的份例。虽然宫里也有奴才这般没有封赏,一样享受妃的份例的姐妹,可奴才知道不能跟她们比。她们娘家得力,不是从蒙古来,就是出身高贵。

    奴才也不是眼酸抱怨,人从一出身,命运早就做了判定,能挣脱出来的,也就那么几个,奴才早就认了命。

    皇上待奴才越好,奴才越发不会心安。因为皇上自己也,做皇帝,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哪能随心所欲。”

    康熙许久未见到万柳如此体贴懂事,她的惊惶,哭泣,柔弱无助,犹如有细细的针,一点点往他心上扎,隐约的痛意在胸中翻滚。

    好半天,他亲了亲她的额头,道:“你得对,我虽然是皇帝,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但护住你们母子,还是不在话下。

    你先歇着吧,有什么事就差人来递个话,别只憋着不,独自在一旁生闷气。我走了,等我空一些再来看你。”

    他站起身,万柳也跟着站了起来,要送他出去,他轻轻握住她的臂,温柔笑道:“你好好坐着,我们之间不用这些虚礼。”

    康熙走出万寿宫,回过头看了一眼,梨树斜斜伸出枝丫,含苞待放。

    片刻后,他转过头,沿着养心殿,往慈宁宫方向走去。

    慈宁宫里,太皇太后斜倚在塌上,青筋突起枯瘦的,拿着窜佛珠慢慢转动,微眯着眼睛念念有词。

    听到请安声,她睁开眼,温和地道:“皇帝来啦,过来坐吧。”

    康熙请安之后,走到她身边坐下,问道:“皇玛嬷今天身子可还好,早点用得可香?”

    太皇太后上佛珠转得快了些,微笑着道:“我身子还好,早点也用了些,还能活上一段时日,皇帝不用担心。今天你前面不忙了?”

    康熙勉力笑了笑,道:“皇玛嬷还能活上一百岁呢。今天没什么大事,听到万氏有了身子,我去看了看,刚刚从万寿宫出来。”

    太皇太后哦了一声,问道:“后宫又添了一桩喜讯,多子多福,这是天大的好事。万氏怀相可还好?”

    康熙答道:“她吐得厉害,精神看起来不大好。太医也没法子,只能让她多吃一些。”

    太皇太后点点头,感慨万分,“当年我怀了你汗阿玛的时候也是,吐得肚子里肠胃都快翻了出来。养儿方知母辛苦,这辛辛苦苦一场,也不知道值不值得。”

    康熙神色平静,眼里却是掩饰不住的伤痛,他低声道:“皇玛嬷,胤祚病得厉害,太医,熬得过去就能好了,熬不过去,就这些时日吧。

    我怕你担心,一直下令让人瞒着你。太医只是为了安慰我,胤祚熬不过去的,乌雅氏眼睛都快哭瞎了。我知道瞒也瞒不住,皇玛嬷迟早也得知道。”

    太皇太后一震,想着活泼伶俐的胤祚,脸一点点灰暗下来,她闭上眼睛,倒在软垫上,飞快转动中的佛珠,嘴唇蠕动念着经。

    “皇玛嬷,我有无数的儿女,能长大成人的却只有那么几个。每次他们没了,我的难过与伤心,不会比寻常百姓少一分一毫。

    可我是皇帝,得忍着,得顾全大局。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在想,是不是受了什么诅咒,为什么偏偏会是我的儿女。宫里有最好的太医,身边一大群奴才伺候,他们最后还是离我而去。

    后来我又想,兴许是我们父子亲情缘分不够,像是我与汗阿玛一样,我命硬,才活了下来。他们的命没我的硬,只得重又回到极乐世界,再世为人。”

    太皇太后转动佛珠的停了下来,嘴里也停止了念经,失神看向康熙。

    康熙惨然一笑,迎着太皇太后的目光,平静地道:“皇玛嬷,万氏肚子里的孩子,兴许是去世了的孩子,不甘心又找了回来。

    我也不知道他的命运到底会如何,可既然他托生到了皇家,我盼着,他能被生出来,给他一个长大成人的会。”

    良久之后,太皇太后垂下了头,脸上疲惫顿现,神色不出的落寞,对康熙摆了摆:“你去吧,我想安静呆一会儿。”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