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81章 全文完
心安处既是吾乡。
因为十二的差使调动,万柳从江南回京,从开始的不习惯,到了现在的闲适自在,她对这句话特别有感悟。
五月天气晴好,庭院里繁花似锦。清晨的阳光透过紫藤花架洒在身上,万柳觉着身上暖洋洋的,鼻尖仿佛闻到了花的香气。
她太老了,若有人祝她长命百岁,都是在诅咒她。今年她已经整整九十七岁高龄,是整个大清的长命吉祥物。
现在她仍耳清目明,嗅觉味觉却不若年轻时那么灵敏。最重孙上捧着茶递上来,奶声奶气地道:“老祖宗,请吃茶。”
万柳摸着他白白净净酷似十二的脸,笑眯眯地道:“放着吧,这茶太淡,老祖宗不喜欢吃。”
“额涅!”十二不满喊了一声,万柳循声望去,只见他大步走来,抱怨道:“额涅又淘气了,好不能吃太重口味的东西,现在又开始不听。”
万柳摸着身边的拐杖,作势要打,十二笑着也不躲。她的拐杖轻轻落在他身上,惹得重孙捂着嘴咯咯笑:“玛法挨打啦,噢,玛法又挨打啦!”
十二佯怒,最后却怎么怒不起来,失笑道:“这子,快去找尼玛嬷,她在做点心,再不去就被你阿玛吃光了。”
重孙一听那还得了,他站起身抱了抱拳,蹬蹬瞪迈着短腿跑得飞快。
万柳眯缝着眼,看着他摇摇摆摆的动作,笑着对十二道:“真像你时候。”
十二如今已是古稀之年,清瘦矍铄,身子骨还算硬朗。他早已只管着教书育人,世人忘了他是亲王,皆尊称他为一声先生。
王舲与他夫妇相随,一同在天文馆与数学馆做事多年,著书立,与他一样,是受人尊敬的王先生。
历经三朝帝王,因他只专注做学问,对他皆无半点影响。
十二如同时候那样,挨着万柳亲亲密密坐着,问道:“额涅,今天觉着身体可还好?”
万柳嫌弃推开他,道:“我好得很,你都是当玛法的人了,还靠得这么近,也不嫌热。”
十二梗着脖子反驳道:“就算我一百岁,你还是我的额涅,我不管,就要挨着你坐。”
万柳笑个不停,道:“是被阿舲嫌弃了吧,你瞧你,到处都不招人待见。”
十二长叹一口气,道:“怕媳妇儿是咱家祖传,没办法。再,阿舲那般厉害,还不是你给她撑腰,不然,我哪会怕了她。”
万柳抿嘴笑,突然招道:“阿舲,来这边坐。”
十二悚然而惊,双撑着椅子站起来,睁眼一瞧,前面哪有王舲的影子?
他又无力跌坐回去,抱怨着喊了一声额涅,“太坏了,你就爱吓我。”
万柳经常玩这个游戏,乐此不疲看着十二吃瘪。王舲后来在学问上几乎超过了他,激起了他祖传的大男子汉主义。
虽然这份男子汉气概只能维持几秒,他还是死鸭子嘴硬,在背后面子可是绷得足足的。
十二见万柳笑得开心,心情大好,也跟着她一起笑起来:“阿舲先前,额涅现在口味重一些,就在点心里多加些糖。我不同意,她就把我赶了出来。能吃是福,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万柳十分同意王舲的观点,点点头道:“阿舲就是有见识,不然人活着图个啥?千年的王八一动不动,跟块石头一样,忒没劲。你呀,得多学着点,论通透,还是得看阿舲。”
十二又觉着憋闷,嘟囔着道:“咱家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先前我听绵惠媳妇儿昨晚把他赶了出去,嫌弃他晚上不洗澡就要上床。”
万柳笑个不停,道:“该,这么热的天气,他在田间察看了一天的秧苗,得脏成什么样,不洗澡就不该让他进门。”
十二心疼绵惠,替他辩解道:“绵惠还不是累了,他平时又不是那么邋遢。”着着,他自己都不下去,笑道:“也是,那子愈发懒,是该收拾收拾他。”
万柳自从上了年岁,除了原则性的问题,她对后代都一味宠溺。以至于孙子重孙们都跟她亲,她和蔼慈祥。
十二听得直咋舌,这一群蠢蛋,老虎老了还是老虎,不能因为老虎爱打盹,就把她当成了家猫。
这个府里,虽然她看似从不管事,其实都是她在背后暗中掌舵,最近几年才完全放,让他与王舲一起管。
不管他的兄弟侄子们闹得多厉害,多少人因此倒大霉,只有他们府里,始终安稳无虞。
十二眼神柔软至极,絮絮叨叨与万柳商议道:“额涅,天气热,中午吃鸡丝冷面好不好,多加醋,山西学生刚送了些自己家酿造的醋来,我尝过了,又酸又香,到时候你也尝尝看。”
山西啊,万柳神色颇为惆怅,想起了当年去五台山礼佛的情形。后来她几乎走遍了大清,跟着十二出过海,去过东瀛瓜哇等国,再也没有去过山西。
“上来,我背你。”
她耳边,好似又响起了康熙不耐烦的声音。
算一算,他离开了多少年呢?万柳觉着自己脑子有些糊涂,已经算不大清楚了。
在他驾崩之前,他片刻都离不得自己,连吃饭都要握着她的日子,却还历历在目。
“以后没有我,谁来容忍你的坏脾气?”
“以前讲好我要走在你的后面,对不住,我最后一次食言。等我走了之后,你不要哭,跟着十二去好好过日子。”
“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以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我好弥补回来。”
万柳其实不大愿意再面对同一个人,那多没意思啊。若是真有来生,她希望能忘了他,这样就算再遇到,就是全新的开始。
近身伺候康熙的人,如梁九功他们,见到他病得厉害,虽然尽力克制,总是不自觉会露出哀伤之情。
万柳无法形容那时候的心情,她紧张太过,好似不太有功夫哀伤。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清溪书屋,对着他身下的那张椅子,争抢已经白日化。她稍微行将踏错,十二以及她就得填进去。
康熙到老都没有立太子,她也曾经建议过他早些定下来,省得大家惦记。
在其他事情上,康熙会听从她的意见。只这件事情上,他却一口拒绝。
“你不懂,唉。”康熙长长叹息,惹得万柳顿时大怒。
“什么我不懂,你不过就是惦记着这个位置,想着自己能坐多久就坐多久,一天都舍不得交出来。你看你,现在满身的病痛,你以为你真能长生不老,辛苦了一辈子,临到老就不能好好歇歇?”
康熙也怒了,道:“你胡,我什么时候相信过长生不老这种无稽之谈。当年南巡的时候,有人要献长生不老的秘方,我差点没有把他拉去砍头。当时你也在场,不都看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冤枉我,就不能让着我些?”
万柳见康熙满脸的委屈,心又软了下来,忙安慰他:“好好好,都是我错了。我就是心疼,这把年纪了,还得每天早起晚睡,忙着批阅奏折,这也要管,那也要管。”
康熙见万柳在为他操心,又反过来安慰她:“你别急啊,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不会勉强自己。只因此事不得不慎重,我得对得起黎民百姓,祖宗基业。”
他与万柳细细讲了起来,那时候她才明白,其实不是他不愿意放权,只因他对所有的儿子们,都不是那么满意。
老大早已高墙圈禁。
废太子太过心急,面对其他年长兄弟们的逼迫,图穷匕见试图逼宫。
老三生性凉薄,毫无足兄弟之情,背后告状意欲置兄弟于死地,才疏学浅又心比天高。
老四太过冷酷严厉,性格极端,爱之掏心掏肺,恨之欲其亡。对自己太狠的人,对别人要求也会更高,刚极易折。
老五算是老实忠厚,却无法堪当大任。
老七残疾,康熙压根儿没考虑过他。
老八看似温文尔雅,礼贤下士,野心却藏在骨子里,又御下无能,自以为是,不懂得藏拙,其实跟太子没什么区别。在朝堂风声鹤唳的时候,还站出来逼迫康熙立他为储君。
老九老十更不用提,就是老八身边的跟屁虫,两个大蠢蛋。
十三豪爽仗义,却欠缺稳重,做事太冲动。
十四,他痛心疾首,直言当时不该让德妃养育他。
至于十二,他皱起眉头略过未提,十二当时人在朝鲜,估计正在忙着翻别人的泡菜坛子。
万柳听完康熙对儿子们的评价,一时真不知道什么才好。人无完人,他的要求未免也太高。她见着他实在是难过,也没有再怼回去,其实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养了一大群儿子,最后这些虎狼长大成人,几乎没有把他拆了骨头生啃掉,她很想问他一句有没有后悔。
最后,康熙谨慎又谨慎之后,留下了遗诏,由皇四子胤禛继位。
他离开的那天,畅春园白雪皑皑。万柳若有所感,心里空荡荡,不出的凄惶。
这个陪伴了她几十年的男人,就要撒而去。他给她安排好了后路,她却仍然不安,不是因为新君登位,她前途未卜。
她心底丝丝的痛意蔓延开来,心像是被大用力揪住,令她几乎无法喘息。
屋子里烧了地龙,万柳鼻尖额头都冒出了细汗,康熙盖着厚厚的被褥,握着万柳的那只,仍心冰凉。
他另一只搭在胸前,眼神没了焦距,直直看着前方的某个方向。
良久之后,他喉咙抽搐,长长喘息一声,指紧了紧,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
万柳看着紧紧握住她的指,一点点失去力气,最终散开。她脸上的汗水混着泪水一齐流下来,趴在他身前,久久未动。
像是冥冥中自有安排,历史的车轮始终滚滚向前,从来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比如德妃被尊为太后,却认为康熙有意十四,是老四夺了她最爱儿子的帝位。她处处为难新帝,一系列令人迷惑的操作,最后自己作死了自己。
东印度公司终于来到广州港,与大清签订了贸易协定。当时东印度公司要求所有的货物免收关税,并且免检。
在万柳的建议下,康熙采纳了她的意见,且态度强硬。他要求东印度公司的货物,不但不享受免税权,全部要开箱检查,并且根据不同物品,收取不等的重税。
康熙也留下了旨意,严重警告后人不许闭关锁国,严禁罂粟,一旦发现,斩立决。
能事先做到的预防,也只能如此。许多想法都很美好,现实却让人无可奈何。
雍正驾崩之后,乾隆继位,没多久就将雍正留下的旨意与政策推翻得七七八八。
先前万柳看着他也算正常,聪慧敏又虚心,怎么都把他与坑爹货联系不起来。
所幸现在乾隆还算励精图治,至于以后会如何,他的继位者会如何坑祖宗,万柳已经无能为力。
九斤老太曾经痛心疾首哭诉,一代不如一代,皇权制度最后终将走向没落,这是历史的必然。
万柳觉着眼前发花,光斑点点晃动,她好似又进入了赛博朋克般的世界,精神阵阵恍惚。
十二声泪俱下,握着她的,凄凄惨惨在喊:“额涅,额涅。”
万柳凝神看去,庭院里跪满了子孙们,满脸哀伤。十二跪在她膝前,好像是时候她不在时,四处找她那样,哭得眼睛都肿了。
她不由得想笑,嘘出一口气,道:“哭什么呢,让他们都下去吧,太热了,仔细着中暑。”
十二见到万柳嘴唇在动,凑上前听了听,他抹去眼泪,挥了挥,沉声道:“老祖宗让你们都下去,都别哭了。”
王舲红着眼眶,领着人退了出去。
十二脸贴在万柳的心,她指动了动,笑着道:“十二,我活太久了,无聊得很,我要回去了,你不要伤心。”
万柳不知道十二有没有听到,她整个人像是漂浮了起来,看到眼前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高楼大厦,然后,脸上渐渐浮起了笑意。
她看到面无表情坐在会议室里,看似正在认真开会,其实脑子早就飞到了千里之外的自己。
公司总经理正在唾沫横飞讲话:“最近大家都给我提起精神,一定要给新来的大老板留个好印象。要是哪个部门出了差错,到时候可别怪我不讲情面啊。”
她暗自翻了个白眼,心里在骂:“没出息,跟个奴才一样,新老板来,又不是新君继位,你干脆跪到外面马路上去迎接好了。这一天天的,会开得没完没了,跟他大爷的复读一样,重复了又重复。每次都是这几句话,也不知道去上学几句新台词。”
听完奴才念经,她从会议室出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摊在大班椅上,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又伸了个懒腰。
她看了下时间,点开外卖app,纠结着中午要吃什么。挑了近大半个时,她选择困难症又复发,决定开启盲盒模式,还是到下面的餐饮层去点兵点将,看哪家顺眼就吃哪家。
她拿着晃悠出公司,按了电梯,便站着边等电梯边刷。
“叮”一声,电梯门打开,她顺眼抬头看过去,一个穿得西装革履人模狗样,却面无表情,像是欠了他一个亿钞票没还的高大清隽男人走出电梯,与她错身而过。
她听到身后惊天动地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奴才像是老房子着了火,在往外狂奔,怕他啰嗦,嗖一下窜进了电梯,边刷边吐槽:“都啥德性!长得帅也得服务好,房产中介没笑脸,等于螺蛳粉没酸笋,没有灵魂啊喂!”
片刻之后,男人没理会迎上来的奴才,眉心微皱,似乎若有所感,他回过头,电梯门已经快关上,只露出她低头看的半张脸。
他来不及思考,冲上前,伸进电梯门的缝隙中,快要合上的电梯停顿片刻,又缓缓朝两边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