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月光一缕一缕撒落在森林里,透过茂密枝叶,细碎而斑驳。
巨大的树木密密麻麻地耸立在大地上,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隐藏在翠绿森林之中的城镇躺在夜色之中,风掠过城镇上空,在森林中难得的空旷之处盘旋着,发出呜呜的响声。
萨尔狄斯听着那从外面传来的呜呜的风鸣声,这座被三颗巨木环绕的神殿的外墙上都缠绕着枝叶蔓藤。
站在房间里向窗外看去,就能看到翠绿的枝叶轻轻晃动着,仿佛在夜风中舞动。
被绿枝缠绕的阳台上,一大一两个影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换做平常,萨尔狄斯毫无耐心和一个陌生的少年话。
但是那一晚,或许是月光太柔软,或许是因为再一次被巨大的失望击得身心疲倦——五年里埋藏在心底的数不清的负面情绪犹如毒液一般一点点地在他身体里腐蚀出一个大洞,空空荡荡的,漏着冰冷的风,什么也放不进去。
这一晚的他,前所未有的迷茫。
所以,他竟是突然间想要和隔壁这个少年一话。
反正,明日一早他就会离开这个地方,很可能有生之年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而那个不能话的少年身为希塔雅人的下任祭司,想必一辈子都会静静地待在这里。
今晚之后,他和那个少年此生便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而他今天的那些话,也不会被任何人知道。
他只是……太累了。
“你无需顾虑什么,我明天一早就走。”
萨尔狄斯,
“之前我答应过,不会干涉你族中的生活,也会话算数。”
他向一侧走去。
他的影子随着他动了起来。
从隔壁房间投过来的少年的影子微微一动,大概是见他动了有点害怕地想要缩回去。
但是见他的影子并未向前,只是横着动,便没缩回去,仍旧是静静地站在了原地。
萨尔狄斯走到墙边,背靠着墙坐了下来。
他一只腿伸直在地上,一只腿屈膝。
他的右臂随意搭在屈起的右膝上,仰着头,后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
年轻的帝王就这么毫无仪态地靠墙坐着,低声着话。
“我有个很重要的人,和你差不多大……不,是当初和你差不多大,现在……”
他的声音顿了一顿。
“现在……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他在哪里。
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
“他和你一样,也是个祭司。”
萨尔狄斯话的声音很低,若不是因为四周很静,隔着一堵墙根本听不太清楚。
其实,与其他在和别人话,倒不如,他只是在自言自语。
“我一直在找他。”
他仰着头,凌乱的金发从他颊边滑落。
他望着窗外的夜空,目光中带着迷茫。
“只是……”
一直都找不到。
月光在金色的发丝上泛着冷清的光泽,萨尔狄斯失神地看着夜空。
还要找多久?
他不知道。
他真的能找到吗?
他也不知道。
或许从一开始,他所追寻的就注定只是一场空。
可是他无法停止。
一旦停止去寻找,就好像是告诉自己,他是真的永远地失去了他。
——他不愿承认这一点,绝不愿意。
所以,就算再疲惫不堪,他也要固执地找下去。
一直找下去。
年轻的帝王闭上眼,点点微光落在他浅色的睫毛上,像是在其中跳跃。
这个在战场上宛如雪山高峰般让人望而生畏的强大男人此刻的眼角染上了月光落下的一丝落寞、一丝疲惫。
薄而锐利的唇角隐隐透出一分脆弱的痕迹。
“我和他……在分开之前,吵架了。”
他,他不见他。
后来,便是真的再也见不到。
无数个深夜时分,他从梦中惊醒。
过去的一幕幕从脑海中掠过,就算已经过去了五年,依然清晰如昨日才发生。
那喷溅在自己脸上的鲜血滚烫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脸上。
曾经的负气之言,成了剜心之语。
“……我好想……见他。”
用近乎呢喃的声音低低地着,萨尔狄斯竟是在不知不觉之间睡了过去。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能听见低低的呼吸声。
这时,一直静静地映在地上的少年的影子终于有点动静。
影子缓缓地缩。
不是因为少年的离开而缩了回去,而是因为少年坐了下去,就显得矮了半截。
隔壁房间里,弥亚靠着墙缓缓地坐在地上。
他的双手按在地上,仰着头,靠着身后的石壁。
他靠着墙的地方,恰好也是萨尔狄斯靠着墙的地方。
两人隔得如此之近。
一座墙,将墙两边的人隔开。
无法相见。
也不能相见。
就连被灯火投到地上的影子,也无法碰触到彼此。
弥亚靠着墙坐着,听着一墙之隔的低低的呼吸声。
他慢慢地屈膝,双手环抱住双膝。
低下头,将脸埋入双臂之中。
淡金色的发丝散落在他的肩上。
萨狄……
他心底轻轻地念出这个名字,却不能从口中出这个名字。
因为他不能发出声音。
【我好想……见他。】
【我好想,见你。】
弥亚低着头,脸深深地埋在手背之中,看不到他的神色。
他抱着自己手臂的手指攥得很紧,指尖在略显苍白的肌肤里深深地陷了下去,留下显眼的痕迹。
终有一天,我会再度离去。
而那时带给你的,将是再一次的痛苦。
所以,不要再见了。
时间终将抚平一切。
…………
当清明亮的阳光照在脸上的时候,靠在墙上昏睡了一晚的萨尔狄斯睁开了眼。
阳光有些刺眼,刚刚睁眼的他一时间有些恍惚。
睡着了?
他居然睡了一晚?
萨尔狄斯很吃惊。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睡过去。
因为每一次失望的那一夜,他都是躺在床上,睁着眼,在寂静之中望着阴影中的屋顶,直至天明。
无论身体再怎么疲惫,他也无法入睡。
身体里仿佛有一簇烈火在焚烧,心底仿佛有一股戾气在翻腾汹涌,让他疯狂地想要发泄出来。
纳迪亚曾对他过,这种时候他最好不要见任何人。
因为那时的他看起来就犹如恶鬼一般,阴鸷而又可怖。
但是昨天晚上,不知为何,他的情绪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后来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还睡了整整一夜。
萨尔狄斯站起身,抬手撩起凌乱地散落在眼前的金发。
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身边的石墙。
他想起昨天晚上那映在阳台上的影子,那个在墙壁的另一边静静地倾听着他的话的少年。
或许是因为向那个少年倾吐了一些,他的情绪不再像之前那样压抑得厉害,整个人也舒缓了许多。
他想了想,推开门走出房间。
来到隔壁房间的门前,萨尔狄斯敲了敲门。
随着他的敲门声,房间里传来了轻微的响动。
萨尔狄斯手按在门把上,正要推门进去。
突然一只手猛地从旁边伸来,拦在萨尔狄斯面前。
萨尔狄斯的手一顿,门刚被他推开一条缝就戛然而止。
“冒犯了,陛下。”
法纳亚深深低下头,但是他的手臂依然牢牢地拦在门前。
他:“我们的祭司大人很怕生,害怕见到陌生人,如果您有什么话我可以转告,请您……”
他话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萨尔狄斯看着牢牢拦在自己跟前的法纳亚,他听到从门缝中传来的房中的少年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像是受惊一般,颇为紊乱。
他收回了手。
随着他的松手,被推开一条缝的房门轻轻地在他的眼前合上,再次将他和房间里的少年隔绝开来。
萨尔狄斯脱下一枚指环丢给法纳亚。
“我欠他一个人情,告诉他,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拿这个指环去找我。”
法纳亚接住指环,抬头就看见对方已经转身下了旋梯。
他轻轻地吐了口气。
虽然急切之下直接冲上来将其拦住,但是那位陛下给人的压迫感实在太大了。
仅仅只是用一双眼淡淡地盯着他,就让他的神经绷紧到了极点。
只是……欠一个人情是怎么回事?
萨尔狄斯下了旋梯,走过大殿,走出神殿大门。
他的亲卫将领早已等候在大门之外,见他出来,便立刻迎上去,低声向他汇报一众骑兵已经在森林城镇列队,随时可以出发。
而他则是会暂时留下来,并已经安排了百名骑兵随他留在此地。他将会在这两日与希塔雅人的族长详谈之后,带着希塔雅人的投诚书返回军中奉给陛下。
萨尔狄斯随意点了点头。
他大步走下台阶,向前走去。
在即将离开这座被三颗巨木环绕的神殿时,不知为何,他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神殿二楼侧面有个影子站在那里,似乎是在望着他,突如其来,他心里莫名一动。
只是阳光实在太刺眼,逆光之下,他第一眼被晃得什么都没看清楚。
等他眯起眼适应了强光的时候,那个人影已经从阳台上消失了。
他转回头,继续前行。
他没有时间停下来。
他还要前往更广阔的大地,踏遍他还没有去过的地方,寻找他想要找的那个人。
而那里,他不会再来。
……
弥亚静静地站在阳台上。
那个熟悉的背影在他的注视之下渐行渐远。
最终,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少年缓缓地闭上眼,明亮的阳光下,他的颊上却有着睫毛落下的浅浅的影子。
他想,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
………………
…………………………
和阳光灿烂的地面不一样,地底之下昏暗无光。
这个时候,红发的怪盗正在昏暗的石制长廊里缓缓前行。
他之所以在昨晚特意跑去和萨尔狄斯对话,就是因为他想要确定萨尔狄斯是否会在今天离开。
然后,趁着希塔雅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萨尔狄斯离开的事情上时,他暗中潜入这座地下神殿。
经过数日的暗中查探,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希迪尔发现他想要寻找的地方原来就在神殿的地下。
地表上的神殿下方,埋藏着一座和地面上一模一样的地下神殿。
他不着痕迹地试探过一些希塔雅人,发现就连他们都不知道那座地下神殿的存在。
他猜测,恐怕只有希塔雅人口中那位不曾露面的女祭司才知晓它的存在。
至于那位哑巴祭司是否知道……唔,祭司不能话,就算知道他也没法从对方口中套话。
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某位大帝身上,他抓住机会潜入神殿里,并通过他寻找到的暗道来到了这座深埋在地下的神殿。
那座地下神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罕少有人清扫维护的缘故,还是因为在地下所以被侵蚀得比较厉害的缘故,整体看起来比地表上的神殿要陈旧许多。
墙壁上的石砖都有着不少的裂纹,地面的石砖大多被青苔覆盖。
整体给人一种极为幽暗的感觉。
希迪尔在石廊中走着,隐隐有一种在周身挥之不去的压抑感。
明明是在盛夏时分,这座地下神殿中的空气却极为冰冷。
走在其中,身体就像是一点点被这种冷意侵蚀进去,四肢逐渐发冷。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排斥着来到那里的人。
脚步声在空荡荡的长廊中回荡着,知道时间有限的希迪尔加快脚步。
很快,他来到地下神殿的中心。
也就是地表上神殿那位从未露面的女祭司闭门不出的地方,神殿的祈祷之所。
伸手将已经破败的大门推开,希迪尔一进这座呈圆柱形的房间里,就看见了耸立在房间里的三根石柱。
黑暗中,半透明的乳白色石柱在火光下散发出幽幽的莹蓝色光泽。
这三根一人高的石柱竟是通体由珍贵的月光石雕琢而成。
如此巨大而又通透的月光石柱,任何一根拿出去都是价值连城。
但是一贯喜好珍宝的怪盗此刻却无暇在意月光石柱的价值,他的眼定定地盯着刻在石柱上的一行行古老的文字。
月神的古文。
【一切,源自于欲望。】
【人类的欲念永无止境。】
【他们让这片大地罪恶横生。】
【人类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要终止人类的欲望,清洗大地上的罪恶,唯有——】
希迪尔的手指顺着月光石柱上雕刻着的古老文字缓缓地滑下。
【……希望逝去……】
【…………当希望重归之时…………】
【诱惑之女降世……大地再次陷入纷争…………】
一点点看下去,不知为何,希迪尔越看越是觉得心惊。
这简直就是——
【火焰涌出大地……大地颤抖不休………那血红色的水将覆盖大地…………】
【复仇……】
【……审判……再度降临大地…………】
轰隆!
突如其来一声巨响。
希迪尔整个人猛地晃了一下,猝不及防中差点撞在月光石柱上。
他猛地抬起头。
四周的石壁在晃动,他脚下的大地也在晃动。
石砖上浮现出一道道裂纹,在晃动中,尘土和碎石滚滚而下。
轰隆——!
那仿佛是天崩地裂的声音。
…………
地表之上的神殿中,一直静静地待在祈祷室中的女祭司停止了祷告。
她睁开眼,深邃目光透过窗子眺望向海湾的方向。
眼前只能看到茂密的树木,但是她的目光仿佛已经穿透森林,看到暴风呼啸的海湾。
“这一天终于来了……”
她沙哑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地面在晃动,房间在摇晃,整座神殿都在轻轻地摇晃着。
她却恍如不觉,只是定定地望着海湾的方向。
……
跨过森林,海湾之上暴风肆虐。
在阴沉沉的天幕之下,原本湛蓝的海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血一般的鲜红。
血色巨浪呼啸而起。
铺天盖地向海岸汹涌而来!
…………
“怎么回事?”
“地震?”
“天黑了?!”
森林在晃动,风暴席卷而来,折断无数枝叶,惊鸟四散而去,正在森林中行走的马匹在惊慌中发出阵阵嘶鸣声。
一众骑兵在竭力拽住并安抚自己的坐骑。
用力拽紧自己躁动不安的坐骑,萨尔狄斯皱眉,望向暴风袭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