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火红色的巨鹿,如一簇在黑夜中燃烧不息的烈焰,纤细修长的四肢轻盈地踩踏在屋顶上,自远方飞跃而来。
它来到那与它自一起长大的少年面前,将口中衔着的那支箭送到少年的面前。
从它口中落下的箭支轻飘飘地悬浮在了弥亚身前。
那是一只通体冰蓝的箭。
就像是最寒冷的北方被冰封的大海深处冻结的沁蓝冰川上的寒冰雕琢而成。
而细长的箭身之中,却又像是不断流动着的一汪蓝水。
那是最纯粹的、不带一点瑕疵的清透的冰蓝之色。
美得令人心悸。
但这种心悸却又是因为从它身上隐隐透出的某种无形而又强大的危险。
【海之箭】
看到它的第一眼,弥亚脑中就浮现出了它的名字。
因为实在太熟悉。
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是他第一次看到月之弓一样。
就算没有记忆,也有一种隐约的感觉在告诉他。
它们就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最心爱的东西。
……
月之弓与海之箭。
它们本就是一体。
它们本就是为了它们的主人而诞生。
为主人而战,那就是它们存在的使命以及唯一存在的意义。
但这样的它们,却阔别了它们的主人以及彼此也分离了上千年的时光。
沉寂千年之后,如今,它们终于重归主人身边。
……
弥亚凝视着悬浮在自己眼前的箭支。
冰蓝的流光映入他的瞳孔之中,与他眼底的蓝意融化在一起。
突然之间,他左手上的白弓脱手而出。
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他手中、只是偶尔在弓身掠过一道微不可见的浅光的白弓自行飞起。
弥亚睁着眼,看着白弓飞向悬浮在前方的箭支。
当弓与箭交触的那一瞬间——
一道月白色流光自白弓身上涌出。
一道冰蓝色流光自冰箭上涌出。
两道不同颜色亦是不同力量的流光撞击在一起、交融在一起,绽放出奇异的光。
那光是极其柔和的,但竟是强硬地将从天而降笼罩在弥亚周身的血色月光都逼退了出去。
它环绕在少年的周身,宛如一缕柔软的飘带。
它围绕少年飘然起舞时,带起的无形的气流拂过四周,带起淡金色的发丝在黑夜中轻柔地拂动着。
光的飘带掠过之处,隐隐留下一点荧光似的细碎微蓝光点。
那就像是有一股无形而近乎透明的海水环绕在弥亚的周身。
海水涌动时,少年的发丝以及衣角就随着水波飘动起伏,划开极为柔软的弧度。
大角鹿发出一声清亮的鸣叫。
站在还不及自己胸口的少年面前,它低下自己巨大的头颅,亲昵地蹭了蹭弥亚的额头。
黑亮的眸凝视着弥亚,它在用无声的目光告诉着弥亚。
它永远都是他的同伴。
无论何时。
弥亚仰头和那双漆黑的眼眸对视着,他的眼轻轻弯了起来,渗出笑意。
他伸出双手,将那颗蹭着自己的大脑袋搂住。
他什么都没。
这是他的同伴。
从一起长大,心意相通的同伴。
他和它之间,从来不需要多余的语言。
弥亚闭上眼,将脸颊贴在对方柔软的毛发上,莹莹如白玉的巨大岔角就在他的颊边。
似飘带一般的流光环绕在他身边,涌动了一下。
细长的冰蓝箭支微颤着,它所经历的一幕幕都自他的脑中闪过。
他看见了漆黑无光的地底深处,无声无息如同死一般的寂静之地。
他看见了在黑暗中燃起的火光,还有那名有着如火一般艳红长发的盗贼一身狼狈地寻找到了埋葬在地下深处的箭匣。
他看见背负箭匣的黑发男子,纵马在大地上奔驰着,没日没夜不眠不休,一路向南奔向王城。
他看见犹豫地盘旋在海面上的大海豚最终还是纵身钻入海中,将沉入海底的黑发男人托出海面。
他看见火红的巨鹿从黑发男子手中接过冰箭,衔着它一路奔跑跳跃而来……
…………
弥亚微微睁眼。
他的脸颊还贴在大角鹿的绒毛上,柔软而温暖地触感传递到肌肤里。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在这座所有人都在沉睡的城市里。
只有他一个人。
但是,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他有同伴。
很多很多的同伴。
还有……
他一直都能清楚地感觉到,那股从大地上传递来的无时无刻都环绕着他的无形的力量。
那就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温柔而又强而有力的手臂拥抱着他。
他在守护着他。
即使他现在并未在他的身边。
突然间轰隆一声巨响。
大地剧烈地震荡了起来。
伏在白月鹿身上的弥亚猛地抬头。
透过树杈似的大角,他看到了天空中那轮血红的圆月。
那轮血月看起来越发巨大,像是直接往大地上压了下来。
它投落的月光越发浓郁,一缕缕月光简直就像是淋淋的血丝自天空流淌到地面。
海浪在呼啸,一层又一层的高浪重重叠叠地卷起,咆哮得越发厉害。
巨浪一下又一下,凶猛而又狂野地狠狠撞击在守护王城的水幕之上。
那自天穹落下的雪白天梯映入少年的瞳孔中。
它在飞速地落下。
似乎有什么力量让它降落下来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一倍之多。
它不再如之前那般缓缓地、徐徐地降落,而像是失去了控制那般,肆意地坠落而下。
是的,坠落。
它现在落下的速度只能用从天穹坠落来形容。
当弥亚抬头去看的时候,那个看上去无比庞大的天梯弧道已经在顷刻之间落到了城市的上方。
它就在弥亚头顶正上方,亦是倾斜的方尖塔的正上方。
环绕在天梯周身的不属于人间的力量随着它的降落,簌簌向大地飞来。
自地面看上去,那一道道流光从天梯上坠落,就仿佛是有无数的流星陨石从天穹坠落,向大地冲击而下。
轰隆!
轰隆隆——
接连不断的巨大轰鸣声震撼着整座城市,数不清的流星狠狠地轰击在城市上空。
方尖塔在颤抖,金黄色的光罩更是在剧烈地颤抖。
环绕着城市的运河中的水浪高高地溅起,一层又一层,不断地重叠而起。
巨浪滔天。
大地震动。
在轰隆隆的轰鸣声之中,突然咔嚓一声,那是大地迸裂的声音。
随着支撑光幕的金色方尖塔颤抖不休,它所在之地终于承受不住,裂开了一道口子。
在这片大地裂口的同一时间,就在倾斜的方尖塔前方的祭台也随之剧烈地一震。
底部的台阶陡然裂开。
裂纹自祭台的底部起,如同向四面八方蔓延的蛛网一般,自下而上飞速地攀爬向上。
转瞬之间,就在大地再度猛地颤抖了一下之后,又是咔嚓一声巨响,高大的祭台竟是从中间整个儿裂开成了两截。
几乎是在脚下的祭台裂开成两截的同一时间,弥亚纵身一跃。
少年纤细的身体跃上了白月鹿的后背之上。
他飞跃而起的姿态轻盈得如同展开双翼的白鸟。
浅色的披风在他身后被祭台裂开时掀起的气流吹得高高地飞扬而起,就如同在身后他展开的巨大羽翼。
大角鹿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
跃上鹿背的弥亚仰起头,风带着他淡金色的额发从他的蓝眸前掠过。
他仰头看着天穹。
已经落下的白玉天梯是如此的庞大,如同一座弧形的巍峨重山,重重地压在城市之上。
从它身上坠落的流光就像是从高山上簌簌滚落的碎石,轰隆隆地砸落而下。
天幕之上,守护城市的金黄色光罩已是不堪重负,明暗不定,颤抖得厉害。
当它崩塌碎裂之时,就是整座城市毁灭的一刻——
骑在鹿背上的少年仰头凝视着像是被数不清的流星火雨撞击轰炸而显得异常可怖的天幕。
他的眼睁得很大,瞳孔也异常的明亮。
锐色从那圆而亮的瞳孔中透出。
像是一把无形的利刃,破开阴影,露锋出鞘。
“雅刹尔。”
弥亚叫着大角鹿的名字。
他的手温柔地抚过大角鹿修长脖子上柔软的毛发,但是他的目光是与他动作完全相反的凌厉。
就连喊着大角鹿的声音也仿佛带着一种迫人的锐气。
一字一句,皆是锋芒。
目光锐利的少年:“我们走。”
在最后一个‘走’字落音的那一秒,祭台彻底崩裂开来。
从中间裂开的祭台两截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缓缓向着两侧倒下。
而就在祭台裂开倒下的那一瞬间,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白月鹿腾空跃起。
它庞大的火红身躯如飞翔的羽毛一般轻盈地在空中跨越了一个优美的弧线。
它从坍塌的祭台上跃起,在空中划过一道残影,而后,伴随着啪嗒一声微的声响,雪白四蹄落在前方倾斜的方尖塔上。
祭台崩塌着,自裂开的大地上沉了下去。
同在这一片大地上的方尖塔亦随着大地的颤抖在缓缓下沉。
只是在之前的震动中成为斜塔的它沉陷下去的速度要缓慢上许多。
哪怕已经倾斜到不堪的地步,哪怕在塌陷,哪怕在一点点地沉入泥淖之中,它依然倔强地挺立在地面之上,如一柄斜斜地插在大地上的利剑。
剑尖依然笔直地、毫不屈服地指向天幕之上巨大血月,还有那自血月天穹上跨空坠落大地的白玉天梯。
——此时此刻,它倾斜的姿态像极了指向天穹的道路。
落在方尖塔上的白月鹿奔跑了起来。
沿着倾斜的方尖塔。
它高高地昂着头,头顶树杈似的巨角迎着呼啸而来的狂风。
它雪白的蹄子踩踏在斜塔金黄色的石壁上,发出清脆而又响亮的脚步声。
在奔跑的白月鹿上,弥亚伸出手。
已经坍塌的祭台上方,那悬浮在空中的一弓一箭瞬间化为一道流光。
流光在夜空中掠过一道弯弯的弧线,落在少年伸出的手上。
少年坐在火红的巨鹿之上。
狂风从他颊边呼啸而过,吹乱了他的淡金的鬓发,将他身后浅色的披风高高地扯向天空。
他仰着头。
如在黑夜中闪耀着光辉的沁蓝宝石而亮得惊人的瞳孔中映着天空中那数不清的像是陨石流星般撞击下来炸开的光晕。
弥亚用力地握紧手。
手中弓身冰凉的触感渗入掌心。
冰蓝的箭支化作流光环绕在弓身四周。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他的同伴们一直都在他的身边。
以另一种形式。
就像是地底深处的那个人此刻在以另一种方式守护着他一样。
火红巨鹿依然在奔跑。
从天幕上落下的血色月光越发浓郁,厚重得近乎实质性一般。
它们形成了血红色的浓雾,自四面八方向这座城市的中心、那正在塌陷在方尖塔涌来。
远远看去,就像是天空中有着一缕缕浓稠的鲜血流下。
它几乎将斜塔整个儿覆盖住,凝聚得宛如流水般的血雾沿着方尖塔流淌下来。
那浓稠的血雾一波又一波地流淌着,涌动而来,缠绕上白月鹿的四蹄,仿佛是要将白月鹿的四蹄缠在血色的泥淖之中,让其停下奔跑的脚步。
不止是从上方流淌下来的浓稠血雾。
大地依然在震动不休。
地面的裂口随着震动在不断地扩张,像是在地上张开巨口的怪物,吞噬着那无数碎裂滚落的石块。
曾经高耸在地面的巨大祭台已经彻底崩塌、沉陷于裂口之中,坠向深渊。
而依然倔强地斜立在大地上的方尖塔也终于承受不住数股不同的可怖力量的撞击,金黄色的石壁上张开了数道裂纹。
裂缝一旦张开,便再也控制不住。
一道道裂口像是蛛网一般迅速地在方尖塔石壁上蔓延、扩张。
自底部向上。
伴随着咔嚓咔嚓的碎裂声,伴随着轰隆隆的地裂声,一块块碎石从方尖塔上掉落。
方尖塔自底部开始崩塌。
裂纹疯狂向上部蔓延,仿佛有一头看不见的怪兽将方尖塔的石壁踩踏出裂纹,以可怖的速度向正在方尖塔上奔跑着的白月鹿追去。
啪嗒!
啪嗒啪嗒!
白月鹿依然在奔跑。
向着天穹。
火红的巨大身躯被迎面而来的血红浓雾包围着,雪白四蹄重重地踩踏在浓稠得近乎在流淌的血水之上。
被它的蹄子踩踏而涌动漾出的血雾就像是向四面飞溅出去的鲜血。
方尖塔石壁的崩塌就追在它和弥亚的身后。
它的四蹄前一秒踩踏过的石壁,下一秒就被裂口追上而崩塌落下。
只要慢上一秒,它和它背上的少年就会随着崩塌的石块一同从天空坠落——
风声在弥亚耳边呼啸。
载着他的白月鹿奔跑着,风驰电掣。
太快。
快得他除了耳边狂风鼓动的声音之外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两侧的景色以近乎残影的速度从他身边掠过。
无论四周如何变化,他的眼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盯着那座那高悬在天穹之上的天梯。
——斜塔的塔尖所在之处,就是离降落在城市上空的天梯最近之处。
在呼啸的风声中,在视线中越来越大的血色圆月中,在越来越近的塔尖之前,弥亚抬起手中的弓。
围绕着弓身缓缓旋转着冰蓝光点瞬间化为一道流光,从少年的拉紧弓弦的指尖穿过。
化为冰蓝色的利箭,搭在弓弦之上。
突然,就在他举弓的这一刻,一声低低的叹息在弥亚的脑中响起。
那是和之前在他脑中响起的声音完全不一样的声音。
厚重而绵长,低沉而悠远。
仿佛来自遥远的空旷之地,又像是海浪涌动时经久不息的浪涛。
那亦是……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熟悉的声音。
【万年之前,大地上一片混沌……】
【那个时候,大地上是荒芜的,愚昧而又无知的人类在大地上浑浑噩噩地生存着,茹毛饮血,如同蛮兽。】
哪怕是到了最紧急的这一刻,那个低沉的声音依然不急不缓,平稳地、徐徐地在弥亚脑中讲述着过去。
【然后,天梯开启,众神降临大地,引导人类,人类从此摆脱了野蛮和蒙昧,开启了属于他们的文明……】
【是诸神,指引人类走向兴盛。】
【人类信仰和侍奉我等,而我等则庇护人类的国度,引导他们走向正确的道路。】
【人类在大地上的繁荣,皆是因为我等的庇护。】
【天梯毁灭,大地和神国的联系将永远断绝。】
【现在,我的孩子,作为神祇,如今亦作为人类的你……真的要替人类选择永远失去我等庇护这条没有未来的道路吗?】
身下火红的巨鹿依然在奔跑。
脑中那仿佛能渗透人心底深处的低沉声音悠悠地回响。
那个声音告诉他,从古至今,是神,一直在引导人类走向正确的道路。
狂风迎面而来。
凌乱拂动着的额发影子在少年湛蓝的眸底剧烈地晃动着。
那晃动的影子就像是在他眼底涌动的海浪。
这一刻,万物寂静,只有身下巨鹿的蹄声在耳边回响。
这一瞬间,那许多曾在他生命中经过的人一一在弥亚脑中闪过。
在战场上被利枪贯穿喉咙的特勒亚将军……
死战不退、力竭而亡的戴维尔王……
自高高的祭台上如折翼之鸟坠落的帕斯特王太子……
还有……用颤抖的声音出‘我不愿意’这句话的奥佩莉拉夫人……
一切,都是宿命。
所有的人,都必须遵循命运的安排。
无论是死亡,还是毁灭。
“不。”
少年发出了声音。
在呼啸的狂风中,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
“那并非是引导,而是掌控。”
众神所引导的,是神祇塑造出的‘人类的文明’。
它从来都不是真正属于人类自己的文明。
如那位波多雅斯初代王所的一般,就像是一个可以随意揉捏的泥巴玩偶,众神肆意地在其上雕琢自己想要的东西,从而得到自己想要的形态。
一旦不如意,就轻易地毁灭和舍弃。
“或许人类能走向文明的世界,的确是因为神灵的引导。”
“但那并不代表神就有资格掌控人类的未来。”
哪怕是给予子女生命并将其抚养长大的父母,也没有资格掌控子女,决定子女的未来。
众神亦是如此。
人类是一个独立的生命。
他们有着自己的意志。
他们从来都不该是神灵的玩具,更不是神灵的奴仆。
“所以,到此为止吧。”
少年清亮的声音坚定地在风中响起,被旋风吹着卷向天空。
“让诸神的时代就此终结——!”
夜幕苍穹。
月光宛若血色流火。
数不清的流星轰隆隆地撞击在光幕之上。
大地在剧烈地摇晃。
地面上的裂口蜿蜒。
一点点沉入裂口之中的斜塔在崩塌。
白月鹿在颤抖的斜塔塔身上飞驰,即将奔到指向天穹的塔尖。
鹿背上的少年弯弓搭箭。
他的瞳孔中倒映着夜幕上血红的圆月和白色的天梯。
弦如满月。
绷紧到了极限。
蓄势待发。
对准天穹的箭尖一点沁蓝荧光流转不休。
无形的气流从箭尖扩散开来。
酝酿在箭尖中的可怖力量宛如即将喷发的火山已经蓄积到了顶端——
【是的,人类是聪慧的……但,即使已经拥有了智慧,即使已经开启了文明的纪元,但是他们的心底依然潜藏着那与生俱来的……永远也无法抹去的野蛮和愚昧……】
【暴虐、贪婪、傲慢、虚荣、杀戮……他们的欲望永无止境……】
【人类本性如此。】
【他们总是被欲望迷惑住双眼,从而走向错误的道路。】
【我的孩子,你可曾想过,若是放纵他们走向自己选择的道路,那注定是自我毁灭的未来。】
少年笑了起来。
“人类并不弱,就算无人指引,他们也必然能在无数的错误中寻找到正确的道路。”
他高高地昂起头。
“而且……”
他高举着手中的弓。
他手中搭着利箭的弓弦已绷紧到了极限。
“如果人类真的最终走向了自我毁灭的道路——”
啪嗒啪嗒,蹄声急促。
白月鹿已经奔跑到了斜塔的顶端。
即使前方已没了路,它依然风驰电掣地奔跑着。
在倾斜的塔身上,它飞驰向前。
在高高的塔尖之上,它迈开四蹄。
纵身一跃——
宛如一簇燃烧火焰的巨大身躯飞跃而起,四蹄腾空,展开极近优美的身姿,在空中飞跃开一道赤红的弧度。
时间仿佛都停顿在这一瞬间。
骑在白月鹿上的少年的身影映在那轮血红的圆月之上,如嵌入其中。
在它跃起的那一瞬间,它身后刚刚一路奔跑着的斜塔已整个儿彻底崩塌。
崩裂开的无数碎石在轰鸣声中向大地坠落。
天空之中,少年松开指尖。
他的声音响彻天穹之上。
“——那也是人类自己选择的未来!”
嗡的一声。
冰蓝利箭破空而出。
它所到之处,带起无形的气流,卷起飓风。
它像是被龙卷风卷起的滔天巨浪,咆哮着直冲天空。
轰隆一声巨响,响彻天地。
整个天空都仿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一瞬的凝固之后,天梯陡然崩塌。
它在顷刻间碎裂开来。
碎裂开的白玉石簌簌从天空掉落。
只是那白玉石坠落到半空时,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融化,化为乳白色的液体从高空中落了下来。
放眼看去,看到的是一道道乳白的流浆从天空流淌而下。
天梯本就位于崩塌的方尖塔上空。
如今,大地已经停止了震动,也不再向下塌陷。
还未来得及沉入地下的方尖塔的碎石堆积成一座山。
而位于它上方的天梯融化成一道道乳白流浆从天空流下,恰好就流淌到这座碎石山之上。
乳白流浆自上而下流淌着,一点点地将其覆盖。
乳液渗入碎石的缝隙之中,顺着缝隙向下渗漏,而后,渗到大地的裂口之中。
白玉流浆不断地流淌下来,流入大地的裂口之中,一点点地将裂口填满,甚至到了最后溢了出来,流淌到了地面。
而后,白玉琼浆再度化为冰凉坚硬的白玉。
它嵌在大地中,将地面的裂口填得满满地,远远看去,像是嵌在地面的雪白花纹一般。
当白玉流浆自空中流淌而下的同时,黑暗也在一点点地散去。
血月随着夜幕消失在空中。
城外汹涌的海浪也无声无息地退去。
夜幕落下,白日重现。
灿阳当空,明亮的阳光重新照耀着这座差点被毁灭的城市。
数不清的细碎荧光飞散在空中,那是天梯碎裂后撒向四面八方的残余的神力。
在这个神灵从此消失的世界里,它们很快就会彻底消融在空气中。
但如今,它们暂时还纷纷扬扬地从天空散落下去。
像是细碎的钻尘,像是细沙般的碎玉,像是飘落的雪花,闪动着微光,簌簌地撒向大地。
地面上,沉睡着的人们一个接一个睁开了眼。
他们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睁开眼,就看见了周身飞落下来的细碎荧光,在阳光之中闪闪发光,美得如同幻梦一般。
不少人都下意识伸出手,接住落下的荧光。
“真美啊……”
看着满天洒落的细碎光点,他们都不由得发出如此的感慨。
广场外的一处墙角,胖乎乎的少年揉着眼从地上爬起来,仰头看着从天空纷纷扬扬撒落的细碎荧光。
他伸出手,点点荧光落在他的掌心。
他眨了眨眼,肉肉的脸上露出几分困惑。
奇怪……他刚才是睡着了吗?
一边纳闷着,胖少年一边下意识抬头望去。
这一抬头,他的眼猛地睁大。
他张着嘴,瞪着眼,一脸呆滞地瞪着前方。
不只是他一个,这一刻,几乎所有才刚刚醒来的人傻傻地看着前方,大脑呈现短暂的空白之中。
前方,那宽阔的广场之上,那曾经在大地上耸立了千年的高高的方尖塔没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菱形的水晶金字塔。
它只有方尖塔的一半之高,但呈现六角菱形的它要宽大了许多。
它的中心是不规则的金黄色玉石堆砌而成,被凝在其中。
一层半透明的乳白色水晶将其包裹其中。
塔的表层光滑至极,几乎就像是融化的水晶流淌下来形成的一般。
远远看去,仿佛是一个有着乳白蕊心的巨大金字塔状钻石。
它耸立在大地之上,沐浴在阳光之下,乳白色水晶折射着明亮的阳光闪耀出炫目的光华。
它脚下的大地嵌着雪白的玉石,仿佛是环绕着着巨大钻石镶嵌饰物。
阳光落在其上,让其波光粼粼,仿佛流动的水波一般。
晶莹剔透,流光溢彩。
这座高达二三十米的水晶金字塔是如此的华美而壮丽,夺人心魄,闪耀的光辉让任何人都无法移开双目。
胖少年呆滞地看了那座华美的水晶金字塔许久之后,终于回过神来。
他咧开嘴,开心地笑了起来。
真漂亮啊。
这么漂亮的地方,果然是最适合叔叔的婚礼了。
只是……
“叔叔,我赚了很多很多的钱,还没来得及给你花呢。”
为什么你这么快就要结婚了啊?
他正声嘀咕着,突然觉得左腿一重。
低头一看,一个圆滚滚的肉球似的娃娃扑到他的腿上,抱着他的腿,口齿不清地喊着‘大侄子’。
胖少年的脸顿时垮了下来,一脸郁闷之色。
可恶,他叫的才不是他这个还不到三岁话都会流口水的叔叔!
一双手伸过来,将胖娃娃抱起来。
抱起自家儿子的中年胖商人与站在身边的夫人相视一笑。
他们一家不远千里赶来王城,就是为了亲眼看见他们曾经视为亲子的少年的婚礼。
哪怕那个少年早已是他们无法企及的存在,他们也希望至少能在这个时候为其送上他们的祝福。
“那是神为了祝福他和陛下,而降下的神迹吧。”
他笑着这么着,抱着怀中的孩子,远远地眺望着。
此刻,接连回过神来的人们也不由得发出了声声惊叹。
寂静的大地再一次变得喧闹了起来。
众人们也与中年胖商人是一样的想法。
毕竟如此宏伟壮丽的水晶金字塔居然在他们沉睡的短短一瞬间就出现在大地之上——无论怎么想,这都是只有神迹才做得到的事情。
所以,这一定是众神为他们的皇帝陛下和大祭司殿下的婚礼赐予的祝福。
众人如此想着,不由得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们向前涌去,举起双手发出高声的欢呼声。
那欢呼声响彻在这座城市上空。
人声鼎沸,众人欢腾雀跃,庆祝着这个被神所祝福的盛大典礼。
浮云在蔚蓝色的天空展开,微风掠过大地。
阳光灿烂。
已重新跌落河床中的河水哗啦啦的流淌着,一如往常,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风席卷着欢呼声环绕在空中,带着飞散在空中的细碎荧光,将它们投向这座城市每一个角落。
…………
晶莹剔透的菱形塔的塔顶,是一片平坦的平台,是融化的白玉石凝结而成。
啪嗒。
从高空中落下的大角鹿落在塔顶,四蹄踏在白玉石板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少年从它的背上一跃而下。
他短袍的衣角随着他的动作飞扬而起,淡金发梢掠过他的眼角。
落地的一瞬间他就飞快地向前跑去。
塔顶之上,年轻的帝王静静地躺在地上。
他微微侧着身,偏着头,金色的长发在乳白色的玉石上散落了一地。
浓密的睫毛在他的脸上落下极深的阴影,和他苍白的脸色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来到萨尔狄斯身前的弥亚跪坐在萨尔狄斯的身边,他伸出手。
他的手指碰触到的萨尔狄斯的身体冰凉得厉害。
萨尔狄斯的唇色一贯是很淡的冷色,但是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是没有一点血色的苍白。
白得如同萨尔狄斯躺着的白玉石板的色调,就连身体的温度也是和石板一样的冰凉。
若不是还有着若有若无的鼻息,眼前这具身躯就像是已经彻底失去了生命力。
那一点胸口起伏的痕迹是如此的微弱,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停止。
——他以身为人柱的自己为引,点燃了大地之树,粉碎那个空间,释放了所有的大地之力——
弥亚的手指抚过萨尔狄斯冰冷的脸庞。
——那是以自身的灵魂和生命燃烧起的火焰——
蓝眸中点点水痕,柔软如水波荡漾。
透出一分朦胧的雾气。
“真蠢。”
弥亚已不记得,这句话,自己到底对萨尔狄斯过几次。
但或许他自己并不知道,每次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看着萨尔狄斯的眼神都非常的温柔。
如同现在一样。
他看着萨尔狄斯,目光从那张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的眉眼上一点点掠过,仿佛在用目光描绘对方的面容。
萨尔狄斯的容貌一直都是极其好看的。
幼时是秀丽的美,长大后,就成了锋芒毕露的美。
哪怕在生命气息几近消失的此刻,那闭着的眼角依然带着凌厉的锐气,如同可以破开一切的利枪之尖,气魄凌人。
明明线条凌厉的面容,偏生就是给人一种危险得让人不由得为之心跳的俊美之感。
摸了摸那张好看的脸,弥亚眼角微弯。
俯视着萨尔狄斯,他轻轻笑了起来。
真像。
他想。
现在的情景真像是他第一次和萨尔狄斯相遇的时候。
那天夜晚,他将年少的萨尔狄斯从海中拖到岸上。
那个时候,那个唇红齿白的金发美少年也是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纯金色的发散落在地上。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初见的那一刻。
“萨狄,那个时候的你,现在的你,都像极了沉睡中的睡美人啊。”
弥亚轻声笑着。
“如果你现在醒着,大概不会喜欢听这种话。”
少年歪了下头,道。
“不过,就算听到了也没关系……反正你也听不懂。”
少年话的声音一点点地低下去,变得微不可闻。
他缓缓地俯下身躯。
他的右手依然抚在萨尔狄斯的脸颊上,但是在俯身的同时,另一只手按在一侧,按在萨尔狄斯散落在地上的金色长发上。
手指微微攥紧,金发就缠绕在了白皙的手指上。
在弥亚深深地低下头的时候,那柔软的淡金色发丝就垂落在萨尔狄斯冰凉的脸颊上。
发梢轻轻从脸颊的肌肤上滑过,然后,没入对方的鬓发之中。
淡金色的发丝和深金色的发纠缠在了一起,折射着从天空落下的阳光,仿佛融化在了一起。
少年闭上眼,细长的睫毛掠过对方的鼻尖。
他的唇,落在萨尔狄斯的唇上。
往日亲吻他的时候总是无比炽热的唇,此刻却是从未有过的冰冷。
他用自己的唇轻柔地蹭着那苍白的唇,想要一点点地将自己的温度浸染过去。
弥亚细细地亲吻着萨尔狄斯,抵开对方的唇瓣,探入对方唇齿之中。
那在不久之前、在那个大地深处的世界里,曾经被萨尔狄斯还给他的力量,在这一刻循着两人唇齿交融的地方,被他再一次送回萨尔狄斯身体里。
他吻得很认真。
这一吻,或许对他而言如同誓言。
那是被断的婚礼上两人未来得及向彼此许下承诺的誓言的吻。
【我向你发誓,我的一切属于你。】
【你呢?】
【你会将你的一切……交给我吗?】
弥亚抬起头。
他的眼微微睁开,凝视着近在眼前的人。
“萨狄。”
他轻声,回答着那个当初他未曾来得及回答的问题。
“我会将我的一切,都交给你。”
他神色黯然地看着气息微弱得近乎于无的萨尔狄斯,低声喃语着。
“……可是,你还能听到我的回答…………”
在弥亚最后一个吗字还没吐出口的那一瞬间,他的后脑突然被什么东西一把按住,将他的头一下子压了下去。
才分离了不到半分钟的双唇在这突如其来的一压之下再一次重重地贴合在了一起。
只是这一次,是猝不及防。
弥亚睁大了双眼。
他睁得圆溜溜的瞳孔中清晰地映出了他以为不知什么时候能醒来甚至或许不会再醒来的那个男人缓缓睁开的双眼。
年轻的帝王睁开眼,长长的睫毛染着一点光晕,将折射进来的阳光染进了眼底。
碧色的翡翠。
漆黑的黑耀石。
那双异色的宝石闪动着锐色的光芒,将眼前的少年映入、或者该吞入眸底深处。
他的右手伸过去,抚上了弥亚按在地上的那只手。
他的手指探进去,和弥亚的手握在一起。
十指交扣。
他的眼微微睁着,锐利的眼角弯起一点细长的弧度。
他的眼底晕开着眼前的人的影子。
他依然还很冰冷的唇温柔而又强硬地纠缠住对方的唇,仿佛是想要从对方温暖的唇上汲取暖意。
那是极尽温柔的吻。
铭刻着深不见底的爱恋。
明明冰冷的唇,但这个吻却有着几乎能让人融化的炽热。
让沁蓝的眸一点点融化在其中。
让眼底泛出点点水雾的少年依恋地沉醉在彼此交融的亲吻之中。
沉醉在这个几乎让彼此都融化的吻中的弥亚并没有发现。
萨尔狄斯那只与自己十指相扣的手,悄悄地、无声无息地,将一枚金色的指环套上了自己的手指。
纯金的指环套在白皙的手指上,海蓝宝石嵌在其上。
一如少年眼眸漾起的沁蓝之色。
在阳光之下,如一汪清透的水波,涌动着点点醉人的蓝意。
【你的一切属于我。】
【而我,亦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