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当家嘴角提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低头看着这些只有他一半高的人儿，像看蝼蚁。

    他眼睛如死水一潭，但嘴角又提着笑。这反差让他看起来完全像妖， 或者， 一身反骨的孽。

    他舔去刀刃上的血， ：“你们好啊， 我叫雪鹰。”

    “你会中文？”莫慈不知怎么，觉得雪鹰让她十二分不舒服， 之前觉得此人不过就是寡言凶狠，现在却觉雪鹰身上满是不出的乖戾。

    雪鹰：“阿玛灌给我的，我现在是她的朋友。”

    “看阿玛牛逼不？这么一下就让他掌握了咱们的语言，那可是最丧病的中文啊亲！还敢看她？”卓静笃看向二当家，仰头举直手臂， “来啊哥们，握个手， 地球礼仪，久仰大名。”

    莫慈心：看这张嘴，久仰大名？久仰谁的大名？

    雪鹰低头看卓静笃，冰冷的脸庞上出现一丝迷茫， 他伸出自己的大手， 朝卓静笃被对比得堪称袖珍的手上覆过去。

    卓静笃碰了碰他的手立马闪开，问雪鹰：“那你知道雪是啥意思吗？”

    “就是天空乌云洒下来的黑色细屑啊。”

    “雪都是黑的，很可以，你们这个星球开发旅游肯定能转大钱。我们还有几个伙伴， 得出来放个风。”

    莫慈这才记起怀安他们， 赶忙从脖子上摘下琉璃瓶。

    她冲着度假瓶吹口气，光头在里面接收到莫慈的微风， 马上接应，卷起狂风，他们一行人从里面钻了出来。

    好在空间大，几个人无需挤作一团。

    怀安单膝跪着落地，一落地立马将自己拍起来，她闻了闻，空气里有浓重的血腥味。

    怀安绕过雪鹰，一把推开他背后的暗室门，一个歪折着脑袋的巨人撞进眼球，巨人脖子被对穿，流着血，瞪着双眼，死不瞑目。

    “你手下？”莫慈刚雪鹰舔刀就知道一定是死人了。

    雪鹰：“我老大派来监视我的，现在有其他用处。”

    卓静笃反应极快，他仰头看雪鹰手中的匕首，马上搞明白了，：“这是黑山族的武器？你在挑起黑山族跟星寇的争斗？但你杀了一个弟而已，箭岭跟月虹不可能因为他起来。除非加上箭岭抢走幸运天女这一条，再多加一条：你被箭岭俘虏走，箭岭的人还杀了你的跟班。那就彻底名正言顺，师出有名了。”

    雪鹰这才对卓静笃有了点兴趣，笑：“聪明啊，深谙对战之术，你们地球世界一定也不少仗。”

    卓静笃：“这对我们来不是夸奖，我们世界很多人致力于让子弹停飞。我属于点儿背，运气差，才在有生之年经历过战争。我们生在和平年代，拜托你们这些世界也都别了，过头了我们还得来调停，扰我们斗鸡走狗的一生了。”

    “和平不会持久的，只要人的劣根性不根除，总有一天你们也会继续。”雪鹰预言似的。

    卓静笃：“咒谁呢？！”

    当然不久之后，卓静笃就知道，雪鹰一语成谶，真了起来，并且是星战级别的，最后甚至蔓延到了全宇宙。

    黎动在前方指挥舱里：“都坐好了，我们起飞。”

    莫慈忙跑到驾驶舱去看黎动操作商舰，剩下的诸位留在空空荡荡的货仓里，半天才行动起来，终于找到一个给行商休息的飞行舱。

    行商是真不讲究，整个休息的室内就一块毯子，乱七八糟散着很多蒲团坐垫，他们只能席地而坐。

    光头悄悄跟陈：“跟八宝啥华盖车比起来，头等座变成了经济舱。”

    陈皱眉：“不是经济舱，是古代部落还没发明椅子时候的坐法。”

    连个座椅都不安排，更别提安全带系好，收好桌板，调直座椅靠背三连了。

    这么豪华一艘星舰，这么破败，毯子跟坐垫都不干净，好在队伍里唯一的洁癖不在，要不然恐怕得犯病。

    “我们是要去紫微宫吗？”陈问卓静笃，现在就只有卓静笃一个人属于知情人士，其他人都刚从度假瓶里出来。

    怀安盯着雪鹰，她浑身紧绷，雪鹰身上杀戮和凶煞之气刺得她毛发站立，并且有点手痒。

    但凡雪鹰要有异动，她就绝对不客气了。

    卓静笃给诸位补课，怀安也不感兴趣，分了一点神听着，大部分身心都放在雪鹰身上。

    龙听卓静笃完，不知怎么有点失落，意识文显示：“原来阿玛是在利用我们。”

    卓静笃笑：“你多虑了，实话，我们其实也没什么可给利用的。”

    龙难过：“只是我以为她是很单纯的人。”

    卓静笃看了眼怀安，：“真正单纯的女人是怀安这样的。阿玛一眼看上去就心事重重，他们这么先进的文明养不出单纯快乐的人。”

    怀安白了卓静笃一眼，：“你才傻。”

    她自动翻译，单纯就是傻的意思。

    卓静笃个哈哈，“我以为你没在听，单纯，夸你呢。”

    “刚好听见了。”怀安忽然起流浪者语，她转向卓静笃：“听得懂吗？”

    怀安作为平拆队编外人员，也有了自己的行动装备，翻译耳塞。她与他们中文对话的流程是：翻译耳塞感应到她大脑语言区想的话，给她自动翻译，她只要按照翻译念出来就行了。

    卓静笃指了指自己的耳塞，点头用流浪者语：“怎么了？有什么秘密要？”

    怀安：“雪鹰，他准备好要杀人了，有种大战前夕的感觉。你想办法通知黎动跟莫慈，如果雪鹰不是跟我们动手，那就是要跟其他人动手。”

    怀安日常凶悍，但并不是被害妄想症患者。她如果感觉到了雪鹰身上的杀意，那雪鹰身上就一定真的有杀意。

    卓静笃点了点头，冲怀安一笑，怀安冷着脸，也不知道他笑什么。

    卓静笃问雪鹰：“这艘商舰是哪儿来的？从商州抢来还是偷来的？”

    雪鹰：“商州一度跟星寇合作，一起殖民附近几个住人星球，在摇光周围开发贸易。后来利益分配谈不拢，就崩了。这艘猛虎号是星寇的财产。”

    卓静笃懂了，：“这在我们世界叫做分赃不均。”

    雪鹰看他一眼没话，总觉得不太像是好话。

    卓静笃按了几下萌萌，给黎动发了几个平拆队行动员的专用符号，黎动扫了一眼就翻译出来了，但他不明白卓静笃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黑话。

    卓静笃：点子扎手，准备行凶，戒备。

    黎动三人被阿玛允许开着商舰去探险，主要是阿玛也想探摇光星。他们的任务就是侦查而已，但不排除阿玛给雪鹰单独下了其他的指令。

    黎动摇动机械臂移开那驾驶座上巨大的人形机甲，用AI跟卓静笃：机甲放在机舱，有时间看一看，还能不能复原。

    莫慈看着3D屏幕上红色闪光的线条，问黎动：“这是什么？”

    黎动商舰上固定的航线，被锁死了，他改不了。这艘商舰不止能在太空飞行，现在他们就不过是在飞机的飞行高度。

    莫慈看着地图，眼花缭乱，问：“从哪儿开去哪儿？”

    “从月虹城穿过一个放在大气逃逸层的微型虫洞，直接到达摇光星的西部，然后再折返，先飞地洞州，再到商州，最后回箭岭。”

    莫慈：“赌五毛钱这线路是雪鹰设好的，他在我们来之前就已经在商舰里头了。他还挺能干的么，我以为他们都是靠异能和冷兵器仗。但你雪鹰为什么会知道我们要去那个水帘洞，在那等着把我们一网尽呢？”

    黎动顿了顿才：“他们世界有预知技术，但我觉得不是他们这些人种的，可能是阿玛的。”

    “先别！等我自己思考！”莫慈本来不爱动脑子，自从有了黎动更加偷懒，现在她被卓静笃了几回，算奋起了。

    莫慈苦思冥想半晌，终于理清关系，对于一个日常脑袋偷懒的少女，已经算是取得重大突破。

    她：“我们刚到没多久，黑山城的老三就骑着天鹰来抓阿玛。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了。”

    “看。”

    “非常显而易见，因为我们的华盖车在超空间跃迁的时候，阿玛就已经在数个光年外，把信息灌进黑山城人的脑子里面了。所以她一到，黑山城就立马来抢人。”

    黎动真是失敬极了，问莫慈：“超空间你知道啥意思吗？光年你又知道？”

    莫慈哼：“你忒也看我。超空间就是两个跃迁点中间被压缩的空间啊，要不然星际旅行怎么可能那么快。光年不是年，是距离——”

    她顿了顿，挑眉：“特别长。”

    黎动摇头：“不可能，你不知道。”

    莫慈：“……”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博学？”莫慈不服。

    黎动看她不服挫败，笑：“不是你不博学，而是你们的体系跟我们人类发明并命名的出来不一致。你们应该有另外一套符号系统，是我们无法理解的。”

    莫慈被夸奖，高兴一笑，她按了按耳朵里的翻译耳塞，：“行吧，你得对，AI告诉我的。”

    莫慈的耳塞连通AI，AI读取她心中想要得到解释的词，帮她从离线百科里搜出来解释给她。

    “嗯，我们要心，卓静笃这艘商舰很可能会遭到袭击。”黎动才完，整个巨型商舰倏地一颤。

    莫慈气：“卓静笃乌鸦嘴，被袭击了！”

    黎动笑，用AI扩音：“没事，气流。商舰在拔高。”

    商舰在拔高过程中完成了变形，机械迅速拆分组装，变作上下几层。现在几乎成了火箭模样，在垂直上升。

    大家所在的这间休息室却没有收到震荡，只不过所有人陡然出现在了商舰顶层，卓静笃：“还有这种操作？”

    陈：“总觉得我们的航空母舰被秒了……”

    “确实啊，感觉是有点土，有点原始。”

    高速攀升一段时间之后，中层的仓库两侧三个旁门滑开，六条机械臂抻出，机械臂抱着一溜镜面，是录像仪。

    滑行中所有的场景纳入镜面，然后转化成光影图象，呈现在黎动面前。

    黎动看着这些画面，：“商舰在录像，你看，这是摩擦产生的细微火化。”

    莫慈盯着眼前的屏幕，看着那些星光一样迸溅的火光，：“不会烧起来吗？”

    黎动：“外壳材料比本世界的纳米材料先进多了，而且不像人工合成的，可能是自然资源。我们马上要穿越逃逸层的虫洞了。”

    感觉不过微微一漾，巨大显示屏将他们包围，置身其中，翻腾的星云，彩绘的星堆泡沫，肉眼难以捕捉的动态变化，像梦境一样从身边驰过。

    只一瞬，很快周遭的世界便陷入了死寂。

    商舰穿过虫洞漆黑的喉管，大家都憋着一口气，感觉呼吸如被阻塞。

    不知道憋了多久，终于，眼前一片大亮。

    商舰已被移送到摇光星西半球，西部世界就在大气层下头了。

    黎动指挥商舰减缓速度，稳稳平滑降落。

    变形之后商舰的两侧都成了玻璃材质的窗，卓静笃他们从窗中看出去，眼前逐渐出现令人心安的云层。

    商舰是专为太空超空间旅行设计的，所以低空飞行有点勉强，降落过程颠得大家都要吐了。

    AI讽刺：“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星舰在降落过程中遇到了强对流气流，正在颠簸，请大家坐回自己的座位，系好安全带。Ladies alemen……”

    大家也确实感觉到了它的冷嘲热讽，因为既没有安全带又没有座位。大家只能感受这颠簸和失重。

    忽然一个猛的失重，舱里响起尖叫多重奏，莫慈：“真是不中用，过山车都没坐过吗？”

    黎动奇怪：“你坐过？”

    莫慈：“没有啊，可是你跟我讲了啊，动哥，回去蓟城咱们去欢乐谷好不好？你们人类发明的东西还挺好玩的。”

    黎动嘴角扬起：“有求于我？你还欠我一颗星呢。”

    “什么时候欠你的？”

    “第一次见面，你，如果我喜欢，你就送我一颗星。”黎动含笑看莫慈，“不记得了？而已？”

    莫慈马上坐直：“不记得了，可不是而已。如果你喜欢，我送你一颗。全宇宙任何一个世界，只要有你喜欢的星星，我就以你的名字命名，好吗？”

    黎动抬起左手揉了揉莫慈头顶，：“好。”

    莫慈抓住黎动的手，鼻子一皱，：“不过吧，黎动星，不好听。不如叫莫动？含义深刻，又朗朗上口。”

    “莫动星，”黎动笑，“行啊，你送我星辰，我带你去欢乐谷。”

    莫慈板起脸，“你好会做生意，两百块钱换一颗天下闻名的星星。”

    她要让这颗星名贯宇宙，要让所有人都要知道，五层宇宙里有一颗星星，是专为黎动而亮的。

    那么即使她最后要回去神龛，黎动也拥有一颗星星了。

    一颗叫做“莫动星“的星星。

    他们的星星。

    商舰平滑飞行，穿过一片云雾，西部世界的模样猝不及防闯进来。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摇光星是地球的几十倍大，却只有跟地球这么大的适居土地，是因为西部世界是这样啊。

    此地炼狱一样燃着熊熊火光，天空被煤屑遮挡，整个世界灰扑扑，到处弥漫着灰黑色的烟雾。

    摇光西方的大半个星球是火焰山，无法孕育任何生命。

    航行了不知多久，卓静笃：“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找铁扇公主借把扇子？”

    两个雅丹星人好奇：“为什么啊？什么扇子？”

    陈问：“我们要来这里吗？不是就观光一下吗？”

    卓静笃：“芭蕉扇，来，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哈，放松一下心情。话，美猴王跟牛魔王……”

    卓静笃就这么吧啦吧啦开讲了。怀安站直看着他，觉得卓静笃话多得简直像个嘴碎的老妈子。

    但是有时候这种喋喋不休又确实能起到舒缓紧绷神经的作用。

    卓静笃把自己藏在话语里头，好似这样就能消解掉那些严肃的痛苦一样。

    他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真的绝望，就是因为他只能油嘴滑舌地笑对。有时候没办法，笑语戏谑，是他对自己的保护。

    毕竟如果你被命运了一嘴巴，总不能回去，你不回去。

    卓静笃感觉到怀安的视线朝她看，怀安赶忙把脸偏开，她可没有一点要加深理解卓静笃的意思。

    一路都是火焰山，视线不免疲劳，航行许久，地上遍布成片的火域，还有相间的火焰沼泽，偶尔会有一两片陆地。

    莫慈揉揉眼，跟黎动找话，要不然她就又困了。

    她：“刚才关于阿玛的预知能力还没完，阿玛一定是已经预感到我们要抛弃她了，所以一开始就安排雪鹰在航空洞等着我们。她还能预知到我们要这艘商舰的注意，真是好厉害。”

    黎动：“对，但是这种预知能力要么有时间限制，比方她只能看到十分钟后的事。要么有其他的局限，她应该看不到真正的未来将发生的所有事。而且她也不敢随便启用这技能。”

    莫慈：“但是她的精神力量这么强大的话，为什么不直接把整个摇光星给控制了呢？她不仅给被控制的人输入信息，还能更改情绪和感情。”

    黎动对莫慈刮目相看，“你观察得这么仔细？对，雪鹰的感情就被她影响了，现在成了她的拥趸。”

    雪鹰对星寇多年的忠诚抵不过阿玛温柔的诱惑，现在雪鹰全心全意爱戴支持她。

    莫慈点头：“毕竟老师教得好，处处留心皆学问。”

    “那你是个天赋极高的好学生。我猜测，阿玛每次动用这力量，都会引起官方的注意，可能就是紫微宫的，所以她只敢范围使用。你看外面的这些主星，相对位置在引力牵扯之下基本不会动，但是可以紫薇帝能根据阵法将整个星团大洗牌，他很可能会动手，一旦阿玛被发现的话。”

    “那我们最好保护好她，现在大家成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损俱损。”

    莫慈话音刚落，商舰飞到了不能再往前的地方，眼前横着大片瘴气，迷雾浓厚，黎动看显示屏警示，三角形里头框着一个感叹号，大概是满级警戒的意思。

    他用AI扩音问雪鹰：“前面什么地方？”

    雪鹰对着萌萌：“黑水潭，迷雾沼泽，进不去了，进去会立刻迷失，然后被那一潭水吞没，马上就要掉头。”

    他们掉头离开，莫慈转头看那从黑雾中隐隐向外渗透杀机的沼泽，心中感觉到一种模糊的不安。

    再一次穿越虫洞，大家有了心理准备，都没

    第一回那么惊艳了。

    等到了地洞州，卓静笃的滔滔不绝才终于收尾，他都快把整本《西游记》讲完，连龙跟雪鹰都听得痴迷，不住催促：“然后呢？啊孙悟空又被师父欺负了？”

    卓静笃浑然忘了黎动关于让他检查人形机甲的嘱咐。

    卓静笃向外看，清清嗓子：“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光头摸摸头，他们这些世界是不是从来就没有什么文艺作品啊？看看我们本世界这艺术宝藏，真要好好讲，中国的四大名著都能讲个三天三夜。

    吓死这些号称文明发达的蛮夷们。

    光头当然没有意识到，摇光星严格来在金字塔世界外缘，因而上面的人还能话，有语言。

    金字塔世界的大部分生命，表达直接靠意识沟通，所以完全不需要任何语言，当然也不需要语言的艺术，表达的艺术了。

    大家听得意犹未尽，卓静笃怎么都不肯讲了，他自己劳累。现在大家看着外头，因为要观察记录这几个州的状态，黎动指挥商舰低飞。

    他们在所谓的地洞州上方，这里山川绵延起伏，他们低空飞行，觉得好像什么都长得很迷你，山也的，河流也细细的，整个像乐高玩具堆出来的。

    “是不是在我眼里你们都是这个样子的？像是我的玩具，”莫慈，又自己否认，“应该不是，我肯定没有把创造你们只是当做游戏而已。”

    她越来越逼近自己原本神职的真相，就越来越身份焦虑。

    总觉得如果她像阿玛一样，可以前瞻的话，前方有什么极其可怕的大事，在等着她。